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外奶奶
某個初秋的時候,遠在歐洲的孩子奶奶,也就是我的婆婆突發善心,提出要來美國看孫子孫女。這種太陽從西邊出來的事不是沒發生過,只是不多,我大喜過望。可惜高興得早了點,一問,老太太居然只計劃待一星期。飛越大西洋可謂遠道而來,時差還沒倒完就得走,老太太怎麼想的呢!
我慫恿她兒子跟她去談判。上次老太太跟兒子抱怨聽不懂孫子孫女的話,儘管她會一些英文,畢竟做到無障礙交流還有困難。她兒子居然掉頭怪我,說他媽很不滿,為什麼孩子會說中文卻不會他們國家的語言。既然當爹的自己嫌煩不教孩子,正好讓奶奶來親自掌勺啊,以後不就聽懂了?
也不知是不是這個籌碼起了作用,最後奶奶答應住的時間從我開價的一個月,改成二十天。我不是沒有私心,照顧倆活寶真的是太累,家裡多個大人我可以自在一些。另外走親戚,走親戚,不走動怎麼保持親近呢?
奶奶來了,衣著大氣端莊、搭配得體,淺褐的波浪短髮,多色休閑皮鞋,新款眼鏡,時髦耳環,哪有半絲農村退休老太的痕迹,整個就像一位大學教授。
我問她為什麼不準備多待些時日,她認真地想了想,語氣凝重地說:「我太忙了啊,家裡的事非常多。我要修理花園的植物,你知道,玫瑰花,如果不剪枝會長得很亂,就不好看了。還和鄰居約好了下個月去義大利旅遊。跟我配對的牌友也很不方便,因為他得找人臨時代替,新人打起來不順手。狗,它老了,時間長看不見我要抑鬱……」
她一如既往的非常安靜,除非被問些問題,微笑著很少言語。飯菜端上來,不論怎麼勸,我不坐下她絕不動刀叉。只要給她煮好咖啡,備上一條黑麵包,她就不再提任何要求。
她每天早晨起來最大的事情是就弄頭髮。以前因為介面電壓不一致,她帶來的家什不好用。這次我提前給她備齊了全套用具,她開心極了,洗啊吹啊,像趕著約會的小姑娘一樣,還會因為幾根在我看來根本就是莫須有的亂髮而沮喪。直到我不停地說這麼好那麼好,甚至需要動員孩子告訴她沒事,她才將信將疑又滿心歡喜地罷休。
上學放學的時候,她去接送孫子孫女,替他們背著書包。其實只有步行三分鐘的路程,但小孩很高興,自豪地告訴小朋友們我奶奶來了。
她最喜歡看他們游泳。她年輕時也游,但從她的描述,我覺得應該就是狗刨,當然遠不及有游泳隊童子功的小傢伙們的水平。對她來說,孫子孫女簡直就是小鴨子小泥鰍,不可思議,當他們故意從高處栽進水裡,她還會笑出聲來。之後每當孩子們去看她,不論什麼天氣,她一定吩咐兒子帶他們去玩水,她就坐在旁邊微笑著。
白天的時間,奶奶就安安靜靜地讀她的書。有時在沙發上,有時在後院的涼椅上,有時背著小包,走上十或二十分鐘,去鎮上的咖啡館或街心公園讀。老太太個子高,儘管步履不再像年輕時那樣輕快,但大長腿擺在那兒,仍有裊裊婷婷的遺風。想想自己老了以後的樣子,我難免有些失落。
她看的書有散文,有小說,有雜誌,還努力補習英語。奶奶一輩子幫爺爺經營農場,按西方人的稱謂是地道的農婦,或者按中國人的說法是地主婆,但是嗜書的特性使得她的世界絕不止於腳下的土地。
老太太是個好客人,你可以盡情地安排她幫忙,但喧賓奪主的事她從來不做。她曾和我媽重疊來過,倆老太太儘管語言不通,但比比劃划也能會心一笑。我媽感慨萬千,說你看人家,輕鬆自在還落個好人緣,哪像我扔下耙子就拎起掃帚,干錯了還惹小姐不高興,挨累不討好!回中國后她經常現身說法,規勸被孫輩纏得焦頭爛額的老友們,對自己好點,學會放手。
奶奶的烹調技術卻實在讓人不敢恭維,無非就是麵包、雞蛋、黃油、乳酪、沙拉、火腿老幾樣,但她花更多的精力和時間,把桌子布置得比飯菜好看。那麼難吃的東西,被明晃晃的餐具和白光光的餐巾照耀著,也顯得高大上了不少,咽到肚裡的滋味也就不重要了。
好鋼用在刀刃上,奶奶在的時間裡,我會趁機出門,去做平時沒機會做的事情。但不論多晚回來,都會看到孩子們東倒西歪,就是不在他們該躺著的地方。奶奶很嚴肅地向我彙報,說自己都耐心地說過兩三遍了,他們也不聽。我暗暗想,平日里我大吼十遍他們都不見得聽,更別提你柔情蜜意的那幾下了。當然我要求本來就不高,她在那兒就好。
只有一次,老太太跟我小頂了一下。兒子小虎長得是負負得正的經典,當時正和爸爸並肩而坐,對比明顯,我忍不住得意地說還是我兒子更漂亮。奶奶不樂意了,一字一頓地說,在我看來我的兒子最漂亮。她兒子用家鄉話跟她咕嚕了句什麼,她的臉立刻拉了下來。我悄悄地問孩子爸,怎麼惹著老太太了。他說他告訴她,在這件事上她是不理性的。我趕緊走開,再也不敢亂說了。
她給孩子帶禮物,價錢不高,但都很有地方特色,比如印有圖案的T恤衫和夾克等。有時我會幫她給孩子們買東西,她還錢時要精確到小數點后兩位,後來嫌麻煩零頭我都給抹了,她跟收據一對發現差錯,會再補幾個毛票銅板。我曾經認為他們太死板,習慣后覺得也不壞,反而慢慢對華人的無比靈活持懷疑態度了。
樹上的葉子開始變黃變紅,孩子們剛跟奶奶熱乎起來,她卻要走了。最後的晚餐她請客,正經八百地發表講話,感謝我讓她住在家裡,有機會還來云云。多有意思啊,不讓你住家裡你住哪兒,再說你不在我怎麼出去呢。
可惜奶奶再也不能來了。她數年前治癒的癌症複發並轉移,造成行動不便,需要護工照顧,甚至一度病危。過節了,孩子們通過視頻給奶奶拉大提琴合奏,說實在的我沒研究過那首曲子,不知道它源自何處,可萬里之外的老太太卻感動得熱淚盈眶—那居然是她小時候唱過的聖誕歌曲。她的頭髮依舊梳理得乾乾淨淨,即使簡單了,也依稀能看到原來的式樣。我想,是不是爺爺活著的時候喜歡呢?
最近,女兒拿著梳子,在鏡子面前的時間越來越長,我左看右看也沒發現有什麼問題。她濃密暗卷的長發,被泳池漂、陽光曬,棕栗的底色上一綹一綹的淺金挑染得多好啊。解釋不通,我突然意識到莫非這習慣也是隔代遺傳?我學乖了,像當初誇讚老太太一樣不停地誇女兒好看,半輩子掌握不好的阿諛奉承術躍上了新台階。
給我媽打電話時,她正對她孫子也就是我侄子心懷不滿,曰黃鶴一去不復返,白把他帶大了。我勸她,老的養育小的是先天本能的,小的孝順老的是後天習得的,因此後者並非故意,你不說人家小時候,你還白好玩了呢。我媽笑了,說你總有理。
距離遙遠,道路不同,祖孫間大概就這樣了吧。老外跟孩子像朋友一樣,既親近又獨立,不讓親情濃成了彼此的負擔,這樣挺好。
美國的祖父母一般也不看孫輩,但會提供幫助,尤其在特殊情況下,比如搬家、患病、放假等。曾有個待產的朋友興奮地跟我說:我父母要來了,待十天呢,幫多大的忙啊,天哪我太感謝了!同樣,子女也並非不照顧年邁父母,只是途徑更多而已。最近鄰家老太帕金森症加重,一溜兒停在門口的車,哪輛是哪個女兒的,我都認識了。
關於奶奶,本來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但是她卻奇迹般地穩定下來,並有所好轉。孩子們暑假去探望她,吃到奶奶拄著拐杖烤的新麵包。在小鎮出行,火車上,輪渡上,一路仍會看到很多快樂的白髮族,只是無法再有奶奶的身影了,好在她還有她的書、她的狗和她的小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