第4章 陪伴

第4章 陪伴

第一次走進校園,對即將十一歲的女孩來說,無疑是件很尷尬的事情。即使這所學校是全市最好的小學,景色宜人,設施完善,老師和同學也對她格外關照,韓芊蕪依然覺得坐在一個滿屋都是人的教室里,時時刻刻被人注視著,非常不舒服。

總算是熬到了放學時間,她跟隨著同學們的腳步走出校園大門,毫無意外地看見陳嫂等在校門外,一臉笑吟吟地向她揮手,就像其他同學的媽媽。

她的心暖了一下,僅一下而已,隨後她看見了一輛熟悉的黑色轎車停在距離陳嫂不遠的地方,車窗的玻璃隱隱映出韓濯晨漠然的側臉。六月的驕陽好像驟然被冰凍,射出森然的冷意。

韓芊蕪努力克服心中的恐懼感,緩緩走到車前。阿清已打開前後兩扇車門,韓濯晨向來習慣坐在後座,今天也不例外。她下意識地想跟他保持距離,往前面的車門走去,卻被陳嫂攔住,推到韓濯晨身邊的空位置上。陳嫂則坐到了前座去。

韓芊蕪只是遠遠看著韓濯晨的臉,都會四肢僵硬,與他如此緊挨著坐在一起,衣襟不經意地碰觸,他的氣息帶著涼意蔓延到她的鼻翼間,越來越濃,越來越涼,那寒意幾乎將她的血液都凝住了。

車子駛了一段距離,車內沒有人說話,向來愛說話的陳嫂也緘口不言。

「今天在學校過得怎麼樣?」韓濯晨的聲音意外地傳來。

韓芊蕪以為自己聽錯了,抬頭看向韓濯晨,遇上他詢問的目光,才確認自己不是幻聽。只是這個問題她該怎麼回答?

她想起了學校中那些和她年紀相仿的女孩。她們與孤兒院的孩子截然不同,都特別愛笑,聚在一起隨便說兩句話便會發出清脆的笑聲,就像盛夏里知了的叫聲一樣,久久不絕。她們還喜歡送人禮物,送給她很多禮物,有漂亮的筆、粉紅色的本子,還有蛋糕。她並不想要,可她們硬是塞給她,不容她拒絕。

這樣的校園生活怎麼樣?她無法用語言來描述。

韓濯晨聽不見她的回答,遞給她一個眼神。那眼神並無任何情緒,卻透著一股不容拒絕的深沉。這一眼讓她清楚地認識到,她不開口他便不會善罷甘休。

「芊芊,韓先生問你話呢,你在學校過得怎麼樣?」陳嫂一邊說一邊對她擠眼睛,示意她快點回答。

她嘗試著張開口,一字一頓地答:「不好。」

「哦?」對她的回答,他有些意外,「哪裡不好?」

「聽不懂。」她第一天上學,斗大的字不識得一籮筐,直接讀四年級,能聽懂才怪呢。

韓濯晨沉思了一下,對開車的阿清說:「先去書城。」

「是。」

阿清在路口處轉了個彎,將車開去了附近的一家書城。書城很大,整整兩層樓,擺滿了各種書籍。

「請問學生讀物在什麼地方?」韓濯晨問一個服務員。

「二樓,出樓梯口右轉。」

「謝謝!」他優雅地道謝后,很自然地牽住她的手,走向徐徐上升的扶梯。他的手很大,手心微涼,觸覺非常舒服……她急忙抽回手,只是短暫的一個碰觸,那種異樣的觸覺便悄然印在她的記憶中。

回眸間他看見一本鋼琴樂譜,隨手拿來翻了翻,遞給她:「這個你該學學。」

她接過樂譜,想起他的家裡擺著一架鋼琴,猜想他一定很喜歡彈鋼琴,乖巧地點了點頭,跟著他繼續徜徉在知識的海洋里。

那天韓濯晨幫她選了幾十本書,裝了滿滿四個紙箱,有識字的書、國學書、教科書,還有很多故事書。他對她說:「明天我會找個家庭老師來教你讀這些書,等你認真讀完,就能聽懂學校老師講的課程了。」

她點了點頭。

從小到大,她並沒有認真讀過一本書,只是覺得那些書散發的油墨香很淡雅,一如他微垂的眉目。等到她每天認真讀這些書的時候才明白,這世界上還有一種殘酷的精神折磨,叫作「認真讀書」。

從書城滿載而歸的途中,阿清接到一個電話。對方只說了幾句話,他的臉色便有些不安。他簡單應了一聲「好」,立刻掛斷電話,對韓濯晨說:「剛剛接到消息,警察在安以風的車上搜到了毒品,掃毒組將他帶走了。」

韓濯晨只聽到「毒品」兩個字便猛地坐直,向來波瀾不驚的臉上難得流露出異樣的情緒:「毒品?」

「誰都知道安以風不碰毒品生意,這很明顯是栽贓陷害。」阿清憤然道。

「既然都知道他不碰毒品,那麼這種陷害未免太低級了。」片刻的震驚后,韓濯晨很快冷靜下來,「安以風每周都會洗車,毒品放在他的車上應該不會超過一周。你馬上查一下最近一周誰坐過他的車,還有他洗車的地方也要查。無論如何,儘快找出真相,給警方一個交代。」

「好,我送你回家,然後馬上就去查。」

「我先不回家。」韓濯晨說,「先送我去望山區警察總部。」

「韓先生,」阿清急忙道,「這麼多年你跟安以風一直界限分明,現在為他去警局怕是不合適吧。」

「我只是去找掃毒組的王警司喝杯茶,探探現在的風向。案情的真相併不難查,幫安以風洗脫罪名很容易,我擔心的是警方想要借題發揮……那就難辦了。」

韓芊蕪並未見過安以風,只聽見過韓濯晨給他打電話,對這個名字有些印象。今天又聽見韓濯晨和阿清的簡短對話,讓她依稀覺察到這個安以風是個不同尋常的人,至少對韓濯晨來說不同尋常。於是她默默記住了這個名字。

一周后,韓芊蕪再次聽見安以風的名字,是在X市的早間新聞上。新聞上說,一周前涉嫌私藏毒品罪被捕的安以風被無罪釋放,因為經過警察的多方取證,安以風車上的毒品是一位知名女星遺落在副駕駛座位上的,該女星已被查出長期吸食毒品,現正在被警方調查。

彼時韓濯晨也在看新聞,聽到這個消息時臉上並無異樣,只對身邊的阿清說:「幫我約王警司出來吃頓飯。」

「好,我立刻安排。」阿清頓了頓又說,「不過警方這次沒能給安以風定罪,讓他光明正大地走出警局,估計也不會善罷甘休。」

韓濯晨點了點頭:「經過這一次,安以風應該會有所收斂了。你還要多關注警局那邊的動靜,一旦形勢不對,立刻安排安以風離開X市。」

「好的,我明白。」

能讓韓濯晨如此費心安排的人,想來對他非常重要。韓芊蕪忽然對安以風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很想知道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和韓濯晨又是什麼樣的關係?然而她看見傳說中的安以風,已經是兩年後的事了。

韓芊蕪見到安以風那天,正好是個周末。初夏將至,天氣轉暖,她也該換上涼爽的夏裝。打開衣櫃翻了半天,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身高長得太快,去年買的褲子還沒穿便有些短了。她在衣櫃里選了很久,才選出一條不算太短的穿上,下樓去吃早飯。

她下樓梯時,韓濯晨隨意地掃了一眼她的褲子,沒有多說什麼,只打電話給助理說他不去公司了。

那天他帶她去逛了商場,給她買了很多衣服。有些衣服的尺碼不合適。有一件很漂亮的毛衣,並不合時節,但是款式簡潔大方,很符合她的審美。她只摸了一下,他便將衣服從貨架上取下來遞給她:「去試試吧。」

衣服雖然漂亮,但她穿上又肥又大,售貨員要給她拿一件小一碼的。他搖頭說:「不用換,這件衣服適合冬天穿,到時就合身了。」

售貨員立刻點頭附和:「對,對,她這個年紀的女孩長得特別快。」

韓芊蕪悄悄抬眼,看著他專註選衣服的神情。那一刻的他如此溫柔,溫柔得令她的心都在顫抖。

她向來不喜歡錶達情緒,更不會提出要求。他也是個不愛多說多問的人,可是他總能看出她需要什麼。她想要的東西,往往不用開口,他就能猜到。

後來他們經過一個賣翡翠玉石的櫃檯,看見一款雕刻成樹葉形的翡翠吊墜。她並不懂玉,只覺得在燈光的照射下,那片翠綠的樹葉晶瑩剔透,有種特別的靈韻,耀眼卻又含蓄。

她的腳步不由得慢了些。他回過頭,順著她留戀的目光看向櫃檯。

他停下腳步,指著她喜歡的那款翡翠吊墜對玉石櫃檯的售貨員說:「這個給我包起來。」

售貨員小心翼翼地拿出翡翠吊墜放在櫃檯上一個細絲絨的盒子中,問:「您說的是這款嗎?」

「是。」他伸手拿起項鏈吊墜遞給韓芊蕪,然後從錢包里拿出一張銀行卡放在櫃檯上。

「先生,您真有眼光,這款翡翠樹葉是一個知名設計師的獲獎作品。」售貨員拿起櫃檯上的銀行卡,猶豫了一下才說,「這款吊墜的價格是六十八萬元,沒有折扣。」

「嗯。」除此之外,他再未多言。

那一瞬間,別說售貨員,就連韓芊蕪都被他一擲千金的豪舉震驚了。六十八萬,在那個年代可以買一套還不錯的房子了,這樣的厚禮讓她不禁惶然。

「我……」

她想要拒絕,售貨員也看出她想要拒絕,急忙又說:「先生,您對女朋友真是太好了!以前有很多女客人喜歡這款吊墜,對此愛不釋手,可陪她們來的男士一聽價格都說不值。其實呀不是看東西值不值,而是在他們心裡,人值不值。」

韓芊蕪並沒有聽清售貨員的話,也忘記拒絕這份厚禮,因為她在聽見「女朋友」三個字時就愣住了。她才十六歲,雖說今天穿的這件衣服有些顯成熟,可怎麼看也比韓濯晨小很多吧?售貨員是什麼眼神啊?

「我不是他的女朋友,我是……」

她和他究竟是什麼關係呢?她是他的僕人的養女,還是他的養子的朋友?

如果僅僅如此,她何以承受他的如此厚愛?

售貨員見她欲言又止、滿臉為難的神色,當即瞭然於胸,笑著說:「噢,我懂,我懂。」

韓芊蕪求助地看向韓濯晨,希望他能給一個合理的解釋。然而他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走吧,我再去那家店看看。」

他帶她進了一家名品店,正遇上一個打扮得像孔雀一樣的男人在刷卡,確切地說是他長得太搶眼。閃爍的黑瞳染著誘人的魅惑色彩,玫色的薄唇邊盪著迷人的微笑,尤其是配上他身邊濃妝艷抹、嫵媚妖嬈的女人,十米以外的人都能感受到他的風流不羈。

當時韓芊蕪的第一個感覺就是——這個男人應該是靠臉吃飯的。

男人無意間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瞧見韓濯晨,立刻丟了美女,迎上來跟韓濯晨來了一個深情的擁抱:「晨哥,好久不見啊!」

然後他就跟沒長骨頭一樣靠在韓濯晨的身上。那個視覺效果,毫不誇張地說,當時他如果再說一句「人家想死你了」,韓芊蕪肯定以為他們是真愛。

幸好沒有!

「安以風?」韓濯晨蹙著眉掃了一眼他淡粉色的襯衫,「怎麼穿成這樣,換品位了?」

聽見「安以風」三個字,韓芊蕪忍不住仔細看了看眼前的男人。原來他是這個樣子,與她想象的有些出入。

「哦,換個顏色!」安以風看向她,笑得更加邪氣,「你也換口味了,喜歡這種小女孩了?」

韓濯晨輕咳一聲清了清喉嚨:「她叫芊芊,住在我家裡……」

「噢?」安以風沖她笑笑,又看向韓濯晨,「這身子骨也太單薄了……禁得起你折騰嗎?」

他的話實在有點過火。韓芊蕪聽得面紅耳赤,低著頭不敢說話,任由他促狹的調侃傳到她耳中:「喲!有點意思!回頭我也試試……」

「別胡說!」韓濯晨打斷他的話,摟著她的肩走到一排衣服旁邊,順手拿了一件衣服放在她手上,「芊芊,你進去試衣服吧。」

她在試衣間試衣服,不時聽見韓濯晨和安以風的聊天內容。

韓濯晨問:「聽說你的娛樂公司最近開始拍電影了?」

安以風笑著回答:「是啊。你有沒有興趣一起玩玩?」

「我沒興趣。」韓濯晨直截了當地拒絕。

「為什麼?現在的電影行業最賺錢,尤其是新派武俠電影,票房特別好,比賣藥丸賺錢多了。」

「我不是對影視行業沒興趣,我是沒興趣跟你合作。」看見安以風投來陰冷的目光,他話鋒一轉又說,「不過如果你需要資金,隨時可以找我。」

「我不缺資金,只缺人陪我打拳喝酒。」

韓濯晨沒有回答。

安以風忽然笑了:「還要跟我保持距離啊?我告訴你,我現在也是正經生意人了。」

「哦?做正經生意了,你確定?」

「上星期紅十字會還邀請我去參加慈善晚會呢。」

韓濯晨聞言,從上到下仔細打量了他一番:「原來你改行做慈善家了!也好,有空一起打打高爾夫,談談慈善事業。」

「好,我明天去買個高爾夫球場。」

聽到這句話,韓芊蕪不禁打開試衣間的門,悄悄看向安以風滿面春風的臉。韓濯晨只隨口說一句約他打打球,他就迫不及待地要買下球場,足見他們私交很好。可為什麼安以風從未來過韓濯晨的家?韓濯晨似乎也在有意迴避和安以風見面。

他們究竟經歷過什麼才會這樣若即若離?

韓芊蕪帶著這個疑惑,又度過了兩年的青蔥時光。

這兩年的相處,她慢慢克服了心理障礙,對這個世界不再充滿恐懼。她也不再害怕韓濯晨。兩個人坐在餐桌上時,已經可以很隨意地聊起她在學校中的生活。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不怕他了,他分明是個很可怕的人。

陳嫂笑著告訴她:「芊芊,任何人跟韓先生相處久了都不會害怕他的。他呀,平時冷冰冰的,其實外冷內熱,是個很有心的人。他只對壞人凶,對他身邊的人特別好,特別細心,特別會照顧人……」

她仔細回想了一下,這兩年中她和韓濯晨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他們每天一起吃早飯,他去公司時會順路送她上學。每個漆黑的夜晚,他不論多晚回來,都會去她的房裡看一眼,幫她調暗床頭橘色的檯燈,蓋好被子。

他還請人教她彈鋼琴,告訴她:「音樂可以讓人遺忘痛苦,治癒人的心靈。你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彈彈琴。」

無論多麼忙,他每隔兩個月都會帶她去轉一轉,或者去遊樂場感受最單純的快樂,或者去逛逛街買買衣服、買買書,或者帶她去聽聽音樂會,看看喜劇電影。

每次她不小心受傷,他都要親自為她處理傷口,小心翼翼地把傷口上面的污血清理乾淨,再細心地包紮上。

他為她做了很多很多事,讓她的生活徹底變了,書架上的書越來越多,衣櫃里的衣服越來越漂亮,房間里的傢具擺設也換成了濃濃的少女風,而她也變了。夢境里不再是無邊無際的血腥和黑暗,開始出現陳嫂的飯菜、同學的笑容、考試的成績單,甚至偶爾還會出現她在彈鋼琴,韓濯晨坐在沙發上安靜聆聽的場景。

她心中的仇恨隨著恐懼的消失而更加深刻,報仇的念頭也在她的意識中日益強烈。

她想:這樣也好,她不再怕他,殺他的時候手也不會顫抖了。

於是她開始關注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漸漸摸清了他的脾氣和性格,也慢慢習慣了他的存在。

這兩年裡她找了很多機會報仇。有一次她在看電視時,萌生了在他的食物里下毒的念頭。當然,她根本沒有辦法在不被他發現的情況下找到電視里用的氰化鉀一類的致命毒藥。憑她有限的藥理知識她只能從陳嫂的抽屜里偷幾片安眠藥。她知道那劑量毒不死他,但只要能讓他沉睡,她就有一百種方法殺死他。

有一天晚上,她戰戰兢兢地捧著放了葯的咖啡杯走進他的書房。韓濯晨正閉著眼睛靠在椅背上,雙眉緊鎖,夾在他指間的香煙火光就快燒到他的手指他還沒有察覺。

她放下咖啡杯,小心翼翼地把煙頭從他的指間拿開,輕煙飄亂,一根長長的殘灰落在地上,摔成灰燼。

他睜開眼靜靜地看著她,黑瞳周圍浸著血紅的顏色。她嚇了一跳,不自覺地退後一步。後來她才知道,那天下午他最信任的一個保鏢死了,聽說是替韓濯晨擋了一槍……

「我吵醒您了?」她小聲問。

「沒有。找我有事?」

「我看您累了,給您煮杯咖啡提神。」

他緊皺的眉峰舒展很多,隨後他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皺了皺眉,嗅了嗅,沒有再喝。

「怎麼不……喝?」她的雙腳開始發顫,渾身都在發抖。

他放下咖啡杯,撥開她被冷汗濡濕的頭髮,有力的手臂環住她纖瘦的身體:「這麼晚了還沒睡?」

「睡不著。」她含混地說。

他的下頜貼著她的臉頰,光滑的肌膚沒有一點胡楂,還帶著絲絲暖意,貼在臉上很舒服。她感覺全身都被他的溫暖氣息包圍,不再顫抖。

「我陪你……」

「嗯。」她又看看咖啡杯,努力讓聲音顯得平靜,「您不喝點咖啡嗎?」

他淺笑,說了句讓她的血液幾乎結冰的話:「我知道你乖巧,但我從不需要安眠藥。」

韓芊蕪驚恐地瞪大眼睛,他的眼神依舊沉靜、溫和。透過這種眼神,她根本無法觸及他惡魔的本性。這麼多年過去,她依然猜不透他。

他抱她回到房間,將她放在柔軟的床上,調亮床頭的橘色檯燈,再用蠶絲被將她裹緊,獨留了一隻手在外面。他坐在床邊,將她的小手放在他的手心裡比了比,又輕輕用手包住。他的手心好暖,暖得就像媽媽的手。

「你又長大了好多……」

她知道他不喜歡她長大。因為他喜歡她年少無知的樣子,喜歡她赤著腳坐在沙發上等他回家,跟他說了「晚安」再去睡。

而他最喜歡的,就是把瘦小的她丟在特大的游泳池裡,讓她受驚地扯著他的手臂叫「救命」。等他把她撈出來放在浴巾里,她只能可憐兮兮地看著他,被眼睛里的水珠擋住視線。

每當那個時候,他會說她像個天使,純潔無瑕的天使。她從不回答,只是眨著大大的眼睛回他一個甜笑。

其實她想告訴他——她和他都是披著天使外衣的惡魔!

用毒藥報仇的計劃失敗讓韓芊蕪明白一件事,他的味覺非常靈敏,如果下毒一定要找無色無味的才行,所以她放棄了下毒的想法。

她的日子一天一天地在上學放學和尋找報仇方法中悄然度過,如白駒過隙,不留痕迹。某日她偶然間照鏡子,在全身鏡中看見自己高挑的身材、顧盼生輝的目光,才恍然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是孩子,而是十六歲的少女了。

那天剛好是她被韓濯晨接回家的六年整,韓濯晨說要為她慶祝這個特別的日子。儘管要開會開到晚上八點多,他還是讓阿清開車接她去公司,和他一起吃晚飯。

去韓濯晨的公司的路上,韓芊蕪望著車窗外一幢幢的摩天大樓發獃。人的記憶很奇怪,很多事明明沒有忘記,卻總需要一些「痕迹」去觸發才能陷入回憶。這些年X市的變化越來越大,在這片亂花迷人眼的繁華中,她找不到一點年幼時的生活痕迹。她漸漸很少去回憶年幼的時光,也越來越少地想起穆景,而穆景也很久沒有消息了。

他剛離開的兩年經常會給她寫信,問她過得好不好。她不想他擔心,回信告訴他一切都好。後來他的信越來越少,最後一封信他告訴她,他要去一個地方封閉訓練,不能和外界聯繫,讓她別著急,安心等他回來。再後來,她的腦子被各種曲譜、考試題目塞滿了,僅有的一些縫隙存放的竟是韓濯晨喜歡聽的音樂、每天穿著什麼顏色的衣服,還有他每晚回家時臉上的神情……

只在韓濯晨主動告訴她一些關於穆景的消息時,她才會想起穆景。現在穆景於她而言,就像是一個遙遠的夢想,她有一些期待,有一些嚮往,也只是有一些而已。

她正伏在車窗上發獃,阿清突然把車變道,急轉向另一條路。慣性的衝力讓她的額頭撞在車窗上,她捂著額頭移回目光,只見阿清一臉緊張,眼睛死死地盯著倒後鏡。

她回頭看後面,發現有兩輛車很奇怪,一輛緊緊尾隨著他們的車,車距已經超過安全範圍,另一輛車在他們的左側,車速極快,想要超車。但是阿清的車速更快,疾速地在車道上變道變速,就像電影里上演的飛車戲碼一樣。

看這情形他們是遇到麻煩了,還是很大的麻煩。可能應該說是有極大的可能他們的車會被那兩輛車撞飛,她和阿清會被撞得血肉橫飛。

一瞬間恐懼好像一隻巨獸扼住她的脖子,讓她無法呼吸,無法思考。她死死抓著車頂的把手,不敢多說一句話,生怕會讓阿清分神,把車從立交橋上開下去。

忽然她眼前一晃,阿清的手機迎面摔過來,砸在她的肩膀上。

「快,給晨哥打電話。」

韓芊蕪本就有些蒙了,聽見阿清說「晨哥」,一時沒想起是誰。

「快打啊!」

阿清急迫的聲音終於讓她回神,她顫抖著雙手撥通韓濯晨的手機號,對方剛剛接通,她就尖聲叫道:「韓……叔叔!有人開車追我們……」

韓濯晨聽出事情緊急,直奔主題地問:「阿清在你身邊嗎?」

「他在開車。」

「你們在什麼地方?」

她探頭看向車窗外面,隱約看見了路牌上的字:「觀林……我看不清,只看見旁邊有一棟高樓,寫著橋宇大廈……」

他不待她再說,急忙問:「大廈在你左邊還是右邊?」

「右邊。」她剛說完,就聽見他在跟人說,「馬上給於警官打電話,告訴他有人要開車撞我。我正在觀林橋上,從西往東方向,車牌號是G59999。讓他即刻調動附近的警力去攔截。」

她剛要說話,又聽見他在電話里對其他人說:「打電話給安以風,就說有人要殺我,問問他的人有沒有在橋宇大廈附近的。」

交代完后,他又問她:「芊芊,你問問阿清知不知道對方是什麼人?」

她忙問阿清:「你知道追我們的都是什麼人嗎?」

阿清仔細看了看對方的車,搖頭說:「不知道。」

她也回頭細看緊追不放的車,那是輛黑色的賓士車,風擋玻璃的顏色很深,她完全看不清車上的情況,只看見車牌號是T78956。

她只好對韓濯晨說:「他不知道。我看見是兩輛黑色的賓士車,一輛的車牌號是T78956。」

「好,我知道了。」頓了頓,韓濯晨說,「你告訴阿清,無論如何一定要保護好你。」

只這一句話,韓芊蕪頓覺周圍的一切好像都變得很遙遠,心底某個空蕩蕩的位置被一種特別的感覺填滿。她說不清那是什麼感覺,只是不由自主地把手中的電話緊緊貼在耳邊,似乎想多聽聽他的聲音,哪怕是呼吸聲。這樣她才能有一種安全感。

她沒有把韓濯晨的話告訴阿清,因為沒有機會再說了。後面的車狠狠撞向他們,劇烈的撞擊讓她的頭狠狠撞上前面的車座,手中的電話飛了出去。她忍著頭痛,摸索著去找手機,忽聽阿清對她大喊:「下車。」

「啊?」

她望望周圍的車水馬龍,有些害怕。

他的聲音因焦急而變得尖銳:「他們想殺的人不是你。你快點下車,爬到旁邊的橋墩上,警車很快就會到。」

後面的車啟動、倒退,又撞了上來。另一輛車也調整了角度,準備撞上來。韓芊蕪顧不上多想,慌亂地爬下車,爬上了旁邊的橋柱。

艱難地向上攀爬的時候,她看見阿清重新啟動了車子,飛速向前衝去。蓄勢待發的兩輛車也加速撞過去,一陣巨大的轟隆聲后,三輛車以強大的衝擊力撞在一起,飛濺了一地的碎片,有車窗玻璃、有車燈……

她忘了攀爬,雙手抱著石柱,整個人都呆住了。

直到她看見火苗從車上躥出,彷彿怪獸張著血盆大口吞噬一切。

周圍的車都疾速避讓開,因為速度太快,相互撞在了一起。

她看見黑色賓士車上分別跑下來兩個人。他們仰頭看看她,又看了看周圍橫七豎八的車,再看看遠處疾馳而來的警車,猶豫了幾秒鐘,飛速奔跑離去,很快消失在車流中。

韓芊蕪這才從驚嚇中回過神,對著烈火燃燒的方向大喊:「阿清,阿清!」

沒有人回答她。

她不停地喊,一遍一遍:「阿清,阿清……」

她真的希望他能回答她,證明他安然無恙,然而回答她的是一聲劇烈的爆炸聲。

她恨阿清,恨他殺了她的父母,以為看著阿清死去她會非常高興。可當她親眼看見趕來的警察從車裡拖出阿清血肉模糊的身體,看著他的血不停地流、他的眼睛緩緩閉上時,她竟然流淚了。

胸口好像被什麼沉重的東西壓著,不管她怎麼努力呼吸還是喘不過氣來,耳邊一遍遍響起阿清對她喊:「快下車!他們要殺的人不是你!」

十幾分鐘后,韓濯晨來了,把她從警車裡抱出來緊緊抱在懷裡。他的懷抱非常暖,她拚命縮在他懷裡,汲取他的溫暖,還是冷得發顫,連聲音都在顫抖:「他……死了嗎?」

他沒有回答她。她明顯感覺到他的手也在顫抖,他的身體也在顫抖。

最恨的人死了,她竟然沒有一絲一毫仇恨得到宣洩的快感,相反她很難過,眼前好像沒有了陽光,沒有了空氣,只有黑暗的旋渦卷著她下沉。

原來從她全家被韓濯晨殺死的那天開始,她就已經被推進了無間地獄。就算阿清死了,就算韓濯晨也死了,她也逃離不了地獄一樣的世界。

她的人生再也回不到從前。

三天後,韓濯晨牽著她的手去參加阿清的葬禮。阿清的葬禮非常簡單,只有她和韓濯晨兩個人在墓碑前為他獻上了一束白菊花。

韓濯晨站在墓碑前,聲音低沉地說:「阿清是一個棄兒,在孤兒院長大。他不知道自己姓什麼,大家都叫他阿清,他就叫了阿清。那時他在雷氏集團旗下的一家商務會所里做保安,想多賺點錢讓老婆孩子過上更好的生活,所以特別能幹,不抽煙不喝酒,更是一次不賭……雷讓很欣賞他,提拔他做了會所的經理。」

他平靜地說著,沒有任何錶情,卻讓她有些害怕。在她的記憶里,韓濯晨是個不會懷舊的人,可能阿清的死真的對他打擊很大。

「他當經理的第一天請我吃飯,因為他知道是我舉薦他的。他告訴我,他會一輩子記得我的恩情。他還說等他以後存夠了錢,要把兒子送到國外讀書……可誰也沒想到一夜之間,他的老婆和孩子都被火燒死了。」

韓濯晨沒有說下去,她也沒有追問他。沉默良久之後,他才繼續說:「從那之後,阿清變了,他像個瘋子一樣一心只想要報仇。每次我見到他,他都反反覆復地說他兒子的死不是意外,是被人害的。他求我幫他找到害他老婆和孩子的兇手。後來我找到了兇手。那個兇手正是我的司機。我的司機被崎野的九爺買通了,想要置安以風和雷哥於死地,剛巧被阿清的妻子無意中聽到了……」

韓濯晨緊握雙手,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她看出他壓抑的痛苦,拉住他的手指,緊緊地握在手裡。這是她安慰他的方式,也是唯一能給他的溫暖。他所描述的世界充斥著血腥、背叛,沒有感情和信任的世界里,稍不留神就會引火上身。當危險來臨時,為了自保,很多人選擇把火引向無辜者身上。

她想象不到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了怎樣不可磨滅的印記,但她能感受到他的悲傷和無奈。

韓濯晨將她的手反握在手裡,繼續說道:「我以為他會恨我,他卻說是他自己走錯了路,害死了老婆和孩子。」

她一言不發地聽著韓濯晨說,說一個她完全不認識的阿清。

「他說我對他有恩,他一輩子都會記得。後來他親手殺了仇人的全家。動手之前我試圖勸過他。我對他說:『你也失去過親人,應該明白禍不及妻兒的道理。』可他說這就是命,做錯了事、走錯了路就要付出代價。他還說一個沒有親人的孩子活著也就是在地獄里打滾,死了倒乾淨……」

「是啊,死了乾淨。」韓芊蕪一時不覺,脫口而出。

韓濯晨轉頭看向她,似乎讀懂了她的絕望,伸手摟住她的肩膀對她說:「不,就算活在地獄里,我們也要活著。活著才有機會從地獄里爬出去。」

她抬頭看著他,問他:「如果爬不出去呢?」

「那就試著習慣地獄的生活吧。」

除此之外,她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一周后,韓芊蕪在電視上看見新聞報道了車禍事件,說是有兩個司機酒後危險駕駛,導致一人死亡,兩位肇事司機已經被警察抓獲,等待法庭的宣判。

那天韓濯晨坐在沙發上,穿了一件黑色的襯衫,那暗沉的顏色就像那日的天空讓人感覺窒息般壓抑。

他掐滅手中的煙,仰頭望著空中密布的烏雲,忽然問她:「每一個我在意的人最後都會離開我。我的父母、兄弟、朋友,還有那些愛過我的人……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她低頭不語,在心中回答著:因為你做過太多壞事,這是你應受的懲罰。

他似乎聽見了她的心聲,苦笑了一下說:「如果是因為我做了太多錯事要受到懲罰,為什麼這些懲罰不是落在我身上?」

那是因為——時候還沒到吧。

她心裡這樣想著,嘴上卻不自覺地說了一句不知哪裡聽來的話:「也許你並沒有做錯過什麼,你只不過是選了一條和別人不一樣的路。」

韓濯晨看著她,看了很久。她從來沒見他流露出那樣的眼神,專註、長久地凝望著她。她被看得不知所措,問道:「你為什麼這麼看著我?」

他輕輕彎了彎嘴角,說:「芊芊,你長大了。」

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衣裙。是的,她真的長大了。除了報仇,她也開始去思考一些事,比如像韓濯晨這種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不是應該最怕警察嗎?為什麼他遇到攸關生命之事,最先求助的是警察,之後才是他生死相交的朋友?

難道在他的心目中,警察比朋友更值得信賴?

那一年她十六歲,懂得人間道理又不諳世事的年紀,很多事情都是想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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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狼共枕(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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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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