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初一十五始除魔
客棧這邊一夜無事。陳平安獨自住在廊道盡頭的屋子,入睡前,練習了六步走樁和劍爐立樁各一個時辰,最後拿出那隻繪有五嶽真形圖的瓷碗以及燒成焦炭似的烏木,翻來倒去,仔細研究了半天,也沒看出半點眉目。
希冀著兩樣東西能夠價值一兩百文雪花錢,陳平安收起沉甸甸的烏木,將養劍葫里的土燒烈酒倒入小白碗,然後在燈下翻看劉高華送給自己的兩本山水遊記,時不時小酌幾口,倒也有滋有味。
熄燈上床之後,陳平安閉上眼睛,開始回味跟馬苦玄的小街一戰,反省每一拳的得失利弊。崔姓老人傳授的幾招拳法,陳平安當時哪裡敢藏私,大戰酣暢,時時刻刻面臨生死一線,只得傾囊而出,無形中對於鐵騎鑿陣式在內的那幾式拳法的感悟更深一層。最可惜的是只打出十五拳神人擂鼓式,直覺告訴陳平安,如果再讓自己一口氣打出二十拳,就像在古宅對付身披甲丸光明鎧的樹妖書生,馬苦玄極有可能早早就要認輸。但是,陳平安思來想去,都覺得讓馬苦玄自以為險勝一招是當時最好的選擇。
不過跟這位真武山天之驕子勉強算是打了個平手,對此陳平安其實沒有太多勝負之外的感觸,一來是根本不知道馬苦玄一年破三境的意義,二來馬苦玄厭惡泥瓶巷的陳平安,陳平安何嘗不討厭這個杏花巷的同齡人。
人和人之間確實講究緣分,有些人一眼望去就會心生好感,就像嚴冬寒春里的陽光,比如齊先生、李希聖和張山峰;有些人一眼望去則是酷暑時節的日頭,怎麼看怎麼刺眼,就像馬苦玄,還有老龍城苻南華、清風城許氏婦人。
陳平安入睡前那一刻的念頭是,神人擂鼓式肯定是自己目前最壓箱底的拳招了,只是不知道如果一口氣能打出五十拳、一百拳,會不會一條大江都被攔腰斬斷,劈出道路?會不會一座大山都被硬生生開出一條峽谷?
天蒙蒙亮,陳平安就起床在屋內練習六步走樁,沒過多久,發現有人在一座有假山有綠樹的庭院朗誦,正是那個柳公子,頗有幾分寒窗苦讀的風範,抑揚頓挫,所讀內容都是聖人教誨。
陳平安繼續練拳,不出意料,果然很快客棧各個屋子的住客就開始破口大罵,一些個脾氣暴躁的江湖豪客乾脆就裸身跳下床榻,拿了桌上酒水碗碟推開窗砸下去,雞飛狗跳。柳公子也起了犟脾氣,蹦跳著四處躲閃,朗讀聖賢經典的嗓門越來越大。這一下就惹了眾怒,好些用被褥蒙住腦袋都沒用的客人罵罵咧咧穿衣起床,在窗口開始跟柳公子的祖宗十八代打交道。柳公子忙著躲避暗器,不忘回罵幾句,真是一地雞毛,有辱斯文。
一炷香后,陳平安和徐遠霞坐在張山峰屋裡,張山峰正在幫著柳公子包紮腦袋。
客棧掌柜剛剛黑著臉走出去,氣得咬牙切齒。攤上這樣拎不清的王八蛋客人,還打罵不得,畢竟是郡守之子帶來的貴客,啞巴吃黃連,真是一肚子憋屈。問題在於下榻這家客棧的人物身份都不簡單,不是腰纏萬貫的各地商賈就是行走江湖的各路豪俠,全都是不容小覷的過江龍,給這個讀書人這麼大清早一折騰,以後生意還怎麼做?還要不要回頭客了?
柳公子名叫柳赤誠,是白山國人氏。他介紹自己家鄉的時候,著重說了「觀湖書院附近」六個字,好像這比龍尾郡陳氏的那個前綴還要榮光。之後他們在客棧閑來無事,柳赤誠還會偷偷摸摸溜出去,不用想也知道是跟劉高華姐姐幽會踏春去了。徐遠霞帶著陳平安和張山峰去往郡城裡的名勝古迹,文武廟是必去之地,胭脂郡城隍閣的集會也要去,回來的時候徐遠霞眉宇之間有些陰霾,張山峰問起也只說是舟車勞頓。
這次南下,張山峰是要往老龍城去,跟陳平安一路,徐遠霞則是要去往東寶瓶洲東南的青鸞國,說是給朋友護送一樣東西。那位朋友是江湖上認識的,很投緣。他跟陳、張二人暫時同路,至於雙方何時分道,得看下一處仙家渡口的渡船去向。
三人在胭脂郡足足等了三天也沒有等到神誥宗那伙下山歷練的老少仙師,倒是等到了那個古宅老嫗。她一路尋到了郡守府邸,見著了劉高華,然後由劉高華帶路來到客棧,給眾人報了喜訊。原來不知為何,古宅周邊的山水氣運好似天地翻轉、乾坤顛倒,污濁之氣全部換成了清靈之氣,如今女主人不但不用擔心墮為惡鬼,永絕後患,身體肌膚也開始痊癒,順帶著反哺楊晃,讓他得以溫補神魂,境界逐漸攀升,竟然有了一絲破開瓶頸躋身中五境的希望,真是好事連連。至於其中緣由,老嫗只說猜測是神誥宗某位老祖宗的暗中出手。徐遠霞和張山峰覺得除此之外,實在找不出理由。陳平安從頭到尾聽著,雖然一肚子驚濤駭浪,可是臉色如常。
老嫗臨行前,說是幫陳平安拎了一壇路上買的好酒,兩人便回到陳平安房間。陳平安剛關上門,老淚縱橫的老嫗就要下跪,嚇得陳平安趕緊攙扶住她,死活都不受這一大禮。因為當時在灶房裝酒入葫蘆的關係,陳平安故意泄露天機,所以老嫗知曉一些內幕,生出一些揣測,也不奇怪。
老嫗沒有多問什麼,陳平安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在離去之前,老嫗掏出一包用絲絹包裹的東西,小心翼翼放在桌上,輕聲解釋道:「姓秦的淫祠山神金身崩碎殆盡,從此世間便沒了這個禍害一地山水的神祇,這當然是天大的好事。我家老爺當時聞訊趕去,在那幫神誥宗仙師到來之前偷偷撿了姓秦的大半金身碎片過來,大小總計八塊。按照老爺的說法,他不好全都撿回來,可一尊淫祠山神的金身遺物不該有這麼多才對,想來姓秦的生前也有過一番古怪機緣。不管如何,這些金身碎片可是好東西,可遇不可求,便是一國朝廷密庫都未必有太多珍藏,陳公子只管收下,算是我們主僕三人報恩了。」說到這裡,老嫗又紅了眼眶,「事實上,公子的大恩大德哪裡是幾塊金身碎片能夠償還的,只是宅子如今實在沒什麼家底,我家夫人便為陳公子立起了生祠牌位,懇請公子以後只要路過綵衣國,一定要去宅子里坐坐……」
陳平安只得點頭。
老嫗最後悄聲道:「夫人如今相當於半個淫祠神靈,遠觀胭脂郡城的氣象,發現這兩天,每夜總有縷縷陰氣在城中裊裊升起,讓夫人心神不寧,還望公子早點出城,不管公子如何神通廣大,老爺經常念叨,修行路上,小心駛得萬年船,莫要事事摻和,哪怕次次有驚無險,可畢竟難免耽誤修行,總是不美。」
陳平安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把老嫗送到客棧門口。老嫗笑道:「惟願公子遠遊順遂,平平安安。」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去看陳平安腰間的硃紅色酒葫蘆。
陳平安目送老嫗的身影消失於人海,轉身小跑回徐遠霞的屋子,喊上張山峰,將鶯鶯發現的胭脂郡城內的氣象異樣大致說了一通。徐遠霞握住腰間刀柄,點頭道:「這也是我最擔心的地方,先前不告訴你們,是害怕你們兩個年輕人熱血上頭,非要蹚這渾水。若真是妖魔作祟,膽敢公然在郡城內行兇,全然不把城隍閣和文武廟在內三尊神靈放在眼中,必然是了不得的大魔頭,以你我三人的道行,說不得給人打牙祭都不夠塞牙縫。不過一國郡城這麼大的地盤往往藏龍卧虎,更有高手坐鎮,真要打起來,佔據天時地利,未必沒有勝算。說到底,還是要看綵衣國朝廷跟山上關係如何。」
陳平安問道:「距離胭脂郡城最近的江河水神以及山嶽神祇大概有多遠?真出了事情,他們能夠第一時間趕到嗎?」
徐遠霞略作思量,盤算一番:「水神相距此地三百里,南嶽正神大概有七百里。只是綵衣國的山嶽神祇修為都不會太高,畢竟疆域太小了,遠遠比不得那些版圖遼闊的王朝,恐怕撐死了也就是中五境里的洞府境。」
張山峰皺眉道:「那麼一旦離開山嶽地界,戰力豈不就只相當於第五境的練氣士?」
徐遠霞無奈道:「天地規矩就是如此,沒辦法。」
張山峰問道:「能不能通知一下劉高華的父親,好歹是郡城太守,之前那個駐軍在郡城附近的馬將軍看著也是修行中人。如果早做準備,說不得能夠讓暗中潛伏的妖魔邪祟知難而退。」
徐遠霞嘆了口氣:「並非我嚇唬你們,也絕不是我徐某人貪生怕死,這件事很棘手。且不說郡城那邊一定不會相信,哪怕郡守大人和將軍都信了,願意冒著謊報軍情、事後被摘掉官帽子的巨大風險火速通知朝廷,那麼你們知不知道,從郡城傳遞消息到綵衣國京城,再到六部衙門審核、御書房決議,最後到朝廷頒布聖旨,秘密號令山水神靈救援郡城,這期間需要耗費多長時間?再退一步說,聖旨下了,附近的山上練氣士、山水神靈都離開地盤趕來,一旦有風吹草動,郡城裡道法深厚的妖魔提前行動,大掠一番,揚長離去,那麼到最後,秋後算賬,算誰的賬?」徐遠霞指了指兩個年輕人,「你們信不信,到時候我們三個會被當成跟妖魔串通一氣的同黨?揭發彈劾我們的人物不是劉太守就是那個馬將軍。更壞的結果,是妖魔一開始就另有謀划,想要調虎離山,到時候我們這邊風平浪靜,某個仙家門派或是別處州郡大城給掀了個底朝天,我們三人恐怕都不需要別人揭發,當場就會淪為綵衣國殺無赦的賊人。」
張山峰一臉獃滯,有些不敢相信。
徐遠霞倒了一杯酒,感慨道:「不要覺得我是在危言聳聽,這般讓人慾哭無淚的事情,我不但親眼見過,也曾親身經歷過,好幾個朋友就死在『好心』兩個字上頭……」他指了指不遠處的包袱,「具體事情就不說了,反正四個朋友最後只活下來我一個,剩下三個有一個連屍體都沒了,另外兩個好歹還能讓我幫著收屍,兩個骨灰罈,一個已經送給他家人,還餘下一個,就是我此次去往青鸞國的原因了。」
難怪當時在古宅,他兩次讓張山峰和自己趕緊離開。陳平安突然問了一個問題:「徐大俠,你後悔那次選擇嗎?」
徐遠霞低頭悶悶喝了口酒,抬起頭后,扯了扯嘴角:「死了的人,不知道;反正活著的,都快要後悔死了。」這可能是這個滿腔豪氣的刀客頭一次如此不豪氣。
陳平安沒有直白地開口說留下,或者離開。當初帶著李寶瓶他們遠赴大隋遊學,陳平安事事作決定,是因為當時需要他這麼做,容不得他流露出絲毫怯懦和猶豫。如今孑然一身遊歷江湖,已經不需要他一定要為了別人去做什麼。
張山峰顯然束手無策,左右張望,問道:「那咋辦?」
徐遠霞陷入沉默,一口口酒喝個不停。
陳平安又問道:「如果留下來,遇上事情,我們三個強行出頭,是不是極有可能連自保都成問題?」
徐遠霞小心斟酌措辭,緩緩道:「怕就怕對方裡應外合,以有心算無心。換成是我,一定會設法壓制文武兩廟的神靈,更何況看樣子,此地文武神靈受古宅陣法和淫祠山神的影響,早已實力不濟,很容易出現紕漏。好在之前我進入城隍閣,觀其香火、建築格局和氣象,似乎不差……」
陳平安問道:「我們能不能直接找到那位城隍爺,把事情跟他說清楚?郡守和將軍不了解這些神神怪怪的厲害,而且真遇上事情,估計能用官場上的那一套推脫責任,可是那位城隍爺可是與郡城安危息息相關。說句難聽的,劉太守能躲起來,馬將軍可以按兵不動,城隍爺是絕對跑不掉的。而且妖魔若是真有所圖謀,肯定會第一個針對本地城隍爺,所以城隍爺肯定比當官的更上心。」
徐遠霞眼前一亮,重重一拍大腿,沉聲道:「可行!」
張山峰笑著朝陳平安伸出大拇指。
就在此時,敲門聲響起,陳平安開門后,看到了柳赤誠和劉高華姐弟。三人神色惶惶,劉高華一屁股坐下后,倒了滿滿一杯酒:「你們說奇怪不奇怪,剛才城隍閣那邊的天官塑像竟然大半個身子都裂了,還滲出鮮血來,淌了一地。不但如此,裡邊還有滿地的蛇鼠蠍子,噁心死人了。如今我爹已經派人關了大門,免得嚇到老百姓。」
徐遠霞滿臉凝重,默不作聲,跟陳平安和張山峰對視一眼。
陳平安問道:「文武兩廟有什麼狀況嗎?」
劉高華愣了愣,搖頭道:「這個倒是不太清楚。那邊我們當地人都不愛去,沒啥好看的。」
面對陳平安,劉姑娘還是有些不自在,只敢坐在距離陳平安最遠的柳赤誠身邊,嗓音柔柔道:「一次端茶送水,偶然聽父親跟一位來府上做客的老道長提起過,兩廟的香火雖然鼎盛,可卻是屬於有人供奉沒誰吃的。老道長也頗為無奈,說朝廷對此也是實在沒法子,綵衣國就這麼點份額,不可能再多出一尊山嶽正神坐鎮此地。還說若是胭脂郡能夠出現一個讀書種子成功進入觀湖書院,此處風水說不定可以有所改觀。我爹便長吁短嘆直搖頭,說這樣的讀書種子,哪裡是胭脂郡能夠求來的。」
柳赤誠一臉茫然,疑惑道:「你們在聊什麼?什麼文武兩廟?什麼山嶽正神?觀湖書院我倒是熟悉,還曾經數次進去遊覽過,那我能不能算半個讀書種子?劉姑娘,你放心,觀湖書院每年都會從白山國招收一名讀書人,算是對白山國的優待,說不定哪天我柳赤誠就可以……」
劉高華翻白眼道:「你可拉倒吧,就你肚子里那點墨水,比我多不了幾兩。」
柳赤誠悻悻然不再說話。他那些亂七八糟的雜家學問,對付女子管用,對付讀書人就不太夠了。
閑聊之後,三人離開。臨走前,劉高華記起一事,提醒道:「聽我爹的意思,明天起胭脂郡城就要開始戒嚴,出城容易進城難,但是保不齊後天就連出城都難了,所以柳赤誠打算今天就離開。你們三人呢?事先說好,如果真的戒嚴,肯定是馬將軍親自出手,到時候我這個郡守之子可沒本事幫你們網開一面。最晚明天,不然就走不了了。」
徐遠霞關上門后,手指輕叩桌面:「城隍閣十有八九是已經出問題了。看來這幫邪魔外道所謀甚大啊,就是不知道胭脂郡的那尊城隍爺目前是修為下降,給人用下作手段拘束在城隍閣內,還是已經徹底遭了毒手。現在形勢惡劣,但是也趨於明朗,郡守府和附近駐軍應該已有所警惕,我們如果這個時候通風報信,可信度就會高出許多。」
張山峰望向陳平安,試探性問道:「不然咱們知會一聲郡守府,再離開郡城?」
陳平安點頭道:「那你和徐大俠一起跟上劉高華他們去他家,我去一趟城隍閣探探虛實,越早知道真相,哪怕只是一小部分,越利於我們做出正確的決定。」
張山峰不疑惑為何要分道揚鑣,而是想不明白為何不是自己代替陳平安去往危機重重的城隍閣。陳平安笑著解釋道:「你和徐大俠一個需要出刀,最好是罡風陣陣,好顯示自己的宗師風範;一個需要駕馭桃木劍亂飛,表明自己是龍虎山最擅長降妖除魔的張天師。我去做什麼?打拳給郡守大人看啊?」
徐遠霞哈哈大笑,張山峰也想通關節,說是讓陳平安稍等,然後起身回屋,從包袱里取出三張符籙:兩張是品相最低卻最為實用的邪氣點火符,一有邪祟陰煞之氣,黃紙就會自行燃燒起來;最下邊那張則是又名甲馬符的神行符,澆灌靈氣或是真氣,一炷香內都可以飛奔如馬,御風而行,不耗體力。
陳平安沒有拒絕,將三張符籙收入袖中,打趣道:「就不怕我直接跑了?」
張山峰瞪眼道:「陳平安,你可不能跑!」
陳平安趕緊擺手,張山峰自顧自笑起來。
陳平安獨自跑路的話,張山峰不是不心疼那張價格不菲的神行符,但他最心疼的,還是自己少了一個好朋友。
三人在客棧門口分開,徐遠霞帶著張山峰跟隨劉高華姐弟去往郡城西邊的郡守府邸。陳平安剛好跟往東出城的柳赤誠順路,只不過一個徑直去城東門,一個去往東北邊的城隍閣。
沒了劉姑娘在場,柳赤誠就沒有讀書人的心理包袱了,點頭哈腰跟在陳平安身邊,好奇問道:「陳公子,你是不是傳說中的武道宗師?雖然年紀輕輕,初出茅廬,但是因為天資太好,出身名門,所以其實在江湖上已經是屈指可數的高手了?所以那天夜裡的那一巴掌才能那麼虛無縹緲,讓我看都沒看見你出手,半點煙火氣都沒有,算不算臻於化境?」
陳平安無奈道:「只要是個練武之人,打你一拳,你都看不到對方出手。」
柳赤誠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侮辱:「不可能!陳公子你一定是隱於市井的江湖宗師,要我猜測啊,說不定你就是那位享譽數國的綵衣國劍神的關門弟子,要不然誰會出門的時候攜帶兩把劍?其中一把就是那位劍神當年行走江湖的佩劍『燭陽』,對不對?給我摸一摸唄?」
陳平安有些佩服此人的想象力,不願跟他糾纏不休,板著臉點頭道:「對對對,就是『燭陽』。你可得小心,鞘內充滿了凌厲劍氣,只要你一拔出劍鞘,就會立即被劍氣削得皮開肉綻。你怕不怕?」
「不怕。」柳赤誠搖頭道,但原本想要摸一摸劍匣的雙手,此刻已經乖乖放在身後。
兩人分開后,柳赤誠繼續沿著街道去往城東門。他突然抬頭瞥了眼站在城樓上的一抹身影,正是那位老神仙,身邊還站著身披鎧甲的馬將軍,以及兩個歲數都不小的陌生面孔,老神仙正在對著郡城指指點點。
柳赤誠嘖嘖道:「引賊入室而不自知啊。」
陳平安很快就到了城隍閣外的廣場,凝神望去,因為不是練氣士,看不出什麼氣象端倪,但是純粹武夫的直覺告訴他,那棟紅牆綠瓦、龍火琉璃頂的城隍閣,比起先前遊覽之時的安靜祥和,多出了一絲血腥陰沉,就像大雪天的地面上,有人丟了一塊木炭上去,可能尋常路人不會注意,可只要行人眼力夠好,就能看得到,而且無比扎眼。
胭脂郡城隍閣供奉的城隍爺名為沈溫,生前曾是綵衣國的御史大夫,以剛正不阿享譽朝野,留下過「生為忠臣,死為直鬼」的名言,三百年間一直香火鼎盛。可如今城隍閣門口有衙署兵丁捕快看守,已經不準香客進入。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環顧四周,尋到一處相對僻靜的高牆,悄悄走去,同時拈出一張邪氣點火符,趁著四下無人,腳尖一點,越過牆頭,翻身落在牆內。他雙腳才落地,指尖符籙就燃燒殆盡。這明擺著是不用如何試探虛實了,已經是實打實的妖魔作祟。
陳平安一手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大口燒酒;一手繞過頭后,拍了拍身後木匣。槐木劍被取名為「除魔」,阮師傅鑄造的那把暫時命名為「降妖」。不管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怎麼瞧不上眼,陳平安還是覺得「降妖」「除魔」這兩把劍的名字取得很好。既然自己取了這麼好的名字,可不能辜負了。
陳平安一腳輕輕挑開猛躥而來的毒蛇,看似輕描淡寫,可那條毒蛇在空中就已經骨碎肉爛。陳平安更多注意的還是遠處矗立於朱漆大門外的兩尊天官泥塑彩繪神像,一左一右,滿身鮮血流淌不已,還有無數色彩斑斕的毒蛇纏繞蠕動;更有大如手掌的蠍子立於神像頭頂或是手臂之上,通體漆黑如墨,耀武揚威;甚至還有老鼠從破碎的神像腹部、臉頰鑽進鑽出,大膽至極。
陳平安沒來由地想起了家鄉神仙墳的慘淡光景,頓時火冒三丈,沿著牆根緩緩而行,盡量讓自己頭腦清明,呼吸平穩。畢竟出拳強弱,以及一身真氣厚薄和運轉快慢,跟肚子里的火氣大小沒半枚銅錢的關係。他邊走邊在心中默念:「陳平安,確定打不過的話,就要跑得足夠快!」
陳平安沿著圍牆走了數十步,見城隍閣廣場仍是沒有邪祟之物露面,便不再猶豫,祭出一張袖中所藏的陽氣挑燈符。黃紙符籙在陳平安身前一臂距離外懸停,微微飄蕩,當陳平安踏出一步后,它便自動往儀門那邊緩緩飛去。
陳平安心中大定,城隍閣雖然遭難,整座廣場面目全非,但是城隍閣後方建築肯定尚有靈氣殘餘,否則挑燈符不會前行,肯定會往高牆那邊退去。
挑燈符散發出淡淡的昏黃光暈,素潔的光輝將陳平安整個人籠罩其中,雙腳所過之處,地上那些蜈蚣、蠍子等五毒之物紛紛避散。經過儀門的時候,大概是被那張挑燈符的光線漣漪波及,左右那兩尊道家天官神像身上的蛇、鼠、蠍子全都從正面繞到背後,或者躲入中空的腹部。
陳平安屏氣凝神,繼續緩緩前行。儀門之後是大殿,懸挂金字匾額,祭祀的神靈不是城隍爺,而是綵衣國一位開國功勛武將,左右是文武判官以及總計八位屬官。那塊綵衣國先帝親筆題名的匾額此刻金漆剝落大半,有一條碗口粗細的黑色大蛇盤曲其上,身軀下掛,探出頭顱朝陳平安吐出蛇芯,像是在示威和警告。陳平安跨過門檻時,黑蛇驟然間一躍而至,張開血盆大口。陳平安頭也不抬地擰腰側身,以五指攥住黑蛇頭顱,手腕輕抖,這條畜生頓時酥軟無骨,當它被扔出去重重摔落在地上時,早已斃命。
陳平安跟隨晃晃悠悠的挑燈符繼續前行,過了大殿,又是一片廣場,只是佔地較小,古樹森森,矗立有一塊石碑,是綵衣國皇帝冊封一國城隍神靈的誥文勒石,之前陳平安還專程站在碑前打量了半天,最後得出一個結論:字寫得真一般,甚至比不得崔東山。也虧得當時崔東山不在他身邊,否則肯定要氣得不輕。
挑燈符筆直向前飛掠,陳平安緊緊跟隨,不作絲毫停留。突然,他停下身回頭望去,那塊矗立在古柏樹下的高大石碑旁似乎有白影一閃而逝。兩側的財神殿和太歲殿里依稀傳出鶯鶯燕燕的女子嗓音,極其細微,似乎在相互調笑,嫵媚背後,透著一股陰寒,就像是陰間的女鬼在向陽間發聲。笑聲就那麼一點點滲過陰陽界線,借著古樹樹蔭的遮蔽,從兩殿透過窗戶進入廣場,只是被稀稀疏疏的陽光照射,如雪消融,輕淡了許多,可仍是傳入了陳平安的耳朵。
陳平安皺了皺眉,轉頭前行。只要再往前走十數步,就能夠走入這座城隍閣的主殿,供奉有前御史大夫沈溫的城隍殿。
就在陳平安轉頭的瞬間,石碑之上出現了一名白衣女子,一頭青絲遮覆臉龐,看不清面容,但是她伸出的一根手指只剩枯骨而無血肉。骨指輕輕敲擊石碑頂端,瞬間出現一個鮮血噴涌的泉眼。很快,石碑上邊洋洋洒洒千餘字的古樸碑文就彷彿變成了一封鮮紅血書。但奇怪的是,女子一襲白衣依舊纖塵不染,沒有沾上哪怕一滴鮮血。
女子抬起頭,依舊青絲覆面,開始婉轉歌唱,一邊低聲唱著,一邊抬起手臂,伸出兩根骨指,拈起一縷青絲,骨肉相間的雙腳輕輕晃蕩,濺起一陣陣石碑上流淌著的血花。
相較於左右兩殿歡聲笑語的模糊,白衣女子的歌聲清晰可聞,頭頂古柏隨風颯颯作響,像是在與之相和。女子好似唱到了開心處,又抬起一隻枯骨手掌,輕柔翻轉。
兩側財神殿、太歲殿緊閉的房門啪一下打開,各自搖搖晃晃走出一名男子。財神殿那邊走出的男子年紀輕輕,一條胳膊被齊肩砍斷,但是已經止血,剩餘那隻手倒拖著一把青鋒長劍,臉色雪白,雙眼無神。太歲殿那邊走出的中年青衫男子耷拉著腦袋,一瘸一拐跨過門檻,細看之下,此人竟是給人在脖子上以利器劈砍,頭顱只靠著一點皮肉牽連才沒有離開身體。
隨著石碑上白衣女子手腕的轉動,兩名步履蹣跚的男子剎那之間動作變得靈活矯健,開始在廣場上起舞。原來白衣女子的指尖有一絲絲透明的光線掛在空中,如同一根根雪白蛛絲。蛛絲纏繞住兩名已死男子的四肢,控制他們的每一個細微動作。
開了門的兩座大殿內,不斷有白衣女子拖曳著滾滾黑煙在門口迅速飄蕩,望著男子哧哧而笑,充滿了譏諷和仇恨。只是門外的陽光映照如同一道天塹,讓她們不敢輕易跨出,但是仍然有四五名白衣女子按捺不住,帶著陣陣黑煙迅猛衝出,圍繞著兩名男子的屍體飛旋,不斷用手指撩撥男子的慘白臉龐,從他們背後繞過,從他們腋下向上飛掠,但是她們也為這一時之歡愉付出了陽光曝晒之後徹底煙消雲散的代價。
陳平安站在主殿的門檻外,那張挑燈符像是撞上了一堵牆壁,一次次磕碰晃蕩,止步不前。黃紙符籙蘊含的陽氣逐漸消逝,陳平安伸出手去,手掌像是貼在一層冬天河流的冰面上,微微加重力道,仍是無法破開。他雙指併攏,轉過身的同時手腕猛然一擰,靈氣所剩不多的那張挑燈符急急飛掠向廣場,在兩個傀儡屍體的頭頂繞行一圈。兩名男子啪啦一聲,沉沉摔倒在地面,身上光線一根根綳斷,鮮血橫流。
白衣女子收回手,並不動怒,倒是兩側殿內的那些女子張牙舞爪,望向陳平安的視線中滿是刻骨恨意。
只要墮為惡鬼,任你生前如何慈悲心腸,便再無儒家亞聖所謂的人性本善,竹籃打水,最終點滴不剩。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陳平安望向石碑女子的背影,輕聲道:「這位小姐,死者為大,不管你們生前有什麼恩怨,就這麼算了吧?」
白衣女子置若罔聞,繼續歌唱,這次用上了東寶瓶洲雅言,陳平安聽得懂了。
「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實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無心而不可與謀。彼何人哉……」女子聲調平緩,竟然帶著一點平靜祥和之意,聽不出半點憤懣恨意。
陳平安聽得懂文字大概,卻聽不明白其中蘊含的深意。但他也沒心思去揣測這些,如今城隍閣主殿與外邊被某種術法隔絕,應該是城隍爺被拘押其中,不得外出巡守郡城,幫助胭脂郡渡過這場即將到來的浩劫。他見那白衣女子無動於衷,便不再多說什麼,悄悄拍了拍腰間的養劍葫,轉身就是一拳砸在那層「冰面」上,陣陣漣漪蕩漾而起,城隍殿內包括沈溫及左右文武神在內的三座神像都像是在搖晃。
陳平安以六步走樁緩緩行走,一拳一拳砸在冰面上,正是神人擂鼓式。
一聲嘆息在一棵參天古樹上邊響起,是少女嗓音:「傻瓜,那是兩位五境大修士聯手布下的陣法,便是我師父一時半會兒都奈何不得,否則城隍老爺怎麼可能出不來。你一個武把式,也想硬生生捶破?省點力氣吧,趁著那女鬼對你還沒起殺心,早點離開此地,不然下一次又有傻瓜闖進來,你就是那翩翩起舞的牽線木偶了。」
可能是陳平安打拳打得太過「隨心所欲」,所以彰顯不出半點威勢,讓躲在樹上的奇怪少女難免心存輕視。
跟馬苦玄在小街一戰後,如今陳平安的拳意越發內斂,平時練拳的走樁更慢,更加契合「溫養」二字。一般江湖底層的武把式外家拳之所以會出現「招邪鬼上身」的結果,就是因為不得其法,沒有登堂入室,以至於練拳越勤快,越傷體魄神魂。不過陳平安雖然走樁慢,練習劍爐立樁時的氣機運轉速度卻是快了無數,如果以前只能說是尋常的驛站傳信,那麼如今就是八百里加急。這種「收起來」的玄妙狀態,不是扎紮實實的六七境武道宗師,絕對看不出深淺。
白衣女子驀然停下歌聲,轉過頭去,死死盯住陳平安的第十八拳。一拳下去,如洪鐘大呂,整座廣場的氣機都轟然而動,被鮮血浸透碑文的石碑頓時發出龜裂聲響。她尖叫一聲,刺破耳膜,如將軍發號施令,在兩側殿內飄蕩的女鬼們化作兩道滾滾濃煙,一道融入那層「冰面」,以她們殘餘的陰物神魂加固那座污穢陣法;一道黑煙直撲陳平安,竭力打斷他的連綿拳意,不讓他遞出神人擂鼓式的第十九拳。
「被你這個冒失鬼害死了!如果我今天死在這裡,到時候咱倆一起走在黃泉路上,看我不把你罵死……死都死了……本姑娘還沒死,就已經煩死了!」古樹頂上,少女氣咻咻埋怨完畢,不再猶豫,曼妙身影躥出,發出一連串叮叮咚咚的清脆聲響。隨著響聲縈繞身軀四周,也帶起了一圈圈淡金色的花朵,身姿之婀娜,堪稱賞心悅目。
白衣女子被濃密青絲遮掩下的那張面容,嘴角微微翹起,眼神帶著冷冷的譏諷。她伸出兩隻枯骨手掌輕輕一拍,那座城隍閣主殿之內,隨侍於城隍爺左右的文武神像吱吱呀呀,像是活了過來,抖摟出巨大的四濺塵土,同時一步踏出神台,轟然踩在主殿青石地板上。然後兩尊高達兩丈的泥塑神像大踏步沖向門檻,其中手持鐵鐧的神像一鐧對著出拳少年當頭砸下,另外一尊文官神像則手攥巨大鐵印,毫無凝滯地拍向少女。
原本打破陣法就能夠讓城隍爺恢復自由之身,這才是合情合理的形勢發展,哪裡想到真正的殺機根本不在城隍殿外的廣場,不在陰氣森森的白衣女子,而在希望所在的城隍殿內!那麼本該擁有神祇金身的城隍爺沈溫到底去哪裡了?
城隍殿內,居中那座最為高大威嚴的神像,原本金光熠熠的城隍爺此刻暗淡無光,滿地的金色碎屑,只剩下一雙眼眸之中星星點點的金色光彩。任何一個胭脂郡本地人都不敢相信這是那尊他們引以為傲的胭脂郡「金城隍」。因為根據胭脂郡縣誌記載,當時用了將近一百兩黃金的金箔貼覆這尊神像,那一代的郡守大人為此跟郡內權貴富賈求爺爺告奶奶,募捐成功后,還專門篆刻了一塊善人碑,記錄下所有出資之人的姓名家族。
滿身金箔十不存一的主神像艱難出聲,沙啞嗓音傳到門檻那邊:「你們兩個快走,這些來歷不明的邪魔外道人數眾多,此地只是白衣鬼魅一個而已,你們若是能夠逃出生天,一定要去找神誥宗的仙師,或是觀湖書院的君子賢人,就說綵衣國有大難,一旦滅國,古榆國在內的周邊六國無一倖免!」
原來這座本該庇護一郡百姓的城隍閣分明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
主殿門檻外,先是手臂腳踝都系有銀色鈴鐺的少女幫著陳平安擋住了那道黑煙,四枚鈴鐺聲響處,綻放出不計其數的淡金色花朵,眼花繚亂,原本氣勢洶洶的黑煙被切割粉碎,但是少女也被絲絲縷縷的紊亂黑煙撞到身上幾處,嘔出鮮血,可還是執意不退,站在那個冒失鬼附近,手腕搖晃,鈴聲陣陣,金花瓣瓣,繼續一點點消去那些夾雜著哀號的黑煙。
陳平安則雲淡風輕地打出了第十九拳,然後就是剩餘的一道黑煙瘋狂湧入隔絕主殿內外的「冰面」,幫著陣法卸去了神人擂鼓式的十九拳累加之威。
陳平安神色自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遞出第二十拳,打得那座陣法劇烈晃蕩,雖然尚未打破,但是已經搖搖欲墜,最多只差一拳而已。
陳平安心中無奈,神人擂鼓式是沒辦法遞出第二十一拳了,因為他不能眼睜睜看著那個少女給衝出門檻的文官神像一印拍死。
陳平安腳下石板崩裂,整個人瞬間消失,躲過了武將神像當頭砸下的那記鐵鐧,來到文官神像側面,以鐵騎鑿陣式一拳砸在神像腰部。這一拳是為了救人性命,所以陳平安不敢有任何藏掖,以至於出拳之時,手臂環繞著雪白之色的充沛拳意,拳罡大振,隱約有浩浩蕩蕩的風雷聲。
一尊兩丈高的泥塑神像愣是被陳平安一拳打得橫移出去,龐大神像的雙腳在地面上犁出一條溝壑。少女聽到身後動靜,轉頭一看,大致猜出緣由,再望向那個貌不驚人的背匣少年,眼神便有些獃滯。
陳平安可不管少女心中所想,雙手胳膊一頓,看似要出拳,其實是從兩袖中滑出了兩張金色材質的寶塔鎮妖符悄然貼在手心。手持鐵鐧的武將神像一招落空,砸得地面磚石炸裂,直起腰后再度朝陳平安揮動鐵鐧。陳平安這趟南下遊歷,走了無數次緩慢拳樁,可當他要快的時候,那是真的快!
鐵鐧依然落空,陳平安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武將神像身前,腳尖一點,身形躍起,手心重重拍在神像額頭處。金光燦爛!武將神像四周憑空出現一座比它略高略大的金色寶塔,雷電閃爍如游龍。神像就像是被「供奉」在這座寶塔內,可具體滋味如何,從泥塑神像巨大身軀的寸寸崩碎就看得出來。不管它如何掙扎,如何揮動鐵鐧狂敲猛擊,寶塔鎮妖符始終將其牢牢鎮壓其中。
陳平安在祭出第一張寶塔鎮妖符后,雙腳在武將神像胸口一點,借勢反彈出去,又是一閃而逝,以更快的速度來到疾速奔向少女的文官神像面前,又是啪一下,剛好將金色符籙貼在了精鐵官印之上。高大神像如山嶽壓頂,雙膝彎曲,膝蓋處不斷有碎屑飄落,差點就要踉蹌摔倒。
陳平安雙腳還是沒有落地,祭出第二張寶塔鎮妖符之後,身形繼續攀升,在神像頭頂一踩,望向已經站立於石碑頂部的白衣女子,沒有任何停滯,御風凌空一般,向古柏樹下的石碑一衝而去,在空中伸手輕拍劍匣,輕聲道:「除魔!」
槐木劍彈出木匣,被陳平安單手握住,對著石碑上的白衣女子當頭劈下,不講劍法招式,木劍上邊也沒有足夠震懾陰物的濃郁靈光。
青絲覆面的白衣女子扯了扯嘴角,雖然心存輕視,但是既然那少年能夠成功鎮壓兩尊神像,她也不敢太過託大,陪他玩玩也好,反正城隍閣此處,守住是最好,丟了也無妨,自有高人會再次奪過來。
只見她伸手在腰間迅速一抹,浮現出一把無鞘長劍,劍身呈現出猩紅色,充滿了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息,之前她應該是使用了障眼法。當她的枯骨手心接觸到了劍刃,其上便發出一串石火電光。不但如此,她手腕上滑落了一隻碧綠鐲子,滴溜溜圍繞著她飛速旋轉,毫無軌跡可循,以至於瞬間就看不到鐲子,只能看到一陣陣碧綠色的流螢。
世間修士,法寶當然是越多越好,這跟老百姓誰也不嫌錢壓手是一個道理。可畢竟名副其實的靈器法器太過珍稀罕見,如果能夠僥倖擁有兩件,一般都是儘可能追求攻守兼備,一件用來殺伐退敵,一件用來防身保命,進可攻退可守,萬無一失,白衣女子的猩紅佩劍和碧綠鐲子正是此理。
槐木劍轉瞬即至,白衣女子迅猛提劍,簡簡單單一劍橫掃,在她頭頂就出現了一道猩紅劍氣,若是少年躲避不及,就要被劍氣攔腰斬斷。但是那個少年突然不見了。
方寸符!白衣女子心知不妙。
叮!一點金石聲毫無徵兆地響徹廣場,之後是一連串的敲擊聲響,細密急促如暴雨水滴砸在屋脊上。
白衣女子臉色微變,腰肢擰動,迅速飛離石碑頂部。白衣紅劍,一紅一白,圍繞著那棵綠意濃郁的古柏旋轉向上,似乎在躲避什麼。女子已經刻意與碧玉鐲子拉開約莫兩丈的距離,這樣既能夠隨心駕馭,又能夠避免被誤傷。
是飛劍!少年竟是一名能夠飛劍殺敵的劍修!
什麼木劍什麼除魔,都是迷惑人心的幌子!真正的殺招,是那把尚未顯出真身的陰險飛劍!小小年紀,心思倒是縝密且歹毒!難怪能夠成為練氣士中最難修出結果的劍修。
聽著那些連綿不絕的聲響,白衣女子心疼不已。鐲子再有靈性,也經不起一把飛劍如此欺負。
名為「冰糯」的鐲子是老祖宗親自賜下的一件上等靈器,並不以堅韌牢固見長,主要還是為了抵禦那些所謂正道仙師出其不意的殺手鐧。畢竟老祖早有預言,此次密謀奪取綵衣國的鎮國之寶,必然是一場傷亡慘重的血戰,名門仙家的練氣士廝殺拚命的膽子不大,可玄之又玄的秘術神通和代代相傳的法寶層出不窮,不得不防。
白衣女子暫時無法推算出那把飛劍的軌跡,又不敢收回鐲子,這讓她憤懣至極,第一次生出滔天怒火。若是鐲子就此崩碎,那麼這趟綵衣國之行,不說其他盟友,她是註定要得不償失了,哪怕最終大功告成,論功行賞,她拿到手的獎勵,恐怕還不如這隻鐲子值錢。
白衣女子一頭青絲瘋狂飛舞,露出真容,竟是那晚湖心高台上率先登場的綵衣女子!她當時不知讓多少胭脂郡男子驚為天人,只恨無法摟入懷中憐愛一番。如此說來,那個看上去很是仙風道骨的老神仙至少是主謀之一。
但是這夥人如此招搖過市,綵衣國就沒有一個修士看穿真相?站在廣場上的陳平安愣了一下,心情沉重,將槐木劍收回木匣,習慣性摘下酒葫蘆喝了口酒。
看到少年竟然還有心情喝酒,白衣女子氣極反笑,衣袂飄飄,露出手腕和腳踝,皆是白骨,想必白衣下邊的「嬌軀」也是如此光景,唯獨一張臉龐血肉俱在,而且美艷異常。
原來是一名枯骨美人……不對,是枯骨艷鬼才是。
大致確定了飛劍無法突破鐲子近身糾纏自己,白衣女子心中略定。那就擒賊先擒王,先宰了那個少年郎再說,他自己找死,怨不得別人。本來還想著逗他玩一會兒的,哪裡想到是這麼個扎手的硬點子。劍修又如何,只要不是那種虛無縹緲的大劍仙,哪怕是中五境靠上的小劍仙,在這座胭脂郡城,只要敢露頭就都得死!
無形之中,城隍殿外的這座小廣場分割成了三處戰場:兩張金色材質的寶塔鎮妖符正在一點點消耗兩尊泥塑神像的魔氣,碎屑四濺,塵土飛揚,無論兩尊神像如何咆哮嘶吼,鎮妖符顯化出的寶塔上閃電交織,如雷部天君手持電鞭鞭笞邪祟,始終穩穩地將它們壓在其中。
再就是陳平安請出山的飛劍初一,這次總算不講究離開養劍葫的排場了,悄無聲息地飛掠而出,神不知鬼不覺。只可惜白衣女子有鐲子護身,幫她擋下了一劍穿透頭顱的災殃。初一不知是打出了真火,還是像頑劣稚童般找到了有趣玩物,再也不理睬陳平安的心意,專心致志糾纏那隻碧綠鐲子,打鐵似的,一下一下。它還故意放慢了飛掠速度,每次牽扯著鐲子的運轉範圍。
殺機重重的白衣女子決意要先解決掉陳平安這個「劍修」。她手持鮮艷欲滴的猩紅長劍撲殺而下,在此之前,向兩座側殿怒喝一聲,早已蠢蠢欲動的陰物女鬼蜂擁而出,一時間黑煙滾滾,遮天蔽日,全部湧向孑然一身站立於廣場之上的陳平安。
手腳都系掛銀色鈴鐺的少女本想入場救援,卻被陳平安在第一時間就以眼神示意別摻和。少女沒有意氣用事,老老實實站在第一處戰場,只是手舞足蹈,不斷搖晃出陣陣清靈鈴聲,竭盡全力,讓金色花朵不斷飄出大殿屋檐。
對於陳平安來說,少女能夠這麼做,就已經足夠了。他的雙手迅猛一掄,雙臂拳罡洶湧流淌,璀璨光明,正是崔姓老人傳授的那一招雲蒸大澤式。瞬間外泄的充沛氣機震蕩四周,十數個衝出側殿的猙獰女鬼頓時被一掃而空。她們本就頭頂烈日,加上這一拳走的是一夫當關的跋扈路數,無異於雪上加霜,她們長如手指的尖銳指甲根本無法靠近陳平安一丈之內。
陳平安可不是只有一拳的能耐,他身體后傾,腳尖一點,頓時倒掠出去數丈,躲過白衣女子飄落下來的那一劍。白衣女子亦是如同附骨之疽,腳尖甚至沒有觸及地面,凌空一點,身體前傾,追隨陳平安,一劍直直刺出。
但是在這個間隙當中,陳平安又是雙拳一掄,擺出先前那個古意無雙的拳架,一下子又將十數個亂竄陰物惡鬼當場打得魂飛魄散。
滿頭青絲肆意飄拂的白衣女子厲聲道:「你真是該死!」手中長劍只差幾寸就要刺入陳平安心口。
陳平安腳尖一擰,學那小街一戰的馬苦玄,身體如陀螺般旋轉開來,恰巧躲過了那一劍不說,還趁機欺身而近,一拳砸向白衣女子的側臉。後者竟是能夠瞬間化為白霧消散四方,下一刻出現在數丈外,五指一扯,沒有跟隨她一起消失的猩紅長劍旋轉半圈,割向陳平安的胳膊。陳平安毫不猶豫地用掉最後一張方寸符,剎那之間就再次來到女子身側,一身磅礴拳罡如烈陽,讓那白衣女子痛苦尖叫一聲,顧不得牽引駕馭遠處那把長劍,故技重施,再次白霧繚繞,飛快消失。
陳平安臉色沉毅,心中默念:初一!
雖然不情不願,飛劍初一還是脫離原先戰場,一抹白虹劃破長空,直刺剛剛現出原形的白衣女子。碧綠鐲子與猩紅長劍在她第二次消失的瞬間本就出現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凝滯,像是失去主人心意聯繫,便有些猶豫不決。當飛劍初一刺向她眉心處,她終於徹底驚慌失措,雙手護住臉龐,一頭青絲瘋狂倒卷,遮覆在臉上。
那柄雪白色的袖珍飛劍安安靜靜懸停在她眼前,沒有繼續前沖。但是,她後腦勺一涼,像是被仙人施展了定身術,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滿臉匪夷所思,僵硬轉頭,痴痴望向那個沖向自己的少年:你是劍修也就罷了,為何會有兩把飛劍?又為何假裝是一名純粹武夫?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不過即便她已經被飛劍十五從後腦勺一穿而過,陳平安仍是沒有半點掉以輕心,再也不管那些陰物的糾纏,任由她們近身出手,只是以最快速度來到白衣女子身前,乾脆利落地使出神人擂鼓式。一拳到,拳拳到,之後二十拳,打得白衣之下的枯骨一根根粉碎,最終炸裂開來,空中飄落一張繪有女子體態的黃符。猩紅長劍墜落在地,那隻碧綠鐲子如同迷路之人,在白衣女子消失的地方不停緩緩旋轉。而她一死,那些陰物頓時失去了主心骨,紛紛躲入兩側殿內,相當一部分尚未逃回就已經被太陽曝晒得徹底消亡,這次側殿內再沒有嫵媚笑聲傳出,而是轉為一聲聲嗚咽。
陳平安站在原地,既沒有著急去逮住鐲子,也沒有伸手去接那張黃符。他環顧四周,見再無異樣,便拍了拍養劍葫,初一和十五掠入其中。
蹲下身,陳平安仔細凝視著那張黃符,拈出張山峰贈送的另一張邪氣點火符,放到黃符附近晃了晃,點火符只燒了一角就不再燃燒。陳平安這才將那張黃符拈在指尖,發現它不是普通的黃紙符籙,質地極為細膩柔滑,而且韌性絕佳,估計都不怕青壯男子的用力撕扯。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將這張美人符籙收入方寸物中。那隻碧綠鐲子也主動黏上來,陳平安一手持點火符,發現沒有半點動靜,就順勢握住鐲子,一併收入囊中。只是去撿那把猩紅長劍的時候,點火符稍微靠近就熊熊燃燒殆盡,這讓陳平安有些猶豫。這把劍肯定能賣不少錢,但是他更擔心貿然收入方寸物會不會給飛劍十五造成影響。最終陳平安拿起長劍,左右張望一番,抬頭看著石碑旁那棵古柏,助跑向前,腳尖一點,掠向古柏,暫時將長劍藏在高枝樹蔭當中。
少女怯生生喊道:「這位神仙……」
陳平安低頭望去,少女指了指腳邊的地上。泥塑神像已經轟然倒塌粉碎,堆積出一個尖尖的小土堆,有幾塊銀色碎片在泥土當中熠熠生輝,十分扎眼。更加出人意料的是,一張寶塔鎮妖符就那麼安安靜靜飄浮在土堆旁,除了金色光澤略微暗淡之外,並無半點損毀。
另外一處的泥土堆也是差不多的光景,但是不同於武將神像手中的鐵鐧在雷電之下消融殆盡,文官神像那邊除了金色鎮妖符、銀色碎片之外,四四方方的精鐵官印沒了,卻多出一隻古樸無華的青色小木盒,稚童五指恰好能握住。
陳平安心中泛起驚喜,迅速飄落下去,先將兩張金色符籙和總計六塊銀色碎片收入方寸物,最後小心翼翼提起那隻散發出溫暖氣息的青色木盒,哪怕只是輕輕握住,陳平安都覺得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安心。但他只將這不知裝有何物的小木盒收入袖中,並未藏入方寸物。
一旁少女始終瞪大眼睛,死死盯著這個斬妖除魔、大展神通的「劍仙」。暗中教她仙術的師父說過,世上有許多修道大成、顏若稚童的老神仙,那才是真正的逍遙仙人,全然不受天地拘束。
今天見過的怪事多了去,就數眼前這個看著是少年郎模樣的神仙身上的怪事最多。比如說,天底下還有用完了收回去的符籙?她的師父雖然是大半個江湖中人,小半個山上神仙,山下山上的事情都講過不少,還真沒聽說過這種事情。
陳平安對少女印象不錯,一邊走向城隍殿正門,要以神人擂鼓式徹底打破術法禁制,一邊轉頭輕聲問道:「這裡很危險,早先為什麼要進來?」
哇,神仙跟我說話了!關鍵是還挺和氣。少女開心極了,晃了晃手腕,鈴鐺聲悠揚響起:「神仙老爺,我身上這四盞鈴鐺能夠保護我的,師父說過,哪怕是洞府境的神仙要殺我,我也能支撐一時半刻。但是有個最大的問題……」
「這種涉及法寶秘密的事情,別對誰都說。」陳平安趕緊擺手,打斷少女傻乎乎的言語,提醒道,「此地不宜久留,你趕緊離開吧,而且最好馬上出城。」
少女搖頭道:「我爹娘都在城裡,我哪裡都不會去,我既然學了仙術,就要保護他們。」
陳平安只得作罷,不再勉強,只是讓少女躲得遠一點,然後開始對著那道秘術禁制迅猛出拳。第二十一拳之後,「冰面」砰然炸裂,黑煙翻滾,其中夾雜著無數哀號、幽怨、憤懣和仇恨情緒,陳平安全部以雲蒸大澤式的激蕩拳罡將其清掃乾淨,偶有漏網之魚,也有後邊的鈴鐺少女幫忙絞殺。
陳平安猛然轉頭望向東邊城牆,雖然看不清那邊的城樓景象,但似乎感受到了那邊的某種凝視。多半是城隍閣此地陣法毀壞,牽一髮而動全身,被幕後主謀的大妖魔頭髮現了自己的存在。
為小心起見,陳平安祭出僅剩的一張陽氣挑燈符,剛想抬腳跨過門檻,發現身邊的少女欲言又止,不得不問道:「怎麼了,你知道裡邊有古怪?」
少女有些難為情,似乎覺得自己太幼稚,可既然神仙老爺問了,只好硬著頭皮悶悶道:「我爹娘說過,進寺廟道觀燒香,男左女右,你們男人是左腳跨入門檻,我們是右腳。」
陳平安笑著說道:「好的,謝謝啊。」他便左腳跨過門檻,跟隨那張飄飄蕩蕩的挑燈符走到城隍爺沈溫的神像下方。
撒落地面的一點點金色碎屑全部倒飛回神像身上,從陳平安打破陣法禁制,到走到這裡,神像金身已經補上了七八分金箔,一雙眼眸散發出淡淡的金色光彩,宛如一尊高達三丈的神人正在俯瞰眾生。
不等陳平安開口說話,城隍爺就威嚴開口,說了一句讓少女勃然大怒的話語。只是實在敬畏城隍老爺的數百年積威,少女敢怒不敢言,只好腹誹不已。
這位城隍爺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年輕人,趕緊將精鐵官印交出來!」
陳平安臉色平靜,就要從袖中掏出那隻外邊精鐵官印熔化掉的青色木盒,同時解釋道:「官印已經被我的符籙消融……」
「休得胡言!」陳平安話只說了一半,那尊神像就震怒而動,一腳高高抬起,厲色沉聲道,「真以為收拾了幾個小雜碎就能夠在本官面前任意妄為了?!若不是對方三人聯手,加上屬官叛變,裡應外合,才將本官壓制在城隍殿內,否則豈有他們放肆的機會。速速交出精鐵官印,莫要浪費時間,形勢嚴峻,本官還要去城內鎮壓群魔!」
在陣法被破開之前,城隍爺沈溫忙著維持最後一點靈光神性不滅,加上那道充滿污穢的術法隔絕天地,城隍殿內無法知曉外邊發生的事情。在他看來,走了三頭大妖和魔道巨擘,對方不知此地真正的玄機,就不會留下重要戰力了。所以那少年唯一讓城隍爺感到不解的,是如何破開門口的陣法。難道他是一個精通奇門遁甲和仙家陣法的宗門子弟?只不過不管怎樣,綵衣國的江山社稷、胭脂郡城內十數萬百姓的生死,都跟這座城隍閣的那件東西緊密相連,容不得有絲毫紕漏。
巨大神像一腳重重跨出神台,一腳踩在陳平安身前一丈處,踩得青石地板碎裂不堪,彎腰伸手:「速速交出官印!」
陳平安紋絲不動,問道:「別人幫了你,說聲謝謝很難嗎?」
神像明顯一愣,憋了半天,嘆息一聲,點頭道:「是本官太過心急,做得不對,此事確實是要謝過你。」
陳平安掏出那隻青色木盒:「精鐵官印熔化了,跟文官神像的泥土化為一體,但是露出了這隻小木盒。不知道是不是你想要的東西?」
神像緩緩點了點頭。陳平安高高拋起木盒,神像伸手接住,微笑道:「正是此物。」
陳平安轉身就走,少女連忙跟上。身後風聲驟然呼嘯而來,陳平安心知不妙,瞬間運轉氣機,真氣若火龍,一氣流轉數百里路途,經過一座座氣府竅穴。
剛走到門檻附近的少女呆若木雞,轉過頭,只見城隍爺一條神像大腿狠狠踩在了少年的後背上,少年被壓彎了腰,幾乎就要跪下,強撐著一口氣,才沒有被踩得陷入地面。
陳平安滿臉漲紅,顫聲道:「你先走!」
少女不敢有任何猶豫,趕緊掠出門檻,落在廣場上,轉頭望去,只見神像四周縈繞著一條條漆黑如墨的濃煙,從神像臉部的七竅進進出出,而那尊城隍爺雙眼也變作了詭譎的暗金顏色。少女驚聲尖叫道:「小心,城隍爺入魔了!」
陳平安雙膝微蹲,咬著牙弓著腰,背脊上是不斷加重力道的神像大足。他一點點站直腰桿,伸手迅速一拍養劍葫,同時袖中滑出兩張金色材質的寶塔鎮妖符,分別拈在指間,低頭無意間看到自己腳上那雙草鞋,頓時覺得真是痛快,這趟山下人間走得真是精彩,大笑道:「初一、十五,隨我除魔!」
當陳平安去城隍閣一探虛實時,徐遠霞和張山峰就去郡守府,兩人已經做好了碰壁的心理準備。不承想在劉高華的引薦下,滿臉憂色的劉太守很快就在客廳接見了他倆,並在聽過二人帶來的消息后,略作猶豫,就讓他們跟隨自己去往正廳。
正廳內坐著七八人,既有按刀而坐的披甲武人,也有在郡城堪輿圖上指指點點的年邁文官,還有幾個精神飽滿的男女,一看就是修行中人,如果沒有刻意隱藏氣象和呼吸的話,應該都是三境四境練氣士。
劉太守大致介紹了一圈,他們多是胭脂郡本地的世外高人,也有聞訊趕來的外鄉人,跟徐遠霞他們差不多。徐遠霞著重觀察了一下一個模樣尋常的漢子,他氣勢沉穩,應該是個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然雷霆萬鈞的高手。張山峰則多看了幾眼名號「崇妙道人」的老人。他正在悠悠然喝茶,身後站著兩尊身高一丈的黃銅力士。「力士」是道家符籙派獨樹一幟的標誌,多無靈智,只會聽從主人一些最簡單的指令,例如殺敵。高品相的黃銅力士,戰力能夠媲美三境武夫,不容小覷,絕不可視為粗劣愚蠢的傀儡。
劉太守給他倆大致說過了當下形勢,然後有些感慨,誠摯抱拳道:「感謝諸位義士相助,若能安然渡過此劫,胭脂郡一定為各位立碑,寫入地方志。」
幾乎所有坐著的人都站起身還禮,說了些「義不容辭」一類的客套話。
劉太守走到桌旁,上邊擱放有兩張地圖,一張是郡城形勢圖,一張是連同胭脂郡在內的綵衣國六郡圖。劉太守伸手指了指胭脂郡跟鄰郡之間的某地:「方才得到一個好消息,馬將軍和老神仙在城頭親自盯著,六百精騎已經離開駐地,火速向我們郡城開拔,最晚今日戌時就可以入城待命,另兩千步卒應該是在子時之後才能到達城外。」
劉太守是第一次處理這類事故,急得嗓子眼都在冒煙,趕緊接過老幕僚端過來的一杯熱茶。在郡守府出謀劃策多年的老幕僚便代替劉太守站在桌旁,一處一處指點過去:「東北城隍閣、正北繡花巷、南邊馬頭橋、西邊垂銅塔及中間地帶的趙府,目前發現這五處地方都有古怪。城隍閣已經緊急關閉,潛入其中的兩位仙師至今尚未出來;繡花巷暴斃六人,當地百姓三十二戶人家已經全部遷出;馬頭橋下邊出現食人的水妖,不知現在是否沿著河水流竄到城內別處,相當棘手;原本用來跟山上仙家示警的垂銅塔如今已經倒塌,看守寶塔的老人也已暴斃;至於趙府上下,目前已瘋了十數人,莫名其妙就發作了,好似瘟疫一般,就連進去查看情況的衙役都瘋了兩個,以至於我們……」
說到這裡,劉太守輕輕咳嗽一聲,老幕僚便不再繼續說下去。畢竟傳出去不太好聽,可能會影響郡守大人的清譽官聲。因為趙府已經跟城隍閣一樣,被官府派人嚴密封住出口,不許府內人士外出。
崇妙道人放下茶杯,笑道:「事關重大,劉大人所作所為極有魄力,是為了郡城十數萬黎民百姓考慮,相信事後趙府只要稍微有點良知,就會感激劉大人今日的決定。」
金刀大馬坐在椅子上的披甲武將斜瞥一眼崇妙道人,扯了扯嘴角,滿是譏諷。
劉太守有些尷尬,輕聲道:「不用感激,若是能夠體諒一二,本官就很欣慰了。」
他很快轉移話題,唏噓道:「虧得老神仙剛好路過咱們郡,夜觀天象,發現了郡城上方陰氣瀰漫的異象,否則咱們現在肯定還被蒙在鼓裡,到時候一旦事發,被那伙妖魔打一個措手不及,後果不堪設想,不堪設想啊!」
徐遠霞問道:「那座垂銅塔,作用可是如同邊關烽燧,能夠向附近的山上仙家傳遞信號?」
披甲武將滿臉陰霾,點頭道:「正是如此。只是妖魔陰狠狡詐,下了毒手,使得郡城跟距離郡城九百里的靈犀派失去了聯繫。垂銅塔原本用以傳信的秘術十分玄妙,最多一炷香工夫就能夠讓靈犀派獲知。如今飛劍傳信,呵呵,速度尚可,就是價格貴了點。」他斜眼看向那沾沾自喜的崇妙道人,真是怎麼看怎麼欠揍。一次最普通的飛劍傳信竟然要價十萬兩白銀,真當自己不知道山上驛站的行情?估計請出那兩尊青銅力士,私底下也沒少讓劉太守掏錢。
武將是馬將軍的副手,一起在邊關馳騁沙場多年,雖然以往一直看不慣劉太守這麼個書獃子,但是這次大難臨頭,看著這個綵衣國著名筆杆子奔前走後,不但沒有嚇得躲在床底,還竭力維持大局,這讓他對這個文官改觀許多,倒是對那個趁火打劫的老道人印象差到了極點:你一個家底子都在胭脂郡城內的旁門道士,憑什麼坐地起價?郡城破滅,就算你崇妙道人能逃走,撒手不管家人弟子和祖宗基業,不怕到最後家徒四壁?
徐遠霞道:「劉大人,敢問靈犀派的仙師何時能夠趕來胭脂郡?大概會有幾人趕來?」
劉太守笑了笑:「萬幸靈犀派山門之中有一隻千年高齡的彩鸞,曾是靈犀派開山老祖的坐騎。老祖仙逝后,彩鸞未曾離開山頭,歷代掌門都可以請它做些事情。彩鸞背上能夠承載五六位仙師乘風而來,若是飛劍傳信沒有出意外,相信靈犀派大概會在明日正午時分駕臨郡城上空。」
劉太守嘆了口氣,驀然提高嗓門,激勵眾人:「所以需要仰仗各位,幫助郡城撐到靈犀派仙師趕來,至少要堅持到明天中午!」
徐遠霞和張山峰眼神交匯,臉色都不算輕鬆。張山峰更擔心陳平安的城隍閣之行會不會出現意外。
胭脂郡東門有城樓高聳,兩層,重檐歇山式,有龍盤虎踞之勢。馬將軍身披鎧甲,並不嶄新鮮亮,反而十分老舊,上邊布滿刀劍划痕,顯而易見,是這位綵衣國邊關武將的心愛之物。近百年來綵衣國邊境戰事不多,只是與北邊的古榆國偶有衝突,而沙場武夫對軍功歷來看重,往往成為軍中進階、廟堂攀升的關鍵,若非這位馬將軍朝中無人幫忙說話,恐怕早已成為年紀輕輕的兵部大佬。
城樓頂層,馬將軍突然看到老神仙望向城隍閣方向,久久沒有收回視線,以為又有突髮狀況,問道:「黃老,可是裡頭的妖魔開始現身作祟?」
大袖飄飄的老神仙撫須笑道:「無妨,我自有壓勝之法。咱們真正需要留神的地方,還在城中心的趙府,那處距離郡守府太近了,一旦有變,後果嚴重。好在我此次南下遇到兩個至交好友,都是山上正道仙家的魁首人物。他們原本是要一起去觀湖書院遊歷,與夫子們論道的,如今事急從權,顧不上會不會耽誤他們的行程了。我已經傳信給他們二人,要他們速速增援胭脂郡,估計他們很快就可以御風趕來。屆時我與馬將軍聯手守住城東門,兩個老朋友其中一人盯緊趙府,順便庇護郡守府的安危,再有一人去城西坐鎮,加上郡守府內的修士和江湖豪俠,相信此次妖魔作亂,不至於糜爛郡城。」
馬將軍拱手抱拳,感激道:「若非黃老最早發現蛛絲馬跡,趕緊告知我們,這次郡城百姓定要遭了大難。黃老還願意以身涉險,仗義出手,我馬某人是個糙人,說不來漂亮話,但絕對銘記在心!」
老神仙笑著搖頭道:「若是山上修行就是為了自己一人得道飛升,不管眾生疾苦,那還修什麼神仙,要什麼長生不朽?」
馬將軍以拳重捶胸口鎧甲,然後伸出大拇指,由衷佩服道:「黃老,就憑這句話,您就真是在修道!」說到這裡,他又憤憤不平,「至於綵衣國某些個只會沽名釣譽的仙師,尤其是京城裡頭那撥人,哼,真是恬不知恥,成天就是跟朝廷伸手要錢,建仙閣造高樓,勞民傷財……唉,不說也罷,越說越氣!」
老神仙雙手負后,淡然笑道:「天底下哪條江河不是泥沙俱下?馬將軍不用太過怨懟,既然世事皆如此,先做好自己就行了。」
馬將軍點點頭,深以為然,心底對身旁這位道法高深,同時還悲天憫人的老神仙越發敬佩。神仙不止山上的洞天福地有啊,山下也有。
老神仙再次運用神通,眯眼竭力望向城隍閣那邊,由於隔得太遠,具體景象模糊不清。若是米老魔在場就好了,他會一點掌觀山河的皮毛,這麼一段距離而已,應該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不過城隍閣秘術陣法被破一事,他剛才心生感應,確定無誤,定是有不自量力的傢伙在逞英雄。沒有關係,他在那邊早已安排好後手,金城隍和兩側文武神像早就都被米老魔暗中動了手腳,不惜耗費巨大代價,以持續了二十餘年的特殊香火讓他們不知不覺地浸染入魔。為此,米老魔還死皮賴臉跟他們三人索要了三件靈器。
所以說,城隍閣的些許波瀾影響不到一條大江大河的最終流向。將近三十年密謀,四方勢力合力行事,怎麼可能功虧一簣?除非是一位十境的陸地神仙從天而降,突然揚言要保下這座胭脂郡城,他們才有可能收手。可是神誥宗和觀湖書院,還有幾大仙家山門的動向他們早已摸得一清二楚,絕不可能有什麼十境練氣士橫空出世。更何況躋身元嬰境的大佬從來神龍見首不見尾,說句難聽的,便是真見著了這邊的光景,只要不是出身名門正派而且一身正氣的祖師爺,願不願意摻和都還兩說。
大勢已成,大局已定!老神仙心中微笑不已,他其實很想轉過頭去拍拍身旁這位憨直武將的肩膀,笑著打趣他:「馬老弟,你的眼神不太好使啊。我可不是什麼正道仙師,而是你們嘴中人人得而誅之的邪魔外道。你所謂的綵衣國京城仙師,其中兩個名氣最大的,可都是我的嫡傳弟子。」
他們這些外道野修,本來就是田地爛泥里的賊老鼠,求的就是一個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此事過後,那件法寶到手,大不了再閉關二三十年,去往更南邊的地方,秘密謀划更大的買賣,之後又是一條好漢。說不定某一天,有可能成為中土神洲白帝城那樣的存在,雖是天下皆知的魔道中人,可是誰敢當面喊他一聲魔頭?世間絕大多數的上五境大修士同樣不敢!
不過這種美事,老神仙也就只是想一想,圖個樂和而已。他看了眼南方,又轉頭望向北邊,有些猶豫。事成之後往南避難肯定最安穩,若是按照約定去北方,就要富貴險中求了,但是只要活到最後,那就是一份潑天富貴。
按照傅師叔的要求,神誥宗一行人去找那座淫祠山神廟,結果走到半路,山水氣運大變,由濁轉清,讓趙鎏大為錯愕。等他們趕到山神廟,發現秦山神已經金身崩碎,徹底消亡。意外之喜,是眾人竟然在廢墟中撿到了金身碎片,就是趙鎏都大感震驚,決定先行保管。雖然註定要上繳宗門,但是沒事的時候摸一摸,鑽研一下,也是一件舒心事。之後眾人回到小鎮,趙鎏猶豫了半天,決定獨自去往古宅,與楊晃修復關係。他先是恭賀夫妻二人苦盡甘來,再跟人家認了錯,罰酒三杯,給了一件品相很低但是很討喜的小靈器。楊晃也是個妙人,他倆才撕破臉皮沒多久,如今趙鎏負荊請罪,他竟是客氣熱情得很,招呼趙鎏喝酒,就連那件靈器都收下了。但等到喝了個半醉,楊晃又開始大罵趙鎏,最後連鶯鶯都看不下去,勸了半天,楊晃就是不聽。趙鎏在酒桌上什麼話都不說,都生受著。之後趙鎏在古宅住下,傳信給小鎮上的神誥宗弟子,一行人便又多住了一天。
趙鎏離開的時候,知道楊晃一切所作所為都是做樣子罷了,心中對自己只會越發瞧不起。不過趙鎏也算不枉此行,兩人關係能夠這樣就已經很知足,朋友遠遠算不得,這輩子都別奢望,但是已經不會成為敵人,以後經營得好,多花些心思,多來這座胭脂郡城走動走動,甚至有機會成為面子上過得去的點頭之交。
趙鎏心情複雜地帶隊北歸,只是剛走出幾十里山路,就發現胭脂郡城那邊不對勁。但是這位神誥宗的老仙師沉默不語,只是趕路。
當天晚上,眾人露宿山巔,趙鎏的那個年輕弟子找到站在崖畔的他,輕聲問道:「師父,胭脂郡城那邊明顯有妖氣瀰漫,聲勢不小,敢在郡城內如此明目張胆,肯定不是尋常妖魔,咱們要不要趕過去看看?」
趙鎏呵呵笑道:「連你都看出了那邊的妖氣衝天,師父又不是眼瞎。」
年輕道人仔細咀嚼了師父的言語滋味,試探性問道:「那咱們飛劍傳信給宗門?就說需要增援。」
趙鎏眯眼眺望胭脂郡城上方的夜空,緩緩道:「傅師叔要我們鎮壓那姓秦的,如今山神廟都塌了,咱們也收回了三塊金身碎片,這趟下山遊歷,你們成果頗豐,遠勝同輩,外門勘驗肯定可以得一個上評,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就是上上評。」老人轉過頭,輕聲道,「熙平啊,世間好事,過猶不及啊。一旦你我師徒選擇飛劍傳信,事後宗門派人來到綵衣國仔細查驗此事,將時間一對比,我們畏縮不前的事很容易就會暴露。這些話呢,只因為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為師才願意跟你掏心掏肺,記得不傳六耳。」
年輕道人心悅誠服,壓低嗓音道:「師父英明,算無遺策!」
趙鎏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篝火旁,另外三名神誥宗弟子都在盤腿而睡,其中年紀最小的那個,呼吸吐納之間隱約有絲絲縷縷的霧氣垂掛於耳鼻,反觀更早進入宗門的姐弟二人,氣象就遠遠不如了。趙鎏皺眉低聲道:「這個事情,還得跟那小屁孩通通氣。那孩子感應敏銳,別看他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其實咱們騙得過那對姐弟,唯獨騙不過他。如果不說清楚,萬一他回到宗門說漏了嘴,還是一樁禍事。」
年輕道人點了點頭。趙鎏轉頭笑望著嫡傳弟子,和顏悅色道:「熙平啊,要堵住那個鬼靈精怪的小崽子的嘴可不容易,你不是偷藏了一塊金身碎片嘛,這本來就不合規矩,一經發現,宗門那邊是要重重責罰的。拿出來,師父幫你送給他,就看他敢不敢收下這個燙手山芋了。收下了,以後跟你我師徒二人就是一路人,回到山上,以後相互間還有個照應,師父也算是幫你鋪路搭橋了;若是不收,呵呵,師父可是你們這次歷練的領路人,本就身負查勘職責,事後是要向外門遞交文書的,在規矩之內,我要噁心一下那個孩子的靠山,誰都挑不出毛病。」然後他攤開手掌,伸向年輕道人,「拿出來吧。」
年輕道人一瞬間臉色鐵青,只是迅速擠出笑容,沒有藏藏掖掖,更沒有半點不情不願的神色,很快就將一塊最大的金色碎片遞給趙鎏。
趙鎏收起金色碎片,笑道:「喲,個頭還不小,一塊能頂兩塊了,看來那小子運道真不錯,白撿了這麼大一個便宜。」
年輕道人臉色僵硬,牽強笑道:「弟子本來是想著回到了宗門,在師父下個月的大壽之日,當作賀壽禮的。」
趙鎏嗯了一聲,拍了拍年輕道人的肩膀:「有心了。」
之後年輕道人悄然返回篝火附近,盤腿坐下,閉上眼睛,始終面帶微笑。
趙鎏獨自坐在崖畔,吐納鍊氣,沉默許久,突然小聲自嘲道:「大道無望,就只能抖這些小機靈。哈哈,真是怎一個『慘』字了得。」
書生柳赤誠從東門出城,沿著官道一路步行,走出去十里后,在驛站外歇腳,沒有功名在身的老百姓可沒資格進去落座。驛站外有一處茶攤,書生便要了一碗滾燙茶湯,喝著暖胃,低聲呢喃,像是在自言自語:「你不是總吹噓自己多厲害嗎,真不管這麼大一個爛攤子了?那個劉小姐可是挺好一個姑娘,又給我錢花又讓我抱,解了我多大的燃眉之急,不然我餓死了,你也好不到哪裡去!」
「啥?攤上我這麼一個主人,是你倒了八輩子血霉?你咋不說如果不是我誤入荒冢,無意間破了那座千年陣法,把你這個大爺從牢獄里解救出來,你才有機會重見天日?你知不知道,因為你的存在,我如今馳騁花叢都不敢施展十成功力,只敢摸個小手兒,親個小嘴兒,否則豈不是便宜了你這個糟老頭?」
「狗屁的仙人!藏頭露尾,如喪家之犬,連我給人一拳撂倒在地上都不敢冒頭!就你還是啥玉璞之上的仙人,老子還是那啥金丹仙人呢!聽說人家金丹仙人那才是真正的神仙好不好,每天沒事情就在天上飛來飛去,偶爾落地喝個酒,帝王將相見著了都要恭恭敬敬的。」
茶攤老闆在遠處看著,憂心忡忡:那個窮酸書生該不會是個傻子吧?嘮嘮叨叨的,自己跟自己說話?傻是不要緊,可千萬別身上沒帶錢哪!
柳赤誠瞪眼道:「啥?金丹境是個屁?你信不信老子喝完了茶湯憋出一個屁就把你給放了,以後咱倆各走各的?」
「罵人不揭短啊,私生子咋了……再有爹生沒娘養也好過你一個老變態,一大把歲數了還死活要帶上那件粉色道袍。嘖嘖嘖,真是沒羞沒臊,你咋不求我幫你買幾盒胭脂水粉……你大爺……又來……」
柳赤誠本就細若蚊蚋的嗓音到最後幾乎連他自己都聽不到了,他的眼眸逐漸變得渾濁不堪,再然後又瞬間變得炯炯有神,如神靈附體,整個人從內而外氣勢迥異,再不是那個滿身窮酸氣的寒士,更像是一位微服私訪的……帝王。他滿臉笑意地伸出手,顫顫巍巍舉起那隻茶碗,喝完最後一口茶湯,站起身,掏出一大把銅錢丟在桌上,大步離開。一開始他的腳步還有些搖晃不穩,喝個茶跟喝了美酒佳釀似的,眼神也有些醺醺然。但是走著走著,他的腳步就越來越沉穩,最後從官道岔入油菜花盛開的農田,見四下無人,一抖肩膀,包袱繩結自行打開從身上脫落,懸停在空中。從包袱之中飄出一件綉工精緻的絕美道袍,果真是粉色!柳赤誠身上的外衫也自己解開褪去,跟那件粉色道袍恰好換了個位置,乖乖躺入包袱之中。
除了不合世俗規矩的華美道袍,包袱中還有一支金色簪子緩緩飄向書生頭頂,自己別在髮髻上。然後包袱一閃而逝,顯然是沒入了方寸物中。當然,也有可能是咫尺物,甚至可能是傳說中被譽為「妙小洞天」的方丈物。
柳赤誠攤開雙手,仰起頭望向天空,笑容陶醉,粉色道袍竟然給人一種活物的雀躍之感,嘩啦一下驟然鋪開,來到書生身後,如有婢女服侍,根本無須書生動手,道袍就那麼穿在了他身上。
本就相貌英俊的柳赤誠穿上這件道袍之後,更加玉樹臨風。他大步前行,腳步凌空,逍遙御風,步步登天,直入雲霄,大聲吟唱道:「冢中一千年,世上也千年。」
腳下的大地之上,開滿了異鄉黃花。
郡守府,劉太守的老幕僚拉著劉高華走到官邸後門,劉高華看到一輛馬車早已準備就緒,像是要出遠門。老幕僚伸出手掌,笑眯眯道:「公子,請上車。」
有個女子掀開帘子,梨花帶雨的模樣,見是弟弟劉高華后,略微心安,放下帘子,背靠車壁,思念起了那個柳郎。
劉高華一頭霧水:「宋叔叔,這是要做什麼?」
老幕僚一板一眼道:「郡守大人要我護送你們出城。」
劉高華急眼了:「這個時候出城做什麼?難道胭脂郡真要大難臨頭?宋叔叔,越是這樣,我越不能離開這裡啊,爹出了事情怎麼辦?」
老幕僚笑道:「真要出了事情,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還能怎麼辦?」
劉高華啞口無言。
老幕僚催促道:「公子,走吧,大小姐還等著呢。」
劉高華搖頭道:「我反正不走!要走讓我姐一個人走……」他話沒說完,就猛然往後門跑去,但是眼前一花,竟然發現老幕僚不知何時已經擋在了門口。
等劉高華停下腳步,老幕僚笑了,像一隻老狐狸,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你宋叔叔好歹混過江湖,會一點花拳繡腿,你是自己上馬車呢,還是被我一拳打暈扛上馬車?說實話,宋叔叔也一把老骨頭了,背著個人跑來跑去,你忍心?」
劉高華硬著脖子:「打暈我吧!」
老幕僚嘆了口氣:「你爹曉得你的臭脾氣,本來有話要我轉告你,我之前怕傷了你們父子感情就故意藏起來不提,現在你這副德行,我就只好實話實說了。你爹讓我告訴你:『劉高華,你這二十來年就沒做過一件讓老子舒心的事,就別留在府上礙眼礙事了行不行?!』」
劉高華紅著眼睛,嘴唇顫抖,沉默片刻,有氣無力道:「我妹妹呢?」
老幕僚搖頭道:「暫時顧不上了,你和大小姐先走便是,我已經讓人去找她了。」
劉高華又要犯倔,老幕僚也急了,一跺腳,沒好氣道:「我的劉大公子,真不是我說你,一個大老爺們兒,婆婆媽媽,成甚大事!」
劉高華委屈道:「爹娘不管,妹妹也不管,我這種沒心沒肺的王八蛋能成大事才怪了!」
老幕僚給這句話噎得不行,氣呼呼道:「走走走,趕緊走。」
劉高華有些茫然失措,總覺得自己好像做什麼都是錯的。
老幕僚嘆氣道:「走吧,你留在這裡只會添亂,害得你爹娘白白擔心。」
劉高華慘然一笑:「那就走吧。」
老幕僚點點頭,等到劉高華坐入車廂,他駕駛馬車緩緩駛出家家戶戶大門緊閉的街道,一路去往城南。路上左右張望著郡城景象,大多數街道還是繁華依舊,遊人如織,店鋪林立,熱鬧非凡,全然不知危機已經籠罩整座城池,生死一線間。
按照馬將軍的說法,妖魔如此大張旗鼓,一定是有備而來,若是最壞的情況,那可就不是死幾百人了,歷史上綵衣國許多場朝廷定義為瘟疫的災難,禍害百姓數萬,其中就有魔道巨擘的邪法大陣,或是一些污穢法寶失去控制。死於這類事故中的老百姓,往往屍骨都任其曝晒,而不敢收殮下葬,當年殃及胭脂郡在內的那場瘟疫便是如此,才有了那處方圓數百里的大型亂葬崗。
天真要塌下,懵懂無知的老百姓誰跑得了?除非是有高個子頂住,頂不住,就只能等死了。老幕僚心中有些感慨,這次郡守府和劉太守的所作所為,讓他刮目相看。
劉太守花錢請崇妙道人飛劍傳信,不假;靈犀派一定會派人救援,不假;彩鸞可以載人御風快速南下,還是不假。但是怎麼一個快,他撒了謊。彩鸞獨自飛行確實能夠在明日正午到達胭脂郡上空,可若是載二三人,恐怕晚上都未必能臨近胭脂郡北境。
劉太守為何撒謊?因為作為一郡之首,他需要有人在危難之際站出來。如果能夠撐到明日正午,那麼所有拋頭露面與妖魔結下私仇的人其實就已經沒了退路,只能跟著郡城共存亡;若是潛伏城內的大妖魔頭一直按兵不動,等到明日正午還不作亂也沒事,到時候劉太守一樣有法子逼著對方現身;如果胭脂郡主動宣戰,妖魔還能耐著性子熬到後天,更不打緊,那會兒郡城已是八方增援的大好形勢,尤其是靈犀派仙師真的即將到來。所以說啊,讀書人走投無路的時候,發起狠來,一肚子壞水能淹死人。
這也是老幕僚第一次真正認識自己的謀主,他非但沒有失望,反而覺得值得痛飲一番,只可惜機會恐怕不大了。
把劉高華騙到後門之前,老幕僚跟劉太守有過一番肺腑之言。劉太守坦言若是胭脂郡城這場劫難死個一兩百人就落幕,他肯定能跑就跑。可若是要死很多很多無辜百姓,他就不跑了。當時一身官服的讀書人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說那裡不得勁兒。還說他讀了那麼多聖賢書,跟它們可謂是相識多年的老朋友了,若是這次苟活人世,怕是以後就沒臉面去翻書了,見不得那些老朋友。
「我若是這輩子不再看書,活著還有什麼趣味?」
一輩子從未經歷過戰事和硝煙的胭脂郡父母官說著那些真誠言語的時候,其實牙齒打戰,臉色發白,兩腿打擺子,怎麼掩飾都掩飾不住,讓老幕僚看了個一清二楚。
以這種膽小鬼姿態說著豪言壯語,貌似挺滑稽的,但是老幕僚笑不出來,也不覺得可笑。有些當了官的讀書人,跟那些自認懷才不遇、生不逢時的酸儒窮秀才,的確不太一樣。
充當車夫的老幕僚收回思緒,加快馬蹄出城。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自己偷偷收的那個頑劣徒弟也不知道上哪邊瘋玩去了,怎麼找都找不到,只求千萬別闖禍。這次胭脂郡大難,絕不是她可以搗糨糊的。
老幕僚搖了搖頭,無奈道:「江湖水渾,山上風大,哪裡都不好混啊,討口安生飯吃,就這麼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