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的春天
我在《歌詠兒童的文學》里,最初見到小林一茶的俳文集《俺的春天》,但是那裡所選的文章只是關於兒童的幾節,並非全本,後來在中村編的《一茶選集》里才看見沒有缺字的全文。第一節的末尾說,
「我們埋在俗塵里碌碌度日,卻說些吉祥話慶祝新年,大似唱發財的乞人的口吻,覺得很是無聊。強風吹來就會飛去的陋室還不如仍他陋室的面目,不插門松,也不掃塵埃,一任著雪山路的曲折,今年的正月也只信託著你[注一]去迎接新春罷。」
(后附俳句,下同)
恭喜也只是中通罷了,俺的春天。
本書的題名即從這裡出來的,下署文政二年,當公曆一八一九年頃,是年夏間所記最有名的兩節文章,都是關於他的女兒聰女的,今摘譯其一部分。
「去年夏天種竹日左右,誕生到這多憂患的浮世來的女兒,愚魯而望其聰敏,因命名曰聰。今年周歲以來,玩著點窩螺,打哇哇,搖頭的把戲,見了別的小孩,拿著風車,喧鬧著也要,拿來給她的時候,便即放在嘴裡吮過捨去,絲毫沒有顧惜,隨即去看別的東西,把近旁的飯碗打破,但又立刻厭倦,嗤嗤的撕紙障上的薄紙,大人稱讚說乖呀乖呀,她就信以為真,哈哈的笑著更是竭力的去撕。心裡沒有一點塵翳,如滿月之清光皎潔,見了正如看幼稚的俳優,很能令人心舒暢。人家走來,問汪汪那裡,便指著狗;問呀呀那裡,便指著烏鴉:這些模樣,真是從口邊到足尖,滿是嬌媚,非常可愛,可以說是比蝴蝶之戲春草更覺得柔美了。……」
但是不久這聰女患天然痘,忽然的死了,一茶在《俺的春天》里記著一節很悲哀的文章,其末尾雲,
「……她遂於六月二十一日與蕣花同謝此世。母親抱著死兒的臉荷荷的大哭,這也是當然的了。到了此刻雖然明知逝水不歸,落花不再返枝,但無論怎樣達觀,終於難以斷念的,正是這恩愛的羈絆。
露水的世,雖然是露水的世,雖然是這樣。」
書中還有許多佳篇,可以見作者的性情及境遇者,今譯錄幾節於後。
「沒有母親的小孩,隨處可以看出來:銜著指頭,站在大門口!這樣的被小孩們歌唱,我那時覺得非常膽怯,不大去和人們接近,只是躲在後園裡疊著的柴草堆下,過那長的日子。雖然是自己的事情,也覺得很是可哀。
同我來游嬉罷,沒有母親的雀兒!--六歲時作。」
「為男子所嫌棄,住在母家的女人,想一見自己兒子的初次五月節[注一],但是在白晝因為看見的人太多,如詩中所說,
(作詩的女人姓名不詳)
被休的門外,夜間眺望的鯉幟!」
父母思子的真情,聽了煞是可哀。能柔和那獰猛的武士之心者,大約就是這樣的真心罷,即使是怎樣無情的男子,倘若偶爾聽到,也或者再叫她回去罷。
「紫之里附近,或捕得一窠同炭團一樣黑的小鳥,關在籠里,這天晚間有母鳥整夜的在屋上啼叫,作此哀之。
思子之情呵,暗夜裡『可愛可愛』地,聲音叫啞了徹夜的啼著!」
這一首是仿和歌體的「狂歌」,大抵多含滑稽或雙關的字句,這裡「可愛可愛」兼關鴉的叫聲,叫啞一字兼關烏鴉,現在用啞鴉同音,姑且敷衍過去,但是原來的妙趣總不免失掉了。
「二十七日晴。老妻早起燒飯,便聽得東鄰的園右衛門在那裡舂年糕,心想大約是照例要送來的,冷了不好吃,須等他勃勃地發熱氣的時候賞鑒才好,來了罷來了罷的等了好久,飯同冰一樣的冷掉了,年糕終於不來。
我家的門口,像煞是要來的樣子,那分送的年糕。」
一茶的俳句在日本文學史是獨一無二的作品,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大約也不妨說後無來者的。他的特色是在於他的所謂小孩子氣。這在他的行事和文章上一樣明顯的表示出來,一方面是天真爛漫的稚氣,一方面卻又是倔強皮賴,容易鬧脾氣的;因為這兩者本是小孩的性情,不足為奇,而且他又是一個繼子,這更使他的同情與反感愈加深厚了。關於他的事情,我有一篇文章登在年前的《小說月報》上,現在不復多說;本篇里譯文第三四節系從那裡取來的,但是根據完善的原本有兩處新加訂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