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新年裡的人們
北上驛路重新開闢通行,使得原本就熱鬧的紅燭鎮更加歌舞昇平。
夜間,一艘懸挂青竹帘子的畫舫悠悠然駛出水灣,駛向小鎮,才剛剛進入那條將小鎮一分為二的河水,就有生意臨門。來人是一名身穿錦緞的老者和一個粗布麻衣的中年壯漢,瞧著像是有錢老爺帶著護院家丁出門來喝花酒了。
畫舫屬於中等規模,有五名船家女,兩人撐船,兩人彈琴煮酒,剩下一個姿色最出眾的美嬌娘坐在老人身旁小心伺候,如小鳥依人,這讓老人開懷大笑,伸手指著對面的粗朴漢子道:「怎麼樣,老謝,人靠衣裝佛靠金裝,老話說得沒錯吧?」
那漢子不知是惱羞成怒還是為人耿直,從煮酒女子手中接過一杯酒,道了一聲謝后,對老人說道:「別老謝老謝的,我跟你不熟。」
老人是個臉皮厚的,接過酒水的時候,趁機摸了一把船家女的手背,還不忘朝那曼妙女子眨眼挑眉,把那船家女給噁心得不行,只是不得不強顏歡笑罷了。
老人才不管這些,有滋有味地喝了口酒:「你跟我不熟,可我跟你熟啊,你老謝的名頭可是從東北邊一直傳到了南邊。每次跟老友說起你,他們得知你跟我是同鄉后,一個個求著我幫忙引薦,說是這等大英雄大豪傑,不見一面,實在遺憾。」
漢子只是皺眉不語,低頭喝酒。
老人留著兩撇鬍鬚,此時盤腿而坐,腦袋歪斜,望向岸上的燈紅酒綠,一手旋轉酒杯,一手手指摩挲著鬍鬚,這副尊容,旁人怎麼看怎麼猥瑣下作。更何況老人盤腿而坐,膝蓋故意抵住身邊女子的豐滿臀部,就連那個見慣風花雪月的女子都後悔沒有坐在沉默寡言的漢子旁邊。
老人抬臂撫須的時候露出一截袖管,畫舫裡頭善於察言觀色的船家女們都有些失望。原來老人手腕上系著一根幽綠色長繩,若是戴在稚童手上還算有幾分纖細可愛,可戴在老頭子手上,實在是不倫不類。
老人突然收回視線,詢問身邊的漂亮女子:「你們歡場女子,信不信山盟海誓?」
不但是這名女子不知如何作答,其餘船家女也都面面相覷,不知老頭子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老人哈哈大笑,伸手指向對面的漢子:「找他,真管用。他可是一個山大王,管著好些大山,山盟海誓,山盟海誓,這裡頭的山盟……」
漢子皺眉不語,緩緩喝著酒,心不在焉。
老人指了指自己:「其實找我也有用,天底下有座很高很高的樓,名字老霸氣了,叫鎮海樓,在海邊,我家就在鎮海樓附近。」
漢子終於忍不住,滿臉不悅:「姓曹的,你跟她們顯擺這些做什麼?」
老人喝了口小酒,夾了一筷子下酒菜,斜眼看那漢子:「正是跟聽不懂的她們聊這個,才有意思。跟山上人顯擺這些,那才叫沒勁。」
漢子眉宇之間充滿陰霾,悶頭喝酒。
山盟海誓,在世俗王朝的市井坊間,如今被行走四方的說書先生們提起,多用於男女之間的情愛,其真實含義,尋常老百姓早已不知。
事實上這個說法,對於山上人頗為重要,是指修行之人,可以分別對山、海起誓,誓言擁有妙不可言的約束力,比起山下百姓買賣之間的白紙黑字還要管用。
山盟的山只要是國境內朝廷敕封的五嶽正山就可以,練氣士境界越高,對於山嶽的品秩要求就會越高,多是大國之間的同盟,或是生意上的契約,隨著時間的推移,媒妁婚約逐漸佔據多數。海誓,則已經失去絕大部分意義。因為隨著世間最後一條真龍的隕落,浩然天下的五湖四海,九洲之外的九大版圖都已無主,世俗王朝又沒有權力敕封五湖四海的正神,因此再沒有名正言順的水神能夠出面統御那五座巨湖以及那四座廣袤無邊的海面。相傳,日出東方而落於西山,這個日出之地,就在東海某處。
曹姓老人絲毫不顧及漢子的感受,吃著下酒菜,嚼出很大的聲響,伸手放在身旁女子的大腿上,笑眯眯問道:「這位美人姐姐,曉得雄鎮樓吧?」
女子搖頭。
「這怎麼行!」老人輕輕拍打女子結實有彈性的大腿,「容小弟我給你說道說道。咱們這人世間啊,存在著九座不知道由誰建造的氣運大樓,分別矗立在九個地方。其中八座高聳入雲、幾乎通天,分別是鎮山、鎮國、鎮海、鎮魔、鎮妖、鎮仙、鎮劍,鎮龍。這八座大樓都是二字名稱,唯獨最後一座,是三個字,最為古怪,叫作……」
漢子一拍筷子,怒色道:「夠了!曹曦你有完沒完?!」
隨著筷子拍在案几上,與此同時,所有船家女都陷入一種古怪狀態,並不妨礙她們呼吸,手上動作也嫻熟無礙,可是好像對於船上近在咫尺的兩名外鄉客人,完全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
「既然都到了這裡,咱們倆的身份很快就會被看穿,你謝實好歹是從驪珠洞天出去的人物,若是刻意隱蔽身份,反而讓人懷疑,還不如像我這樣,大搖大擺走入小鎮,說不得還要打一架,讓大驪見識見識,省得他們不把一位陸地劍仙當回事。」
曹曦說到這裡,看了眼對面的漢子,笑嘻嘻道:「都說北俱蘆洲的謝實光明磊落,如頭頂懸空的大日驕陽,平生不做半點虧心事,怎麼,這次要破例啦?」他身體前傾,從一隻粉綠色小瓷碟中夾起一塊腌蘿蔔丟入嘴中,「不就一件破爛瓷器嘛,只要你開口,再點個頭,我幫你出面解決。謝實啊謝實,真不是我說你,你說咱們好歹混到這個份上了,你怎麼還給人牽著鼻子走,不窩囊啊?」
謝實嗤笑道:「買了你本命瓷的傢伙,就是什麼好說話的貨色了?」
曹曦一臉驚訝道:「怎麼,老謝你消息不夠靈通啊,沒聽說我家裡一個晚輩剛剛跟醇儒陳氏嫡系的一名女子訂了一樁婚?陳氏請一位陸家高人幫著算了一卦,你猜怎麼樣?八個大字:良人美眷,天作之合!這事情真不是我吹噓什麼,在咱們那個洲,真不是什麼小事情。」
謝實冷笑:「這種事情,你不害臊就罷了,怎麼還能一臉得意?誰給你的臉皮?」
曹曦皮厚如牆,反問道:「咋就丟臉了?我家子孫憑真本事拐騙來的媳婦,我這個當老祖宗的,為何不能樂和?」
謝實雙手環胸,眯眼沉聲道:「說吧,到底為什麼要把我喊到這裡來?如果是關於那件瓷器的事情,你不用再說了,我不會答應的。自家事自家了,更何況我信不過你。」
曹曦「哎喲」一聲,去揉眼睛:「不愧是享譽一洲的謝大俠,這一身凜然正氣真是光彩奪目,我得趕緊揉揉眼睛,要不然經受不住……」
這個看似荒誕不經的老頭子,手腕上的那根綠色絲繩再度顯現出來。
南婆娑洲皆知,曹曦的劍術在陸地劍仙之中不算拔尖,可是他那把佩劍,作為一件法器,足可躋身一洲前十。他手腕上系掛的,就是那把佩劍。
謝實對於這些算不得秘聞的別洲消息早有耳聞,可即便如此,仍是直接問道:「你是需要打一場,才能閉嘴?」
曹曦只是吃菜喝酒,搖頭晃腦道:「南婆娑洲都說我曹曦喜怒無常,性情乖張。謝實,你是不是覺得我這種人很難打交道?」
謝實開始閉目養神。
曹曦晃了晃筷子:「大錯特錯。世上最難打交道的人,是你這種人,太難交心。」
謝實閉著眼睛:「我的耐心有限。」
曹曦翻白眼道:「好吧,說正事。有人看不得大驪宋氏崛起,你謝實偏偏死腦筋,信守承諾,不得不出山,以至於那倒懸山之行都不得不耽擱下來。」
「不湊巧,醇儒陳氏見不得齊靜春的好,連帶著對大驪也印象極差。只是如今變了主意,原因不明,我也不在乎,反正醇儒陳氏不但在小鎮以東寶瓶洲龍尾郡陳氏的名義開辦學塾,還讓我走這一趟遠門,算是給我家那個子孫出的彩禮錢,為的就是攔下你。」
「雖然不知具體謀划,但是我繼續出現在這裡,接下來就會好好盯著你。」
謝實沒有睜眼,嘴角有些譏諷:「你確定攔得住?」
曹曦總算吃完了一盞盞小碟里的各色菜肴,放下筷子,胸有成竹道:「我不確定能不能打過你,但是確定我攔得住你。」
謝實猛然睜開眼,轉頭望去。
一名相貌年輕的劍客沒有懸佩長劍或是背負長劍,而是橫放長劍於身後,雙手手肘懶洋洋抵在劍鞘之上,就這麼微笑著與謝實對視。
此人在那懸挂「秀水高風」匾額的嫁衣女鬼楚夫人府邸前,長劍出鞘不過寸余就以一條被他搬到身前的袖珍山脈硬生生擋下陸地劍仙魏晉的凌厲一劍。
在紅燭鎮,他跟阿良見過面喝過酒。在繡花江渡船上,他又跟陳平安打過招呼,當時好像還是陳平安第一次與人抱拳行禮。最後也是他和一名屬下劉獄,帶著棋墩山魏檗去往龍泉。魏晉當時對他的稱呼是「墨家的那個誰」。
陳平安對著那把槐木劍,在屋子裡坐了很久,發現如何都靜不下心來,看書不行,練字不行,甚至就連走樁和立樁都不行。於是他背著背簍,裝好槐木劍,離開祖宅,走出泥瓶巷,徑直趕往落魄山。看到他出現在竹樓前,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大吃一驚。
陳平安走上竹樓二樓,心一下子就靜了下來。粉裙女童想要跟上,被青衣小童抓住脖子,輕聲教訓道:「你真是傻啊,沒瞧出來老爺心情不太好?」
粉裙女童一臉茫然,青衣小童拽著她坐在一樓的小竹椅上,信誓旦旦道:「咱們老爺這脾氣,就只有兩種情況才能讓他這麼不對勁。」
粉裙女童豎起耳朵,認真聆聽。
青衣小童伸出一根手指,壓低嗓音道:「一種情況,是丟了錢,而且數目不小。」
粉裙女童深以為然。
青衣小童壞笑道:「再就是老爺受了很重的情傷,比如一個人輾轉反側,孤枕難眠,突發奇想,跑去跟阮秀姑娘表白,結果被她拒絕了。或是跟阮秀姑娘表白的時候,得寸進尺,想要親個嘴兒,狠狠抱一下,然後就給阮姑娘打了一耳光,罵了句『臭流氓』,害得咱們老爺一肚子火氣,只好來竹樓這邊清涼清涼。」
粉裙女童將信將疑道:「老爺不會做這種事情的。」
青衣小童哀嘆一聲:「你不懂我們男人啊。」
陳平安在二樓盤腿而坐,透過欄杆間隙望向遠方,槐木劍橫放在膝蓋上。
他掏出那塊銀色劍胚,低頭凝視著它。
不同於泥瓶巷內的異樣動靜,此時劍胚安靜如死物。
不知為何,陳平安已經心境平和,甚至比平時練拳的時候還要心穩,頭腦清明,思緒清澈。他重新抬起頭,攥緊手心的劍胚,語氣平靜道:「不是我的,哪怕在我腳底下,我撿起來后,只會主動找到失主,還給別人。是我的,就是我的,你哪裡都不能去,就算你逃到了天邊,我都會把你抓回來。」
銀色劍胚逐漸變得溫熱,沒過多久就滾燙。陳平安咬緊牙關,只是單手握緊它,另外一手輕輕放在槐木劍上,作為某種情緒上的支撐,到後來就不得不死死攥住劍身。
手心早已被灼燒得通紅一片,痛徹心扉,神魂顫動。
這種疼痛,除了肌膚血肉,更多是一種類似熔化銅汁澆灌在心坎上的恐怖。十八停劍氣運轉之法,自然而然開始流淌,一次次衝擊著那些命名迥異於當今的氣府竅穴,拚死抵禦著那股火燙帶來的震蕩。
之前陳平安一直停滯在六七停之間,死活無法突破那道門檻。無論陳平安如何練拳練樁,如何跟青衣小童切磋淬鍊體魄,都不得其法,故而不得其門而入。
陳平安為了盡量減輕對疼痛的感知程度,身軀劇烈顫抖的他開始不得不竭力分心去想別處,去想崔東山大聲朗誦的聖賢典籍內容,去想年輕道人陸沉的藥方字體,想風雪廟魏晉的一劍破空破萬法,想今天白魚飛劍敲擊春葉秋風的奇異景象……
一件件事情,想了依舊皆是毫無益處。陳平安除了手心血肉模糊,與劍胚粘在一起,還開始七竅流血。這還不止,他全身肌膚的細微毛孔都開始滲出血絲,最後凝聚出一粒粒觸目驚心的血珠。
他的內里更加不堪,體內氣府之間的經脈如同被鐵騎馬蹄踐踏得泥漿四濺。
陳平安最後想到了一位姑娘,會心一笑。他也只能會心一笑了,因為他的臉龐早已扭曲出一個僵硬死板的猙獰神色,不可能再有絲毫變化。
陳平安依然在默默遭受著巨大的傷痛,從頭到尾,一聲不吭。他已經意識模糊,渾渾噩噩。迷迷糊糊之中,陳平安想到了一個個人名,走馬觀花。熟悉的人,景象畫面會相對清晰長久一些;不那麼熟悉的,就會一閃而逝。有喜歡,有仰慕,有尊敬,有畏懼,有厭惡,有反感,有可憐,有仇恨,有疑惑……
咚咚咚……如有人在用手指叩響少年心扉,像是在詢問著什麼,直至本心。
僅存一絲意識支撐著不願認輸的少年只能以心聲作答,答案連他自己都不會知道。
人力有盡時。陳平安終於支撐不住,向後倒去,後腦勺一磕綠竹地面,略微清醒幾分。
嗡嗡嗡。陳平安只覺得肚子里傳來一陣古怪的動靜。
人身即為小天地,忽起劍鳴不平聲!
陳平安徹底昏死過去后,在一二樓之間的樓梯口,青衣小童終於鬆開粉裙女童的胳膊,後者飛奔過去,滿臉淚水,哭成了一隻小花貓。她一邊為陳平安把脈,查看神魂動向,一邊扭頭抽泣道:「你為什麼要攔著我,你忘恩負義,狼心狗肺……若是老爺死了,我就跟你拚命……」
青衣小童面沉如水:「說你是傻妞兒還不服氣,冒冒失失打攪陳平安的氣機運轉,你會被那股劍氣視為敵人,將你打個半死不說,還會耽誤了陳平安的證道契機,說不定就要害死他,本來好好的一樁機緣,愣是被你變成一樁禍事。」
粉裙女童傷心哽咽道:「老爺全身都是血,老爺都快死了,這下你滿足了吧?我不傻!你就是貪圖老爺的蛇膽石。老爺就不該帶你回來,你太沒有良心了,老爺對我們這麼好……」
青衣小童輕輕一跳,蹲在青竹欄杆上,沒好氣道:「陳平安死沒死你說了不算,就你那點道行,知道個屁。」
粉裙女童哭聲越來越小,因為她發現陳平安體內的兩股氣機初期雖顯得紊亂且狂躁,此時卻是逐漸趨於穩定,如同一場山水相逢,雖然一開始水石相擊,濺起千層浪,激蕩不已,氣象險峻,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經變得平穩安寧,因為痛苦而劇烈顫抖的魂魄神意亦是被安撫下來,開始由哀號變作嗚咽。
陳平安睡意深沉,那張扭曲猙獰的黝黑臉龐一點一點恢復正常,最後竟是如同襁褓里的嬰兒,睡得格外香甜。
粉裙女童欣喜萬分,滿臉淚痕,對青衣小童低聲道:「老爺沒事了,就是真的睡著了。」
青衣小童翻了個白眼,站起身,把欄杆當作過道,開始散步。
陳平安一暈,粉裙女童就沒了主心骨,只得向青衣小童求助:「接下來怎麼辦?」
青衣小童在欄杆上走來走去,沉吟不語。說實話,他只模模糊糊知道一個大概,之後如何處置陳平安,還真不敢妄下斷論。他是垂涎陳平安的蛇膽石不假,可要說讓他乘人之危,做出落井下石的勾當,還真小覷了他這位御江水神的好兄弟。他寧可正面一拳打死陳平安,光明正大地搶了那堆小山似的蛇膽石,也不會鬼祟行事。出來混江湖,要講點道義。這一直是他恪守的江湖規矩。
水神兄弟曾經在一次酩酊大醉后,對他說了一句賊有學問的言語:「江湖道義不能太多,可總該有那麼點兒,半點不講,就是條真龍,遲早也得淹死在江湖裡。」
青衣小童心神一凜,然後眼前一暗,抬頭望去,發現一位白衣神仙站在自己身邊,一臉欠揍的笑意,正在俯視著自己。
魏檗對青衣小童微笑道:「小水蛇,你沒有想殺你家老爺,我很意外。」
青衣小童最受不得這個傢伙的那張英俊笑臉,好像兩人天然相衝,尤其是當魏檗以居高臨下的語氣調侃自己時,他忍不住破口大罵:「老子當初沒殺你全家,我很後悔!」
魏檗大袖扶搖,瀟洒跳下欄杆,輕輕拍了一下青衣小童的腦袋,笑呵呵道:「調皮。」
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拍,卻把青衣小童拍得兩腳扒開,一屁股跌坐在了欄杆上,疼得他捂住褲襠,齜牙咧嘴。如果換成別的地方,就是一座銅山鐵山也能給他坐塌,可這座小竹樓真不是一般的結實牢固。
魏檗坐在陳平安身邊,一手搭住陳平安的手腕,脈象沉穩,是個好兆頭。
粉裙女童低聲問道:「魏仙師,外邊天涼,要不要把我家老爺搬到屋裡頭?」
魏檗笑道:「你是蛟龍之屬,先天對酷暑嚴寒有著極好的抵禦,所以可能感覺不深。其實這棟竹樓有一個好處,就是冬暖夏涼,即便是一個常人,大雪天在竹樓里脫光了衣服,也不會凍傷筋骨。所以任由你家老爺在這裡躺著睡覺,不去動他分毫,更加妥當。」
粉裙女童鬆了口氣,趕緊給魏檗鞠躬致謝。
魏檗對此不以為意,笑問道:「陳平安有沒有帶上換洗的乾淨衣物?」
粉裙女童搖頭道:「老爺這趟上山,應該沒想著待多久,背簍里不曾放有衣衫。」
魏檗皺了皺眉頭,看著陳平安身上衣服就像是血水裡浸泡過的,等下醒過來,還穿著這麼一身,肯定不是個事兒,就提議道:「你們去小鎮上買衣服也好,去泥瓶巷拿衣服也罷,速去速回,陳平安應該不需要太久就會清醒。」
粉裙女童「哦」了一聲,就要離開。
青衣小童眼神陰沉,死死盯住魏檗:「我信不過你。」
魏檗想了想:「那你留下。」
青衣小童拋給粉裙女童一顆金錠:「除了給老爺買新衣服,給咱們倆也準備幾套。」
粉裙女童笑道:「我不用。」
青衣小童板著臉道:「我就跟你客氣一下。」
粉裙女童有些傷心,一溜煙跑下竹樓,飛奔下山。
之後青衣小童就坐在欄杆上,背對著地上躺著的陳平安和坐著的魏檗,思緒萬千。
陳平安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才醒過來,一番清洗之後換上乾淨衣服,整個人神清氣爽。沒有穿草鞋,他光著腳站在竹樓二層的廊道中,腳底板布滿著一層厚如鐵石的老繭,年幼時最早的老繭是被粗糙草鞋磨出來的,後來又被山石沙礫、草木荊棘一點點加厚。他的髮髻間還別上了那支白玉簪子,有他親手篆刻的八個小字。他懷抱著槐木劍,眺望南方,怔怔出神。
魏檗去而復還,帶了一些藥材,讓粉裙女童幫著煮葯,用來給陳平安溫補元氣。陳平安習慣了所有事情都自己解決,就想著自己動手,她死活不讓,皺著一張紅撲撲的小臉蛋,風雨欲來的可憐模樣。陳平安受不得這些,只得悻悻然作罷。
青衣小童跑去四處逛盪了,像是一國之主在巡視版圖。他今天往山上走去,山頂那邊有座山神廟,供奉著一尊黃金頭顱的奇怪山神。祠廟尚未竣工,還剩下點收尾事項,所以那邊有大驪工部衙門的官吏和聽從朝廷調令負責幫忙的修士,加上小鎮青壯百姓和刑徒遺民,魚龍混雜。
魏檗此刻站在陳平安身邊,笑道:「那麼一通胡亂衝撞,好歹沒白白遭罪,總算快要三境了。」
陳平安點頭道:「比我想象中要快很多,本以為最少最少還要個三五年。」
「難聊,沒勁,走了。」魏檗啞然失笑,搖頭晃腦地走了,這次沒有飛來飛去,一步步走下樓梯,晃晃悠悠離去。
陳平安在魏檗的身影消失后,拍了拍心口,自言自語道:「我知道你有不甘心,不太情願跟我待在一起。那個劍修曹峻一定有過人之處,才會讓你這麼激動。確實正常,八境九境的劍修,那麼大的一個山上神仙,當然比我要強太多了。但是沒辦法,你是文聖老爺送給我的,所以在我死之前,你哪裡都不能去……」
陳平安心口傳來一陣錐心之痛,喉結微動,就要噴出一口鮮血。他咬緊牙關,強行咽下那口鮮血,含糊不清道:「我雖然不知道真相如何,但是我大致猜得出來,你能夠輕輕鬆鬆殺了我,但是因為某些原因,不可以殺我。所以你的處境很尷尬,對吧?」
片刻之後,陳平安伸出手掌抹去鼻孔流淌而出的兩條血跡:「沒關係,山上我還有好幾身乾淨衣服,而且我的小丫鬟是條火蟒,衣服脫了馬上洗掉,就能當場晒乾繼續穿。你有本事就繼續在氣府之間亂竄,這點苦頭,呵呵,我陳平安真不是跟你吹牛,真不算什麼,我五歲的時候就嘗過更厲害的了。」
一陣腹部絞痛,翻江倒海。光腳站在廊道上的陳平安只是抱住懷中槐木劍,眼神堅毅,只是嗓音難免微顫:「我要是喊出口一聲痛,以後你就是我祖宗。」
十八座氣府,十八座關隘,其中在六七之間,十二十三之間,彷彿存在著兩道不可逾越的天塹。之前陳平安運轉氣機,只能一口氣經過六座竅穴,雖然氣機還沒有達到強弩之末的地步,但是就像已經沒了前路,只能一頭撞在牆壁上,次次無功而返。這次莫名其妙將銀色劍胚由手融入心中之後,仍是無法一氣呵成觸碰到第七座雄關險隘,但是在六七之間,似乎某種瓶頸有所鬆動。就像有人在兢兢業業修橋鋪路,對岸的光景開始依稀可見,一次比一次更加接近。
而且比起練拳走樁的錘鍊體魄,劍氣在體內的肆意縱橫效果更加顯著,有點迫使陳平安不得不內外兼修的意思。就像一座大山,陳平安之前一直想要開山造路,但是無從下手,披荊斬棘,進展極慢。結果劍胚入竅后,就像青衣小童現出真身遊走于山嶺之間,自然而然就出現了一條粗糙不堪的「山路」,陳平安只需要跟在它屁股後頭,不斷修修補補、挖挖填填就行了。
陳平安不怕吃苦,但是天底下沒幾個人真喜歡吃苦,陳平安當然也不例外。可如果吃苦能夠換來好處,陳平安會毫不猶豫地自討苦吃。因為這麼多年孑然一身,辛辛苦苦活著,陳平安明白了一個道理:人生在世,很多人做很多事,吃苦就是吃苦,只是吃苦而已。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得看喜歡打盹的老天爺答應不答應。
還是要把大部分家當放在阮姑娘家的鐵匠鋪子,落魄山人太雜,陳平安實在不放心。之前如果不是李希聖,陳平安即便是在泥瓶巷的自家門口,恐怕也要吃大虧。難怪青衣小童有事沒事就念叨那句口頭禪:江湖險惡啊。
陳平安腦袋往側面一晃蕩,猛然伸手捂住嘴,鮮血從指縫間滲透而出。他大口呼吸,攤開手心,一攤猩紅。陳平安憤憤道:「接下來我要下山去給我爹娘修建墳墓,這段時間,我們暫時休戰,如何?」
原本正要再次衝撞一座氣府竅壁的劍胚緩緩歸於平靜,像是默認了陳平安的請求。之後陳平安獨自下山,背著背簍,裝著大部分物件,在鐵匠鋪子找到阮秀,不得不再次讓她幫忙,幫著將東西放回那棟黃泥屋裡。
聽說陳平安要修墳,阮秀要幫忙,陳平安搖頭沒答應,說事情不大,他花錢請些工匠就夠了,而且這筆錢他出得起。
阮秀倒是沒有堅持,只說如果需要幫忙就知會一聲,不用客氣。
陳平安苦笑著說,如果真跟她客氣,就不會跑這趟了。
阮秀笑了。
陳平安再沒有後顧之憂,就帶著銀子去了小鎮,很快就找到人,之後跟老工匠問過一些關於修墳的規矩和禮節,談好了價格,挑了個黃道吉日,就開始動工。陳平安從頭到尾都盯著,能幫忙就幫忙,不方便摻和的絕不插手,一切聽從老匠人們的吩咐安排。
約莫是少年給的銀子夠多,而且平時相處勞作的點點滴滴,少年給匠人們的感覺,心也足夠誠,所以一切順利,並無波折。最後仔仔細細、小小心心修好的墳墓,不比尋常人家更好,談不上如何豪奢,而且墓碑上的字,都是陳平安自己通宵熬夜刻上的。
結完賬后,陳平安跟那一行人彎腰感謝,然後一個人帶著祭品重返墳頭。置辦祭品的時候,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帶上了一壺好酒,在墳頭給爹敬酒的時候,望向娘那邊的墳頭,撓撓頭道:「娘,爹好像沒喝過酒,你讓他喝一回。」又微微轉頭,對毗鄰的另外一座墳頭笑道:「爹,如果喝不慣酒,或是惹娘不高興了,就托個夢給我,下回就不給你帶了。」
陳平安倒完了那壺酒,抹了把臉,咧嘴道:「爹、娘,你們不說話,那我就當你們答應了啊。」
在那之後,陳平安去了趟神仙墳,熟門熟路地拜了拜幾尊神像。
陳平安沒有大肆修橋鋪路,而是選擇了這座神仙墳,以阮秀的名義,僱用工匠修繕那些橫七豎八的破敗神像,他出錢,她出面。阮秀不知為何,但也沒追問什麼,只是點頭答應下來。在經歷過上次的浩劫之後,那次夜幕里,所有小鎮百姓都能夠聽到神仙墳的爆裂聲響,就跟爆竹崩裂差不多。
神像愈發稀少,也更加殘破,陳平安聽從阮秀的建議,這次大規模修繕,原則上是修舊如舊,盡量保持原貌,若是無法保證還原,就只確保重新豎立起來的神像不會再次倒塌,絕不隨意篡改,所以為此臨時搭建了一座座竹棚遮風擋雨。
偶爾陳平安會去騎龍巷兩間鋪子坐一坐,然後就這樣忙忙碌碌的,在大年三十之前,專程進了一趟落魄山,找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阮秀得知這個消息后,說是剛好要去釘著神秀山的建府事宜,於是跟陳平安一同進山,然後並未分道揚鑣,而是中途改變主意,說是想去看看陳平安家的竹樓,上次看得潦草了些,想要再瞅瞅。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
在陳平安和阮秀出現在山腳的時候,青衣小童就站在欄杆上嘖嘖稱奇,雙手抱住後腦勺,雙腳紮根不動,身體在欄杆上前後晃悠蕩起了鞦韆,喃喃道:「這樣的好姑娘,上哪兒找去?分明是天下地上獨一份!老爺他如果不知道珍惜,會遭天譴的。真的,這話我說得對得住良心。」
粉裙女童深以為然道:「秀秀姑娘是真的很好。」
陳平安和阮秀緩緩登山,阮秀說她之前收到了枕頭驛送來的信,之後確實有目盲老道人帶著瘸腿少年和圓臉小姑娘進入小鎮,到騎龍巷鋪子找過她,但是師徒三人很快就繼續北上,說是想去大驪京城碰碰運氣。
陳平安記起那個曾經共患難的老道人,就想到了林守一,以及他修行的《雲上琅琅書》,便跟阮秀問了一些有關五雷正法的事情。只可惜阮秀對這些從來不感興趣,知道的不多,只能說些道聽途說的東西。
一路閑聊之中,陳平安得知阮師傅在今年收了三名記名弟子,一名長眉少年姓謝,雖然世代居住於桃葉巷,但是到了他這一輩,家道中落,如果不是進入鐵匠鋪子,就要賣出祖宅,搬往其餘巷弄。他還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弟弟。
在謝姓少年之後,一個來自風雪廟的少女成為第二名弟子。按照阮秀的說法,那個姑娘在風雪廟中屬於天資平平的,好像犯了大錯,被驅逐出師門,就找到了自立山頭的阮邛。阮邛說她其實心志不定,做什麼事情下意識都想先找到一條退路,她可以留下來,自己也會指點她劍術,但是不會收她為徒。她在鐵匠鋪子當了很久的雜役,有一天,自己砍掉了握劍之手的一根大拇指,臉色慘白地找到阮邛,說她從今天起,開始左手練劍,從頭再來。
還有一個不愛說話的年輕男子最晚成為阮師傅的記名弟子。在入冬的第一場大雪下下來時,就跪在水井旁一天一夜,懇求阮師傅收他為徒。可能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阮師傅答應他進入鋪子打鐵鑄劍。
說起這些,阮秀始終神色平靜,就像是在說老母雞和那窩毛茸茸的雞崽兒。
陳平安燈下黑,並沒有意識到這點。他當時更多是在思考有關「山上」的事情。他知道,只要能夠成為修行中人,就沒有誰是簡簡單單的。他自己身邊就有林守一,於祿、謝謝那更是天之驕子。但是通過崔東山的隻言片語,以及阮秀的閑聊當中,陳平安大抵上曉得了一件事情:即便是成功上山,做了老百姓眼中的神仙,其實仍然會被分出三六九等。原來修行一事,開頭難,中間難,會一直難到最後的。
對此,陳平安最近還算有點體會。因為在修完墳頭之後,劍胚就開始使壞了,更加來勢洶洶,在陳平安竅穴內簡直就是橫衝直撞,勢如破竹。所以泥瓶巷就多出了一個經常走路踉蹌的傢伙,像是喝醉酒,或是莫名其妙就蹲在神仙墳那邊咳嗽,要不然就是在祖宅里閉門不出,在木板床上打滾。
臨近竹樓,阮秀問道:「大年三十,你也在山上過嗎?」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的,肯定要去泥瓶巷那邊過年。那天先上完墳,回到祖宅還要貼春聯、福字、門神,吃過年夜飯就是守夜,清晨開始放爆竹。而且騎龍巷的兩間鋪子也一樣需要張貼,有太多事情要做了,到時候肯定會很忙。」
阮秀問道:「我來幫你?」
陳平安笑著搖頭:「不用不用,只是聽上去很忙,其實事情很簡單。」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聽說要下山去泥瓶巷過年,沒什麼意見。
陳平安收拾行李的時候,突然問道:「在這棟竹樓貼春聯門神,會不會很難看?」
青衣小童斬釘截鐵道:「當然難看!紅配綠,簡直就是俗不可耐。老爺,這件事我堅決不答應!」
粉裙女童也輕輕點頭,認可了青衣小童的看法。
陳平安無奈道:「我就隨口一說,你們不喜歡就算了。」
青衣小童試探性道:「最多貼個春字或者倒福字。」
陳平安笑道:「算啦。」
青衣小童有些心虛:「老爺你沒記我仇吧?如果真想搗鼓得有些年味兒,咱們可以好好商量,比如老爺你只要送我一顆不那麼普通的蛇膽石,我就主動幫忙貼春聯,竹樓上上下下,里裡外外貼滿都沒問題!」
陳平安打賞了一顆板栗過去:「我謝謝你啊。」
下山後,阮秀跟他們分別,去往神秀山。
不知不覺,就已經是大年三十了。
一起去過了墳頭,回到泥瓶巷,往門口張貼春聯的時候,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個說貼歪了,一個說沒歪,讓陳平安有些手忙腳亂。
吃年夜飯的時候,做了一桌豐盛飯菜的陳平安不忘給了他們一人一顆普通蛇膽石。青衣小童二話不說就丟進嘴裡,咬得嘎嘣脆,笑成了一朵花兒。粉裙女童矜持地低頭吃著,滿臉幸福。
晚上,桌子底下放著一盆木炭足夠的小火爐,三人都將腿架在火盆邊沿,而且全都換上了嶄新的衣服。桌上擺著一大堆自家鋪子拿來的吃食,陳平安身前放著一本書、一卷竹簡和一把刻刀。
他要守夜。年復一年,都是如此。只是今年,不太一樣,陳平安不再是一個人。
粉裙女童嗑著瓜子,青衣小童雙手托著腮幫望向陳平安,笑問道:「老爺老爺,大過年的,你會不會一高興,就又賞給我一顆蛇膽石?」
陳平安借著比往年要更加明亮一些的燈光,認真看著書,頭也不抬:「不會。」
青衣小童沒有懊惱,反而笑得挺開心,又問道:「老爺,明早放爆竹,讓我來唄?」
陳平安抬起頭,笑著點頭:「好啊。」說完又轉頭望向粉裙女童,她趕緊放下手裡的瓜子,做了個雙手捂住耳朵的俏皮姿勢。陳平安朝她做了個鬼臉,繼續低頭看書。
兩個小傢伙相視一笑,然後心有靈犀地一起望向少年頭頂。那裡別有一支不起眼的簪子,寫著八個小字,內容跟讀書人有關。
關於這個,就像春聯到底貼歪了沒有一樣,他們之間私底下是有爭執的,青衣小童覺得跟老爺半點不搭,粉裙女童則覺得不能再合適了。
過了子時,就是新的一年了。
青衣小童早早去床上倒頭大睡,粉裙女童在陳平安的勸說下,後來也趴在桌上打瞌睡。陳平安就這麼獨自守夜,屋內唯有輕微的書頁翻動聲。
當天地間出現第一縷朝霞曙光,陳平安輕輕起身去打開屋門,仰頭望向東方。突然,他忍不住輕輕咳嗽一聲,然後張口一吐,吐出了一抹長約寸余的雪白虹光——原來是一柄小小的清亮飛劍。它安安靜靜地懸停在院子里,鋒芒畢露。
這一柄飛劍,不再是一顆銀錠的粗俗模樣,除了極其纖小之外,與劍無異。只是它介於虛幻和實質之間,晶瑩剔透,仙氣盎然。在朝霞映照之下,小巧精緻的飛劍閃爍出層層光暈,光彩奪目。
陳平安愣了半天,終於開口說道:「幹嗎?新年了,你是想要跑出來透口氣?怎麼,你們飛劍也講究逢年過節?」
飛劍劍尖微動,緩緩旋轉。陳平安心弦緊繃,隨時準備逃跑。
飛劍轉動一圈后,劍尖微微翹起,劍柄下墜,像是在認識這個有些陌生的世界。
屋內傳來青衣小童起床打哈欠的聲響,飛劍嗖一下掠向陳平安眉心處,速度之快,以至於原地還留著它的殘影,在空中拖曳出一抹纖細如長繩的光彩,遠遠超乎陳平安的想象,根本就是躲無可躲。下一刻,陳平安只覺得眉心一涼,伸手去摸,非但沒有給飛劍刺出一個窟窿,就連半點印痕都沒有。
掠入身軀,重返竅穴,輕而易舉。彷彿一位陸地劍仙在沙場上仗劍開路,如入無人之境。陳平安打算回頭問問阮姑娘,世間飛劍是否都是如此玄妙。
躍躍欲試的青衣小童懷抱著早就準備好的一大捆竹筒,和睡眼惺忪的粉裙女童一起跨出門檻,還輕輕踹了她一腳。粉裙女童趕緊拍了拍,這可是老爺給她買的新衣裳,然後對青衣小童怒目相向:「做什麼?」
青衣小童站在院子里,嘆氣道:「你傻不傻?你身為一條火蟒,先天精通火術神通,所以趕緊點火燒爆竹啊!」
粉裙女童眨了眨眼眸,原來火術神通還能這麼用?這一路行來,煮飯煲湯,老爺次次都是自己生火,哪怕是雨夜、風雪夜都是如此,所以她從來沒有想到這一茬。
陳平安是從來不提,她是根本想不到,青衣小童估計是懶得說。
兩個小傢伙點燃爆竹,聲聲辭舊歲。很快,別處也有爆竹聲響起,遙相呼應。青衣小童玩得不亦樂乎,粉裙女童等到最後一隻竹筒燒完,就要去屋子裡拿了掃帚準備掃地,陳平安笑著接過掃帚,貼著牆壁,將那把掃帚倒豎起來。原來按照龍泉的習俗,正月初一這天,家家戶戶掃帚倒立,表示今天什麼事情都不會做,就是休息。
陳平安站在牆邊,看著冷冷清清的隔壁院子,心情複雜。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拿出了自家多出的一副春聯和兩個福字,去隔壁貼上。
青衣小童笑問道:「是老爺很要好的朋友?」
陳平安輕聲道:「希望不是仇家就好。」
回去自家院子,陳平安站在門口巷子里,望向門上那兩張彩繪門神,一文一武,文持玉笏,武持鐵鐧,怎麼看怎麼奇怪。以往小鎮在年關販賣紙質門神,各式各樣,除了文武門神,還有財神在內眾多「神仙」,但是今年小鎮所有門神一律是這個規制,聽店鋪掌柜說是衙署訂立的規矩,而且將來小鎮新建的文廟武廟,裡頭供奉的金身老爺就是紙上繪的這兩位。陳平安想起楊老頭說過的那句話,感觸越來越深。
不過片刻,陳平安便掃去心頭陰霾,坐在院子里開始曬太陽,什麼都不去想。粉裙女童繼續坐在小板凳上嗑瓜子,青衣小童雙手負后,在院子里兜圈,滿懷雄心壯志,嚷嚷著今年他要勤加修行,一定要讓老爺和傻妞兒刮目相看,那麼到了年底,他就可以在小鎮橫著走,再也不怕什麼八九境的狗屁劍修。
說到最後,青衣小童諂媚笑道:「老爺,你只要再給我幾顆好一點的蛇膽石,別說年底,明天我就能打遍小鎮無敵手,到時候老爺你帶著我上街欺男霸女,做那無法無天的土豪劣紳,見著哪家姑娘漂亮就拖來泥瓶巷,哇哈哈,老爺,是不是想一想就開心?!」
陳平安從粉裙女童手中抓了一把瓜子,點頭道:「你開心就好。」
青衣小童的憧憬笑臉一下子垮下去,長吁短嘆地坐在陳平安身邊,跟粉裙女童一左一右,像是兩尊小門神。只是他覺得新年第一天沒有開一個好頭,有些晦氣,所以掏出一顆普通蛇膽石,嘎嘣嘎嘣咬著吃起來,只能自己給自己討一個好彩頭了。
就在這個時候,陳平安突然從袖子里拿出兩隻精美小袋子,是自家騎龍巷壓歲鋪子售賣的年貨之一,遞給他們倆,打趣道:「都拿著,本老爺給你們的壓歲錢。」
青衣小童沒覺得會有什麼驚喜,結果一打開,眼珠子瞪得不能再圓了——竟然是一顆品相絕佳的蛇膽石,色彩絢爛如晚霞。粉裙女童手上那顆也是極好的蛇膽石。
青衣小童當時瞧得清清楚楚,除去八九十顆普通蛇膽石,陳平安回到這棟祖宅后,當時包裹里還剩下十一顆價值連城的蛇膽石,然後一下子就給了他們一人兩顆,這就沒了四顆,如今又掏出來兩顆,豈不是嘩啦啦一下子半數沒了?陳平安你真當自己是廣結善緣的散財童子啊?
雖然死死攥緊手中蛇膽石,青衣小童實在忍不住開口提醒道:「老爺,你這麼送東西,攢不出一份豐厚家底的,以後娶媳婦咋辦?」
粉裙女童雙手捧著「壓歲錢」,低著頭沉默不語,粉嫩白皙的小臉蛋上,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青衣小童扭扭捏捏,實在是不吐不快,問道:「老爺,你就不怕我吃了這三顆蛇膽石,修為暴漲,結果老爺你這輩子都趕不上我?」
陳平安反問道:「如果你有個朋友,他過得好,你會不會高興?」
青衣小童點頭道:「當然高興,我這輩子結交朋友兄弟,都不是嘴上說說的那種。」
陳平安又問道:「那如果你的朋友過得比你好很多,你會不會高興?」
青衣小童有些猶豫。
陳平安嗑著瓜子,笑道:「我會更高興。」
青衣小童在這一刻有些神色恍惚,突然覺得自己混了幾百年的那個江湖,似乎跟陳平安的根本就不是同一個。是自己的江湖太深,還是陳平安的江湖太淺?
陳平安說過了之後就沒多想什麼,本就是隨口一聊而已。倒是青衣小童一直悶悶不樂,粉裙女童收了石頭后,也有些沉默。
陳平安有些後悔,難道這筆壓歲錢送錯了?或者應該晚一點送出手?愁啊。
就在這條泥瓶巷,走了宋集薪和稚圭、顧璨和他娘親后,卻多出一戶新人家,在年前就主動拿出了一份祖上的房契,跑去交給龍泉縣衙。衙門還想仔細勘驗一番,因為如今小鎮寸土寸金,外邊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擠進來,即便無法購置房舍,都願意在這兒租房住下,所以縣衙戶房就想著一定要慎重,千萬別給姦猾之輩鑽了空子。但是很快,從龍泉縣第一任縣令升為龍泉郡首任太守的吳鳶親自殺到縣衙,全盤接手此事。很快,泥瓶巷就多出了一個名叫曹峻的年輕人,祖輩從此地搬遷出去,如今回鄉打拚。
曹峻深居簡出,幾乎從不露面,街坊鄰居對此頗為好奇。由於開山建府一事,小鎮當地百姓多有參與,而且出自縣衙、郡府的一份份條例公示,對於世上有神仙一事,龍泉百姓已經不得不相信。一開始也猜測容貌俊美、異於凡人的曹峻會不會是仙人之一,只是回頭一想,住在泥瓶巷的神仙?未免太不值錢了些。
今天泥瓶巷來了兩個陌生人:一個手纏綠色絲繩的老者和一個身後橫放長劍的年輕人。兩人一起走向泥瓶巷,從顧璨家宅子那邊走入,途經宋集薪和陳平安兩家的院子,院牆低矮,老人瞥了眼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笑意有些玩味。
粉裙女童有些懵懂,沒當回事。青衣小童看似漫不經心,其實在心中默念:不會又是某個老神仙大妖怪吧?
年輕劍客笑著伸手打招呼:「陳平安,咱們又見面了。」
陳平安站起身打開院門,笑問道:「是來我們這兒跟人拜年嗎?」
年輕劍客搖頭道:「有點事情要處理,不過順便拜拜年也是可以的。」
曹曦笑眯眯出聲道:「聽說是你小子害得我家祖宅給一頭搬山猿踩踏了屋頂,然後又是你幫著出錢修好的?」
曹峻的家族長輩?陳平安心一緊,道歉道:「老先生,不好意思,這件事確實怪我。」
曹曦擺擺手:「我心裡有數,就那麼一棟破宅子,再不修肯定就要自己塌了。你道什麼歉,應該是我們曹家感謝你才對。之前曹峻那個傢伙想要搶你東西,對吧?你放心,我這就去教訓他……哈哈,忘了說,新年好新年好。」說到最後,和藹可親的老人竟然主動抱拳拱手,微微搖晃,算是拜年禮。陳平安趕緊還禮。
年輕劍客皺了皺眉頭,不動聲色地上前一步,剛好擋在曹曦和陳平安之間,摟住後者肩膀,笑著走向院門,轉頭對曹曦說道:「曹老先生,你先回家,我稍後登門拜訪。」
曹曦眯眼點頭,對此不以為意,獨自緩緩離去。
不知道經過了幾個一百年之後,他終於故地重遊。
院門上的兩尊彩繪門神,在陳平安和年輕劍客跨過門檻后,肉眼凡胎看不出的那一點點靈光已經煙消雲散。
年輕劍客進門后,輕聲道:「以後行走江湖,抱拳行禮,記得男子需要左手抱住右手,這叫吉拜,反之則犯忌諱,容易害得對方觸霉頭。」
陳平安猛然望向他。他看似漫不經心道:「這些講究,記在心裡就好。」
家裡就三條小板凳,粉裙女童趕緊讓出,年輕劍客沒有著急坐下,笑道:「大年初一登門,空手不像話,就送兩件小玩意兒好了。」
他伸出手,手心疊放著兩塊無字玉牌,但是玉牌四角篆刻有大驪宋氏獨有的雲籙花紋:「它們叫太平無事牌,平時可以懸挂腰間,對你們兩個將來在此落腳算是有點用處。如果出遠門,那麼行走於大驪版圖,也會更方便一些。」
青衣小童有點眼饞,因為他知道這東西的珍貴。
粉裙女童不明就裡,只是望向陳平安。收不收,得看自家老爺的意思。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道:「收下吧。」
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接過後,同時向年輕劍客鞠躬致謝。
年輕劍客送過了見面禮,就馬上告辭離開。
陳平安不知如何挽留,只好送到院門口。
曹家老宅,曹曦站在屋內的水池旁邊,屋頂天井的口子上坐著一隻紅色狐狸,曹峻蹺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斜眼看著自家老祖,一聲招呼都懶得打。
年輕劍客走入后,曹曦笑問道:「你跟那少年關係不錯?」
年輕劍客笑道:「以曹老先生的修為和地位,竟然還會對一名陋巷少年出手?」
曹曦哈哈笑道:「略施薄懲而已,最多不過是一年晦氣纏繞家門,不算什麼,便是祖蔭稍多、陽氣稍旺一些的凡夫俗子都經受得起。再說了,你不也從中作梗,幫著少年祛除了那點災厄嘛。」
年輕劍客搖搖頭,不再說話。
世事就是如此荒誕,同樣是驪珠洞天走出的大人物,謝實性格忠厚,名聲傳遍數個大洲,是公認的宗師風範,能夠在劍修遍地、道家式微的北俱蘆洲脫穎而出,有望成為一位分量十足的天君,哪怕是謝實的敵對修士,都會心存欽佩。反觀曹曦,性格古怪,名聲一直不好,都說此人刻薄寡恩,只是機緣太好才一路攀升,勢不可當。但偏偏是野路子出身的曹曦如今選擇跟大驪站在同一個陣營,謝實卻要做出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
曹峻站起身,微笑道:「我知道你是墨家的許弱,在中土神洲行走江湖多年,名氣很大,有『人間蛟龍』的美譽。我覺得東寶瓶洲的魏晉之所以常年廝混江湖,不喜歡待在山上,說不定是學你年輕時候。」
許弱想起風雪廟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劍仙,搖頭笑道:「他沒學我。」
曹曦突然記起一事,跳入乾涸的水池,翻動一塊青石板,裡邊藏有一枚銹跡斑斑的普通銅錢。他爽朗大笑,收那枚銅錢入袖,嘖嘖道:「好兆頭,好兆頭。」
曹曦抬頭望向許弱:「要我看啊,當年那隻被打碎的本命瓷,是你們大驪和龍泉有錯在先,導致出了紕漏。不過當初大驪就做出了補償,對方也接受了,照理來說,這件事情就算結完賬兩清了,如今卻由那個買家往幕後層層遞進,最終搬出了謝實這尊大菩薩來嚇唬人,事情做得不地道,相當不講究。其實很好解決,一鼓作氣打死謝實,有我在、你在,加上聖人阮邛,咱們三個聯手,謝實不但會輸,就是想跑都跑不掉。謝實自己找死,怨不得別人。」
許弱問道:「就算打死了謝實,可這座破碎下墜的驪珠洞天給徹底打沒了,我們大驪怎麼辦?」
曹曦站著說話不腰疼:「打死一個謝實,敲山震虎的效果,不比打造出一座白玉京遜色。」
許弱不搭話,曹曦繼續蠱惑人心:「你們大驪不是馬上要南下嗎?打死謝實之後,你看看大隋境內的十境和上五境的老王八到時候還能剩下幾隻。我敢打賭,絕對不會超出一隻手。如果我曹曦輸了,多出的老王八全部交給我來解決,如何?」
許弱疑惑道:「你跟謝實有深仇大恨?」
曹曦搖頭道:「沒啊,只是老鄉而已,跟他又不是一輩人,從沒見過面,兩家祖上也沒啥糾葛。我就是看不慣謝實仗著修為欺負大驪而已,太忘本了,好歹是大驪出身,不念著養育之恩也就罷了,還跟大驪對著干,這種人,我曹曦看不順眼。」
「放你娘的臭屁!」屋頂上的火紅狐狸一語道破天機,譏笑道,「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氏是當年中土神洲的分支之一,真正的陳氏本家跟道家一直不對付。打死一個謝實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彩禮,別說是把醇儒陳氏嫡系女嫁給曹峻,就是中土本家再嫁一個給你曹曦都無妨。」
「你這個碎嘴婆姨。」曹曦笑罵一句,抬手揮袖。火紅狐狸砰然炸裂,化作齏粉。
它恢復完整原貌的時間,明顯比起之前被曹峻飛劍分屍要長很多。它掀起一塊瓦片狠狠丟向曹曦,快若奔雷,然後掉頭就跑。
曹曦輕輕接住瓦片,往上一拋,丟回原先位置。其實那塊瓦片已經支離破碎。
許弱拒絕了曹曦的建議:「這種事情,不是我可以擅自做主的。」
曹曦翻白眼道:「那你們大驪到底誰能做主?」
許弱笑道:「皇帝陛下,藩王宋長鏡,國師崔瀺,就這三個。」
曹曦氣憤道:「那倒是來一個啊,你許弱來了光看戲不出手有啥意思?謝實既然膽敢孤身趕來,肯定有所憑仗。一個萬一,我們三人聯手都會讓他跑掉,到時候給他達成目的,還給他跑回北俱蘆洲,到時候我們三個可憐蟲加上你們大驪宋氏全部完蛋!」
許弱點頭道:「會來的。」
曹曦瞬間沉默下去。因為他從來喜歡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很怕大驪收拾了謝實再來收拾自己,何況大驪宋氏又不是君子。
某位真正的君子,一個比他曹曦加上謝實都要厲害的傢伙,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而且就死在這裡。這件事情當然怪不得大驪王朝不仗義,怨不得宋氏皇帝當縮頭烏龜,但是曹曦就是覺得太晦氣,不吉利。加上來的路上收到大驪關於驪珠洞天的諜報,其中有提及他的祖宅倒塌修繕一事,就讓他更加心情不快意了。如果不是醇儒陳氏開口,他其實根本不願意當這過江龍。尤其是他如今仍然沒有推算出來齊靜春那場必死之局的死結所在,這讓他一走入龍泉郡就渾身不自在。所以他希望謝實之死能夠將其勾引出來,到時候即便是猜想中那個最壞的結果,還有大驪宋氏、聖人阮邛以及自己身後的醇儒陳氏、中土本家陳氏一起來分攤風險。
富貴險中求。山下山上都一樣。
謝家老宅在桃葉巷,家族子嗣談不上枝繁葉茂,到了這一代,其實已經家道中落,如果不是長眉少年成為阮邛的記名弟子,早就到了需要賣出祖宅維持生計的慘淡地步。
一個中年漢子開始敲門,裡頭一個少女開了門,問道:「你是?」
漢子正兒八經回答道:「是你祖宗。」
眉清目秀的少女看似婉約,其實性子潑辣,頓時怒道:「大年初一的,你怎麼開口就罵人呢?信不信我拿掃帚抽你!」
漢子神色如常:「你去翻翻族譜,找到那部甲戌本,上邊會有個叫謝實的人,就是我。『實』字缺了一點。」
一炷香之後,謝家上下全部跪倒在家族祠堂外的地面上。
謝實不理睬那些戰戰兢兢的家族晚輩,一言不發地推開祠堂大門,進去燒了三炷香,然後沉聲道:「那個眉毛比常人長一點的可以進來燒香,其餘人都回去,反正老祖宗們見著你們,不用你們燒香就有一肚子火氣了。」
祠堂外一個婦人滿臉驚喜,激動得淚流滿面,一把抓住身邊兒子的手臂,一手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
長眉少年深吸一口氣,在他娘親鬆開手後站起身,戰戰兢兢跨過祠堂門檻,一步一步走向那個背影。
小鎮外邊的驛路上,一輛馬車緩緩而行。馬夫是在棋墩山阻攔過某位劍客的劉獄,車廂內坐著一個老夫子模樣的儒雅老者和一個眉眼天然清冷凌厲的少女。
國師崔瀺,宮女稚圭。或者說是老崔瀺,和王朱?
小院里,青衣小童又開始抱頭哀號。怎麼這座山下的小鎮這麼煩人啊,才新年第一天,就又來了兩個看不出深淺的厲害角色,用膝蓋、屁股想也知道是那種能夠一拳打死自己的可怕人物。青衣小童以前總覺得自己好歹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如今到了這裡,才知道之前的風浪簡直都比不過門外泥瓶巷裡一攤小水窪啊。他開始由衷佩服陳平安,能活到今天,太不容易了!果然能夠成為他老爺的,不會是簡單人,難怪當初身邊跟著一個那麼兇殘的弟子。於是青衣小童淚眼婆娑地抓住陳平安的手,發自肺腑道:「老爺,以後我肯定對你好一點。」
陳平安一把推開他的腦袋,笑道:「就你最怕事,丟不丟人。」
青衣小童眼角餘光打量著沒心沒肺的傻妞兒,覺得自己是挺丟臉的,默默坐回板凳生悶氣。
粉裙女童確實比他更加心大,捧著那塊細膩溫潤的太平無事牌,愛不釋手。
當然,心最大的,還是他們的老爺陳平安。他搬出了一塊塊刻有文字的竹簡,放在兩家院子中間的黃泥矮牆上,算是曬書簡了吧。
竹簡們安安靜靜躺在院牆上,跟主人一起曬著初春時分的溫暖陽光。
然後來了一個不速之客——董水井。
當初不願意跟隨李寶瓶三個同窗一起遠遊大隋的質樸少年選擇留在小鎮,而石春嘉,那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則選擇跟隨家族一起遷去大驪京城。留在齊先生學塾的最後五人就此分道揚鑣,天各一方。
見到董水井后,陳平安趕緊讓他進院子坐下,粉裙女童則手腳伶俐地搬出了點心。董水井有些拘謹,還有些難為情,像是個犯了錯的蒙童,坐在學塾等待先生的責罰。
陳平安真沒覺得董水井當時留在小鎮就是錯的。遠遊路上,有次晚上被膽子小的李槐喊去一起拉屎,聽李槐閑聊說起過董水井的身世,說他之所以叫『水井』,是因為他娘親懷著他的時候,挺著大肚子去鐵鎖井挑水,結果一彎腰就把他給生了下來,因此淪為學塾同窗們的笑柄。董水井從來不刻意解釋什麼,別人說笑就隨他們去。至於董水井和林守一都喜歡李柳的事情,陳平安更是一清二楚,至於真假,他不太感興趣。
董水井簡單聊了一些小鎮新學塾的事情,陳平安就跟著說了些遊學趣事,沒敢說太光怪陸離的事情,怕董水井多想,畢竟人老實,不代表就是缺心眼。
董水井得知小鎮將來會有自己的驛站,就跟陳平安討要了大隋山崖書院的寄信地址,說一定要給李寶瓶他們三個寫信。陳平安有些猶豫,他知道驛站寄信一事,寄的是家書信件,更是真金白銀,董水井如今孤苦無依,未必承擔得起,但是陳平安最後還是沒有說什麼,只是把這件事情默默記在心裡。
董水井開心離去,青衣小童嘖嘖道:「這傻大個還算不錯,我還以為是跑來找老爺蹭吃蹭喝的。他要是敢開口……」他下意識望向陳平安,把到嘴邊的話咽回肚子,「那我就好言相勸,一定好好跟他講道理,說做人要將心比心。」
陳平安笑著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腦袋:「難為你了。」
大年初二,小鎮風俗是開始拜年走親戚。
陳平安沒親戚可走,就乾脆帶著兩個小傢伙去往落魄山。
落魄山位於大郡龍泉的西南方向,附近三座山頭大小不一,只是規模都遠遠比不過落魄山,分別叫跳魚山、扶搖麓和天都峰,各自被大驪以外的仙家勢力買下,為了打造出別具一格的府邸,在去年末的除夕夜之前,仍是幹得熱火朝天,晝夜不息。
今天陳平安三人路過天都峰的時候,山峰總算安靜了。這一年時間裡,各大山頭,一座座府邸宮觀、亭台樓榭、庭院高閣、山巔觀景大坪、懸浮於兩山之間的索道長橋等等,一處處千奇百怪的豪奢建築在山林之間拔地而起,讓人嘆為觀止。
至於落魄山的開山,因為幾乎全是大驪工部的既定開銷,加上他這個主人並沒有額外的建造需要,所以雖然山大地大,反而顯得比較寂寥。有山神坐鎮的落魄山尚且如此,那麼寶籙山和彩雲峰、仙草山就更不用提了,死氣沉沉,讓附近山頭負責監工的各家修士每次眺望鄰居都覺得好笑。有大錢買山,沒小錢開山,這也太荒誕了。
在陳平安他們臨近自家山頭后,魏檗又神出鬼沒地出現。陳平安遞給魏檗一個小袋子,裡頭裝著一顆上等蛇膽石,讓魏檗幫忙送給那條來自棋墩山的兇悍黑蛇。魏檗笑著收下這筆壓歲錢,說一定送到,絕不貪墨。
一起登山,陳平安問了魏檗關於學塾的事情,魏檗當然比董水井要知道更多內幕,娓娓道來。原來是龍尾郡陳氏開辦的家族學塾,不過對所有人都開放,而且不收任何費用,便是許多年幼的盧氏刑徒遺民都可以進入學塾讀書,這就等於一下子挽救了數十條性命,否則那些體魄孱弱的孩子能否熬過去年的寒冬還真不好說。
隨著龍泉郡的蒸蒸日上,還有大量從附近州郡遷移而來的家族,多是不缺錢不缺人的郡望大族,在小鎮和周邊大肆購買宅屋、土地,一擲千金,福祿街、桃葉巷的大宅院當然是首選,如今就連騎龍巷、杏花巷一帶,許多老宅都紛紛更換了主人。短短一年時間,學塾就有了一百多名學子,教書先生俱是聲望卓著的文豪大儒。
說到這裡,魏檗笑問:「是不是覺得殺雞焉用牛刀?那些平時架子極大的讀書人為何願意背井離鄉跑來這裡吃苦頭,而且他們傳道授業的對象還只是一幫孩子?」
陳平安點了點頭,問道:「是龍尾郡陳氏花了很多錢?」
魏檗哈哈大笑,擺手道:「還真不是錢的事情,那些飽讀詩書的先生當中,賢人就有兩個,怎麼可能圖錢。他們啊,是希冀著進入披雲山,因為山上即將出現一個名為林鹿書院的有趣地方。」
青衣小童在一旁打岔問道:「你之前說住在披雲山,該不會在林鹿書院打雜吧?」
「去去去,一邊待著涼快去,我跟你家老爺聊天下大事呢。」
魏檗做出揮袖驅趕的姿態,然後繼續跟陳平安說道:「其實瞎子都看得出來,大驪所謀甚大,林鹿書院明擺著是要跟大隋山崖書院唱對台戲的,一旦大驪南下順利,大隋高氏覆滅亡族,觀湖書院之外,東寶瓶洲第二座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名額必然要落在林鹿書院頭上。所以越早進入林鹿書院,就越有可能躋身為『從龍之臣』。從龍,附龍,一字之差,天壤之別啊。沒辦法,讀書人想要施展抱負,經國濟民,你得在廟堂上有一把椅子,否則就全是紙上談兵。當然,擠不進官場,退一步,窮則獨善其身,做好學問也不差,在地方上傳道授業、教化百姓、引導民風也行,可比起前者,畢竟寂寞了些。」
魏檗一席話說得雲淡風輕,登山的時候,兩隻大袖搖晃不已,如兩朵白雲飄往山巔,看得背著書箱的粉裙女童目不轉睛,想象著以後自家老爺也會是這般風姿卓然。
陳平安突然問道:「魏檗,你如今是山神了嗎?」
魏檗會心笑道:「陳平安,我一直在等你問這個問題。」
青衣小童撇撇嘴,滿臉不屑。山神?我還有一個統御大江的水神兄弟呢。
魏檗抬手指向披雲山那邊:「我如今暫時是披雲山的山神。」
跟粉裙女童並肩而行的青衣小童偷偷搖頭晃腦,作妖作怪。
魏檗補充了一句:「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披雲山很快會破格升為大驪的北嶽。」
陳平安停下腳步,問道:「北嶽?不是南嶽嗎?」
魏檗搖頭:「就是北嶽。」
粉裙女童「哇」了一聲,眼神中流露出滿滿的仰慕。五嶽正神,那真是好大的一尊神祇了,何況還是大驪王朝的大岳神靈。
青衣小童咽了咽口水,潤了潤嗓子后,快步走到魏檗身邊,抬頭微笑道:「魏仙師,走路累不累啊,需不需要坐下來歇息?我幫您老人家揉揉肩膀敲敲腿?」
魏檗笑眯眯道:「喲呵,怎麼不跟我抬杠啦?」
青衣小童一臉正氣道:「魏仙師!你是我家老爺的好哥們兒好兄弟,我跟老爺是一家人,那麼咱倆就是半個朋友。這麼說合不合適,魏仙師?」
魏檗伸手擰著這條小水蛇的臉頰,勁道不小:「調皮。」
青衣小童笑容僵硬,不敢反抗。
沒法子,如果魏檗沒騙人,那麼如今他和老爺都算是寄人籬下,哪怕陳平安擁有山頭再多,只要還身處龍泉郡,一樣需要仰人鼻息。作為高高在上的山嶽正神,打個噴嚏都能讓轄境內的山峰抖一抖,截留靈氣、挖掘山根等等行徑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魏檗笑問道:「神秀山那邊動靜很大,哪怕今天也沒有中斷開山事宜。陳平安,你要不要去瞅幾眼?很有意思的。」
陳平安有些期待,使勁點頭道:「好啊,之前就一直想去看。」
魏檗吹了一聲口哨,很快山上傳來一陣聲響,動靜越來越大,最終一條腹部生出一根金線的巨大黑蛇游弋而至,出現在他們視野當中。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有些緊張。蛟龍之屬,同類相殘再正常不過,而且這條黑蛇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嶄露頭角,展現出了走江化蛟的資質。譜系龐雜的蛟龍之屬遺種,許多修出人身並且躋身七八境甚至是九境的強悍大妖甚至連半點化蛟的跡象都沒有。青衣小童經常念叨它們修行靠天賦,並非全是自身懶惰的借口,至少有一半是對的。
魏檗將那隻袋子拋給黑蛇:「陳平安送你的壓歲錢,不用急著吃進肚子。接下來你載著我們去往神秀山。」
黑蛇一雙眼眸極為平靜,沒有半點掙扎抗拒,緩緩垂下頭顱,表現出足夠的溫馴。
一行四人站在黑蛇的身軀上,翻過落魄山,從北麓下山,其間黑蛇小心翼翼地繞過了山神廟。離開棋墩山到達落魄山之後,性情暴戾的黑蛇已經收斂了太多。顯而易見,魏檗功莫大焉。
一路迅猛推進,魏檗指著遠處山腳的一群人,笑著解釋:「那些是精於機關術的墨家子弟,還有幾個擅長堪輿風水的陰陽家術士,都被聘請來到龍泉郡大山之中。這兩撥人經常一起出現,配合得天衣無縫,是開山立派、打造神仙府邸的關鍵人物。」
之後在一處半山腰,他們看到幾隻龐大的灰色蛤蟆,肚囊鼓鼓,雪白一片,正在緩緩向山上挪動。原來它們是能夠在肚子里容納數萬斤江河之水的吞江蛤蟆,到了山上,只需要對著開鑿完畢的水池張開大嘴,水源就會源源不斷地湧入池塘。
還有一種體形稍小的蟾蜍,被稱為開路蟾,肚皮堅韌至極,一路爬行,可以碾壓出一條寬度適宜的平整山路。
不過他們沒能看到魏檗所說的那幾頭大驪朝廷豢養的年幼搬山猿。
然後在黃花峰一帶,陳平安他們遇到了一群道士,正指揮著一尊尊身高兩丈的黃巾力士開山破土,搬運巨石。原來打造洞天福地,幾乎繞不過道家符籙派修士,在他們手中,一張張符紙落地即化為傀儡,靈智稍開,能夠聽從一些最粗淺簡單的指令,聽命行事,不用休息睡覺,直到耗盡靈氣,就自動變作一堆符紙灰燼。
魏檗帶著陳平安去了趟梧桐山,哪怕是在山腳遠遠望去,仍是會讓人覺得蔚為壯觀,因為這條綿延山脈的整個山頭都被削平了。等到黑蛇載著他們登上那塊塵土飛揚的大坪,聽人介紹,才知道這塊山坪佔地得有方圓四五里,將來會成為一座「渡口」,只是山下百姓的渡口是乘舟泛水,山上修士的渡口多是泛海,雲海的海。至於「大船」為何物,魏檗故意賣了一個關子。
過了梧桐山,距離神秀山就不遠了,中間只隔著一座掛在陳平安名下的寶籙山,和一座由某個南澗國修士買下的牛角山。牛角山不高,山勢顯得很敦厚,從山腳到山頂,一棟棟建築依次綿延遞進。
魏檗跳下黑蛇背脊,讓陳平安幾人都下來,然後吩咐黑蛇留在山腳別亂動。
山腳牌坊懸挂「包袱齋」三字匾額,金光燦燦。
魏檗是內里行家,邊走邊說:「此處既是典當行,又是古玩店,無奇不有,什麼都可以賣,什麼都可以買,只要價格談攏,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創始人最早是個窮酸野修,只能背著個包袱,裝著一堆破爛兒各地奔波,倒買倒賣,賺取差價,飛黃騰達之後,就乾脆給鋪子取了名字叫包袱齋。牛角山是他們一家分鋪,每棟樓出售的古董珍玩種類都不同。如今樓蓋得差不多了,就是貨物才運來很小一部分,應該是等梧桐山渡口建成,才好大規模運送。」
牛角山上上下下,不管是包袱齋的實權管事,還是來此遊歷觀光的散修野修,見到了這位即將成為大驪山嶽正神的白衣男子后都畢恭畢敬,客氣得近乎諂媚卑微,所以幾人一路暢通無阻。包袱齋甚至專門派出一個氣態雍容的婦人為他們帶路,講解一棟棟藏寶樓的珍玩。
陳平安大開眼界,在「一片樓」內,擱放有一種特殊的青瓷詩文罐,篆刻著出自道家典籍的青詞文章,共七個,高的約莫有半人高,矮的也有一臂長。據說裡頭裝有泉水,全部是從天下百大名泉之中汲取而來,泉水澄澈如玉,流淌如虹,最適宜煮茶待客。
「人可以一日無谷,不可一日無水,水為食精。所以世人所謂的入鄉隨俗,飲水第一。我們包袱齋,有專門修士去精準測量各地泉水,用銀制小方斗和一桿小秤稱其重量,輕、清、甘甜,三者具備,才能收納儲藏於這些青瓷罐中,不敢說是瓊漿玉液,但是可以保證靈氣充沛,每一斤泉水,皆絕不流於世俗。」婦人雖不姿容絕美,但是嗓音溫柔,宛如泉水叮咚,悅耳動聽。
在「壯觀樓」內,他們剛剛跨入門檻,就看到了一組等人高的畫卷屏風,上邊繪有十二名絕色美人,俱是出自丹青聖手筆下。更加出奇的地方在於那些美人活靈活現,或低頭撫琴,袖如流水,或托腮凝望而來,或持扇撲蝶,嬌憨動人。一眼望去,滿屏絕色,各有千秋,美不勝收。
還有繪有二十四節氣的氣候屏風,那幅驚蟄即是電閃雷鳴的景象,清明時節則小雨紛紛,種種奇思妙想,讓旁觀者忍不住拍案叫絕。
因為有魏檗在,婦人破例帶著陳平安他們參觀了私家靈圃,當時還有懷揣著奇花異草的農家修士正在田間勞作。培植靈圃一事,除了能夠販賣名貴花草樹木之外,還能夠留住山水氣運,同時可以賞心悅目,所以歷來被仙家勢力所青睞。
看過了這些匪夷所思的畫面,陳平安才知道什麼叫真正有錢。
跟那個一直沒有自報家門的婦人致謝告辭,下山走出牌坊樓,魏檗先讓陳平安轉頭望向牛角山,伸手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笑道:「再看看,有什麼不同。」
陳平安凝神望去,發現整座牛角山籠罩在一層青灰色的霧氣當中,時不時有一絲絲雪白電光飛掠而過。魏檗解釋道:「這就是所謂的護山大陣。牛角山的這座陣法出自陣圖當中著名的《氣蒸雲夢澤》,原本是一位儒家聖人的山水畫,後來被人不斷推演完善,最終變成了一幅陣圖,除了起到庇護山頭、抵禦攻勢的作用,還兼具了擺放風水石的功效,抵擋邪穢煞氣,將濁氣轉為清氣。」
陳平安感嘆道:「真厲害。」
魏檗笑道:「是不是一下子覺得自己太窮了?」
陳平安搖頭道:「沒覺得窮,但是會覺得不富裕。」
魏檗開懷大笑,一行人重新躍上黑蛇背脊,繼續去往神秀山。
魏檗告訴陳平安,山上交易,真金白銀不是沒有,但基本上只是一個數目而已。因為除非雙方都擁有珍稀罕見的方寸物、咫尺物,否則太麻煩。這件法寶八十萬兩黃金,咋辦?折算成白銀,註定更加誇張。所以山上的大宗買賣,會有專門的「錢幣」。
他們很快就近距離看到了那座神秀山。神秀山太高了,若非還有一座披雲山,就數這座高山最為挺拔俊美,足以力壓群山。
陳平安問道:「阮姑娘在山上嗎?」
魏檗搖頭道:「不在。」
神秀山有一面陡峭山壁,在雲海滔滔的遮掩之中,刻有四個大字——「天開神秀」。除非御風飛行,哪怕是練氣士抬頭仰視,恐怕都無法窺見真容。因為阮邛當初訂立下的規矩,在龍泉郡轄境內,任何修行之人不得擅自御風掠空,使得大驪周邊的練氣士憑空多出很多麻煩,說是怨聲載道都不為過。
當初東寶瓶洲之外的遙遠北方,浩浩蕩蕩的劍修南下,路過當時的小鎮上空,仍是降低了高度,以示善意。除了對鑄劍師阮邛表示認可,更多是尊重這座浩然天下的兩個字——規矩。
這無形中為阮邛增加了一層威勢,那撥去往倒懸山的劍修之中,陸地劍仙可不止一位。所以阮邛在大驪王朝的地位水漲船高,一些本來就嗓門不大的異議徹底消失。
在浩然天下,一旦修成了山上神仙,當然可以十分逍遙,可以不遵守許多世俗禮儀。但是別忘了還有儒教三大學宮、七十二書院,以及九座巍峨雄鎮樓的存在。山海妖魔劍仙,九座雄鎮樓無不可鎮之物。
阮邛個人訂立的規矩,哪怕他是風雪廟出身,並非儒教門生,但只要契合更大的規矩,符合儒家的大道宗旨,那麼儒家的統治力反過來就會饋贈阮邛,最終幫助阮邛的小規矩形成一種無言的威懾,雙方相輔相成,最終相得益彰。這就是當初禮聖親自訂立的天地大規矩,看不見摸不著,但是卻無處不在。
魏檗沒有登山,而是讓黑蛇原路折返,盤腿而坐,感慨道:「就像這裡,任何一個王朝的版圖上,山頭林立,一座座仙家府邸、一個個幫派宗門,在山為山主,在水為龍王。有的君王將其視為王朝屏藩;有的皇帝心中認為是聽宣不聽調的割據勢力,是一位異姓王、土皇帝,尾大不掉,只是礙于山上勢大,不得不虛與委蛇。但是歸根結底,山上山下,能夠大致保持一個相安無事,還是歸功於那位禮聖的造化之功。」
陳平安坐在魏檗身旁,輕聲道:「這些離我太遠了。」
魏檗笑了笑:「說遠很遠,說近很近。」
陳平安回望神秀山,喃喃道:「這樣啊。」
泥瓶巷,一名青衣少女站在陳平安祖宅外邊,看著院門緊閉的場景,打量了幾眼春聯和門神,打算轉身回家。此時正巧有三個婦人快步走來,身邊還拖拽著兩個十來歲的孩子,她們瞧見了少女后,笑道:「秀秀姑娘也來了啊。」
阮秀置若罔聞,沒有理睬,其實她心底有些厭煩。
市井婦人們不以為意,她們雖然不知道少女的爹,鐵匠鋪的那個阮師傅到底是何方神聖,但是大致曉得阮師傅的了不得,好些神神秘秘的小道消息,什麼縣令老爺都跟那漢子平起平坐的,反正她們不是不信,但只肯信一半。只不過很多次去騎龍巷那兩間鋪子,跟少女打交道多了,就從一開始的惴惴不安變成了心安理得,沒覺得她如何小姐脾氣,就是沒啥笑臉罷了。
阮秀很想跟往常一樣忍住不說話,可今天如何都忍不住了,望向她們,冷聲道:「你們去鋪子白買東西就算了,我可以不告訴陳平安,幫你們算在我自己的賬上,可你們怎麼還來陳平安家裡鬧?」
「哎喲,我的秀秀姑娘,你是不曉得我們跟小平安的關係。我們幾個婦道人家,年輕的時候跟他娘親關係可好啦,所以小平安爹娘走了之後,不說其他,光是兩場葬禮,我們誰不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後來小平安孤零零一個人,如果不是我們這些好心的街坊鄰居幫襯著,那麼點大的孩子,早就餓死了,哪裡有今天大富大貴的光景喲……」
「就是就是,小平安見著我,還得喊一聲二嬸哩,當年在我家蹭飯,我可是大魚大肉捨不得自己吃,捨不得自己娃兒吃,都要夾到小平安碗里去的。這份恩情是不值錢,可如今小平安發達了,不但有了兩間那麼大的鋪子,聽說連山頭都有好幾座,總不能過河拆橋吧?不能不念著我們這些嬸啊姨啊的好吧?那得多沒良心才做得出來……」
「秀秀姑娘,我們知道你是大戶人家出身,對你也是客客氣氣的,你不能否認吧?但是秀秀姑娘你真是不知道我們窮苦人家的難處,娃兒要上學塾,龍窯那邊又不景氣,苦啊。再說了,我們又不是跟小平安要幾千幾萬兩銀子,這不新年了,給娃兒們向小平安這個當哥哥的討要幾十兩銀子的壓歲錢,秀秀姑娘,你摸著良心說,這不過分吧?」
阮秀臉色冷淡,直接撂下一句:「我覺得很過分。」
嘰嘰喳喳的小巷子,氣氛頓時無比尷尬。
一個婦人一拍大腿:「秀秀姑娘,話可不能這麼說啊,小平安上次離開小鎮后,秀秀姑娘是託人給咱們送了些謝禮,我們也不昧著良心說話,對,是多少收了些東西,可那些玩意兒換不了銅錢啊。貧苦人家過日子,沒錢買米,揭不開鍋,怎麼活啊?我們這些大人也就算了,可孩子還這麼小,秀秀姑娘,你瞅瞅,我兒子這胳膊細的,一點不比小平安當年好啊,你怎麼忍心?」
阮秀板著臉點頭道:「我忍心的。」
婦人們一個個呆若木雞。其中一個回過神,輕聲道:「咱們不跟她聊,就找陳平安,他要是好意思摳摳搜搜,我們就戳他的脊梁骨,看他還要不要名聲了。」
其餘兩個婦人點點頭,這個法子肯定可行。一人眉飛色舞,壓低嗓音笑道:「陳平安最怕別人說他爹娘的不好了,這個最管用。」
「滾!」阮秀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泥瓶巷一端,面無表情道,「要不然我就打死你們。」
阮秀身後傳來一個蒼老嗓音:「打死她們做什麼,不嫌臟手啊?」
婦人們原本第一次見著發火的秀秀姑娘,有些驚嚇,當她們看到那個老人露面之後,便鬆了口氣。畢竟是個小鎮百姓都熟悉的面孔,多少年過去了,家家戶戶無論貴賤,可都需要跟老人打交道,或者說跟老人所在的楊家藥鋪打交道,畢竟就算是閻王爺要收人,也得先問過楊家藥鋪的郎中們答應不答應。就是收錢狠了些,讓人不喜。
阮秀轉頭看了眼老人,不說話。
楊老頭大口大口抽著旱煙,看著那些個長舌婦。心腸歹毒她們倒算不上,可要說良善之輩,那真是八竿子打不著。陳平安年幼落難,沒了雙親,差點活不下去那會兒,出手幫忙的街坊鄰里確實不少,畢竟陳平安的爹娘為人厚道,人心都是肉長的。比如顧璨的娘親,還有如今已經去世的幾個老人,就都經常拉著陳平安去自家吃飯,飯菜不好,天寒地凍就送些舊衣衫,縫縫補補的,可好歹能幫著實實在在續命。
只是世事有嚼頭的地方就在於此,真心幫了大忙的,事後都沒想著收取回報,看到少年出息了,只是由衷有些高興,願意跟自家晚輩念叨幾句好人有好報,說:「看吧,老天爺是開眼的。這不,那對年輕夫婦的兒子,如今所有福報就都落在兒子身上了。」連帶著他們對生活都有了些盼頭和希望,想著自家以後也能有這般好運氣。
反而是當初沒怎麼出錢出力的,估計還沒少說風涼話,在少年發跡之後,那真是拼了命地獅子大開口,個個把自己當作救苦救難的菩薩。比如眼前三人,就經常去騎龍巷白拿白吃,還拖家帶口一起去。阮秀忍著,不願意陳平安被人說閑話,又不願意鋪子生意在賬面上做差了,只好拿出自己的家底銀子來填上窟窿,數目雖不算太大,可差不多一年下來,也得有四五百兩銀子。這筆錢,擱在泥瓶巷、杏花巷這種一年到頭都摸不著幾粒碎銀的市井底層住的窮苦地方,就真不小了。
楊老頭望向其中一個沒有帶子女來的婦人,開口道:「去跟你那個在縣衙當差的漢子說一聲,再讓他跟背後的人說一句,人在做天在看,噁心人的事情要適可而止,小心以後生兒子沒屁眼,真成了禍事,誰都兜不住。」
那個婦人有些心虛:「楊老頭,你在說啥呢,我怎麼聽不懂?」
「聽不懂拉倒。」楊老頭吐出一口霧蒙蒙的煙圈,「那我就說句你們都聽得懂的。以後你們去我鋪子抓藥,費用一律加倍。遇上個要死人的大病,我鋪子的郎中直接不上你們三家的大門,你們直接準備棺材好了。」
婦人們頓時愕然。
楊老頭瞥了眼一個怯生生站在他娘親身旁,眉眼清秀、根骨硬朗的孩子,搖頭嘆息道:「可惜了,讓你娘的一百兩銀子硬生生斷了長生路。以後無法在西邊大山裡立足,離了家鄉顛沛流離的時候,多想想我今天說的這句話。」
楊老頭徑直離去:「秀秀姑娘,接下來如果她們還不滾,那就真可以打死她們了,合情合理合規矩,誰都挑不出毛病。打死之後,不用收屍,只需要記得丟出泥瓶巷。臟手之後,去龍鬚河洗洗就是了。」
阮秀先前對楊老頭的觀感談不上多好,總覺得雲遮霧繞看不真切,所以還有些忌憚,但是現在好感驟增,笑道:「下次我跟陳平安一起去鋪子拜年。」
楊老頭「嗯」了一聲,點點頭,沒拒絕。他一想到李二家那個潑辣媳婦,再回頭看看這樣通情達理的小姑娘,心情就有些複雜,好壞參半。這個小鎮,恐怕也就那個缺心眼的愚昧婦人有本事也有膽子跟他滿嘴噴糞了,關鍵是他還罵不過她。有次被婦人堵著門罵慘了,實在忍不住,讓李二好好管管自己媳婦的那張破嘴,結果李二憋了半天,回答了一些讓他愈發火冒三丈的混賬話:「師父你要是真氣不過,就揍我一頓好了,記得別打臉,要不然回到家給我媳婦瞧見,她又得來罵你。」如果不是看在李二家丫頭的分上,楊老頭真想一巴掌把那婦人拍成肉泥。
巷子里三個婦人不敢再待下去,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出了巷子還起了內訌,各自怪罪對方起來,罵罵咧咧,推推搡搡。那個被楊老頭單獨拎出來說的孩子,在娘親跟人對罵的時候,始終臉色沉靜。孩子轉頭望向狹窄深深的巷弄,只覺得心裡頭空落落的,說不上來原因,像是失去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比如婦人燒菜少了鹽,樵夫上山丟了柴刀。
阮秀在婦人們灰溜溜離開后,發現陳平安家的兩尊彩繪門神不知為何失去了那一點真靈。這很奇怪,哪怕是集市上販賣兜售的普通紙張門神,只要所繪門神並未消逝於光陰長河,金身猶在,香火猶存,那麼就都會蘊含著一點靈氣,只是這點靈氣很快就會被風吹雨打散去,抵禦不了太多的邪風煞氣,所以每逢新年就需要更換嶄新門神,不單單是新春佳節平添喜氣這麼簡單。但是阮秀眼中這兩幅門神繪畫的文武聖賢,是大驪王朝袁、曹兩大上柱國姓氏的締造者,如今在大驪更是門庭興旺、香火鼎盛,照理來說不該才貼上就真靈消逝。阮秀皺著眉頭走上前,伸出手掌在粗劣彩紙上輕輕抹過,紙上很快就金光流淌,正氣凜然,不過肉眼凡胎無法看見罷了。
青衣少女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至於隔壁宋集薪家院子的門神光景如何,她根本看也沒看一眼。她一路散步到劉羨陽家的巷子,吹了一聲口哨,很快就有一條土狗歡快躥出,在少女身邊圍繞打轉。她笑著丟下一顆香氣瀰漫的火紅色丹丸,老狗很快吃下肚子,跟在少女身後,腳步輕巧,輕輕搖晃尾巴。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若說人比人氣死人,可如果有練氣士看到這一幕,那就是跟一條狗相比,都能氣死人。
沒能見著想見的人,阮秀原本有些失落的心情此刻重新開始高興起來:看吧,他要她照顧的,不管是那籠雞崽兒還是這條狗,她都照顧得很好呀。
青衣少女走在青色的石板路上,一頭青絲紮成馬尾辮,天高地遠,風景這邊獨好。
送陳平安回到落魄山後,魏檗又消失,來到了落魄山的山頂。山頂上有一座氣勢雄偉的山神廟,廣場宏大,用一種形如白玉、質如精鐵的奢侈奇石鋪就,廟內金身已塑,只是尚未正式接納百姓香火。
魏檗大袖流水,瀟洒前行,一名風塵僕僕的大驪工部員外郎聞訊后趕緊過來問好。魏檗看著那名滿臉倦容、十指凍瘡的大驪清流官員,一邊散步,一邊與他和顏悅色地交流工程進展,內心難免感慨。大驪宋氏能夠從一個盧氏王朝的附屬小國,一步步崛起稱霸北方,絕對不是只靠虛無縹緲的運勢。
員外郎沒有走入山神廟,只是留在了門檻外,魏檗獨自跨過門檻后,他就立即快步離去,繼續去親自釘著建造事宜,大小事務,事必躬親。
大驪官場,兩袖清風、逍遙快活似神仙,這是形容清貴超然的禮部官員;大塊吃肉、快刀殺人、鐵騎破陣開疆拓土,這是說兵部武人;吃土吃灰喝西北風,這是說工部官員。但是身為一名實權在握的員外郎,並且出身豪閥世族,如此兢兢業業,仍是其他王朝難以想象的場景。
魏檗輕輕揮袖,關上大門,山神廟內有一股良材美木的沁人清香瀰漫開來。
大殿供奉的落魄山山神,那顆項上頭顱為純金打造,頗為古怪。
一名儒衫模樣的男子現出金身,從塑像中飄蕩而出,脖頸之上,一張臉龐顯現出淡金之色,只是不如塑像那麼突兀醒目。
山神為宋煜章,正是前任龍泉窯務督造官,在小鎮生活了二十餘年,宋集薪曾經被誤認為是他的私生子,那座懸挂「風生水起」匾額的廊橋就是宋煜章親自督造。最後宋煜章離開此地,返京赴任,又在重回龍泉小鎮期間被那位大驪娘娘派人擰斷了脖子,私藏了頭顱裝入匣中。殺人滅口,卸磨殺驢,不外如此。
宋煜章知曉太多大驪宋氏的醜聞內幕,他其實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必死無疑,甚至當初在返京途中,這位當得起「骨鯁」二字的大驪文官就做好了暴斃途中的準備,忠心耿耿,慷慨赴死,亦是不過如此。所以當時被大驪娘娘派遣殺人滅口的王毅甫,那位盧氏亡國大將,才會發自肺腑地說出那句蓋棺論定:「原來讀書人也有大好頭顱。」
宋煜章作為落魄山山神,對眼前這位未來的北嶽正神作揖行禮:「小神拜見大神。」
魏檗啞然失笑,挪步側身,擺手道:「宋先生無須如此。」
宋煜章跟著轉移拜禮方向:「規矩如此,不可例外。」
魏檗只得完完全全受了這一禮,無奈道:「你們讀書人夠傻的,生前死後都一樣。」
宋煜章直起身,坦然一笑。
魏檗笑問道:「禮部和欽天監的人有沒有跟你說過擔任山神的注意事項?」
宋煜章自嘲道:「他們不敢多說什麼,封神典禮完成之後便早早下山離去了,沒把我當作山神,倒是把我當作了一尊瘟神。還是有勞北嶽正神為小神解惑。」
魏檗點了點頭,讓宋煜章站在自己身旁,使勁一揮袖,大殿內山水霧氣升騰而起,四處瀰漫。地面上,很快就出現了一座落魄山轄境的地界全貌,山水不分家,雖然一位山神統轄根本只是山頭,但是發源於山上的溪澗或是山腳路過的河流,山神都擁有程度不一的管轄權。世間江水正神,尤其是品秩更低的河伯河婆,往往不如大山正神吃香,前者往往需要主動跟後者拉攏關係,根源就在這裡。
魏檗指著地上那座落魄山的山巔祠廟道:「醜話說在前頭,我們山水神靈其實沒太大意思,就是躺在功勞簿上享福,吃香火,不用修力不用修心,一點點積攢陰德就行了。幫著朝廷維持一地山水氣數,相較上個十年,轄境內天災人禍是多了還是少了,人口數目有無增減起伏,有無舉人進士冒頭,有無修士搬遷紮根於此,出現過某種祥瑞徵兆的話自然更好,這就是神靈的功德、當官的政績。」
宋煜章是官員出身,魏檗以官場事說神靈事,宋煜章很快就恍然大悟,很好理解。
魏檗笑道:「總之一切功過得失都清清楚楚記錄在朝廷官府的賬面上,一目了然。別以為當了山神,就只需要跟我打交道,事實上,你真正需要理會的對象還是大驪朝廷。龍泉郡總計三座山神廟,我佔據披雲山的山嶽大殿,你在落魄山,還有一座建在北邊地帶,這在別的地方很少見,屬於粥少僧多,以後你會很頭疼,因為需要爭奪善男善女的信徒香火,當然,你跟我爭不著……」
宋煜章玩笑道:「我哪裡敢,這叫以下犯上。以前活著,還可以告訴自己怕個屁,大不了辭官不做了,最大的大不了就是一死,如今可不行,想死都難嘍。」說到這裡,宋煜章又再次作揖告罪,言語中帶著笑意,「山嶽大神多次蒞臨落魄山,小神都沒好意思露面,實在惶恐,應該是小神主動去披雲山拜訪才對。」
好歹是一名在小鎮紮根多年的底層官員,而且喜歡親力親為,常年待在那三十餘座龍窯里,宋煜章身上的官氣早就給磨光了,別說是插科打諢,就是葷話都知道不少。魏檗無奈道:「好嘛,宋先生立即就從一個官場融入另一個官場了,悟性很高。」
宋煜章笑問道:「北邊那位?」
一山不容二虎,佛還要爭一炷香呢,更何況是他們這些依靠香火存活的山水神靈。其中的彎彎繞繞,蠅營狗苟,絲毫不比世俗官場遜色。
魏檗想了想,輕聲道:「不是善茬,生前是戰功彪炳的大驪武將,脾氣很臭。不過聽說人家跟文昌閣武聖廟裡的兩位關係很好。」
宋煜章打趣道:「這麼當官可不行,不拜正神拜旁門,進錯了廟,燒錯了香,是會吃苦頭的。」
魏檗爽朗大笑,伸出大拇指:「這話說得讓我解氣啊。」他手指輕輕提起,山水霧氣當中的落魄山越來越高,最後露出某處一幅纖毫畢現的畫面。
在溪澗水面上,有人拉直一根繩子,兩端系在兩棵樹上,一隻小瓶子在打開塞子后掛在繩子上頭。岸邊一棵樹下,有一個粉裙女童時不時就會輕輕跳起搖晃一下繩索,河面上的瓶子就隨之晃蕩起來。
魏檗解釋:「這是一隻品相尚可的繞樑瓶,可以收納世間諸多美妙聲音,但需要有人在旁邊輕輕搖晃繩子,若不然,就得消耗更多的時間才能填滿。」
宋煜章問道:「是山主陳平安的瓶子?」
魏檗點頭道:「是的。你對陳平安印象如何?」
宋煜章毫不猶豫道:「因為宋集薪……因為殿下的關係,我對陳平安的成長一清二楚,所以印象很好。能夠在落魄山成為山神,我覺得很不錯。」
魏檗突然轉頭盯著這位下轄山神,第一次將宋煜章稱呼為「宋大人」,然後笑眯眯說道:「你別告訴我,沒有想到一種情況,大驪是需要你監視著陳平安,說不定某天就又要你做出違背良心的齷齪事情。」
宋煜章洒然笑道:「當然有所猜測,我大驪為此付出那麼多心血,為了建造出那座廊橋,死了多少個大驪皇族子弟,想必你已經知道,所以如今陳平安否極泰來,鴻運當頭,我大驪怎麼可能全然不防備著意外?」
我大驪!生前以此為榮,死後仍是不改。大概這就叫死不悔改?魏檗沉默良久,將那些霧氣收攏回大袖之中,如倦鳥歸林,竟然能夠讓宋煜章感受到它們的歡快氣息。
魏檗笑了笑:「好的,那我知道了。」就此身形消逝。
宋煜章獨自留在了山神廟內,嘆息一聲。自己難道真的是不適合當官?處處坎坷,生前死後皆如此。
魏檗帶著陳平安巡遊四方,言下之意,誰不清楚?宋煜章知道,北邊那位山神廟裡頭的塑像一樣清楚,所有買下山頭的仙家勢力,哪個不是活成了人精,更是心知肚明。魏檗故意帶著少年行走於各大山頭,無疑是在直白無誤地彰顯一個事實:陳平安是我魏檗罩著的,你們這些外地佬,不管是什麼來頭,只要想在我的地盤上討一碗飯吃,就得掂量掂量一位新北嶽正神的分量。因為魏檗不是什麼普通的山嶽大神,未來極有可能是觀湖書院以北,力量、地盤、權勢最大的一位北嶽正神。沒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