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7章 閔炳篇(五)
六皇子出生了。
他的母妃是個鋒芒畢露的，連帶著六皇子亦是個爭強好勝的性格。
他也確實聰慧，三歲便能把《百家姓》倒背如流，四歲就讀《三字經》、《千字文》，五歲那年，出口成詩，且平仄韻律皆通。
先皇拿出太子八歲時才作的詩和六皇子的詩比較，竟還要遜色些許，先皇高興至極，當即賞賜六皇子僕人金銀若干，當時我已十三歲，可先皇仍是下旨，讓我去做了六皇子的伴讀。
理由也簡單得很，我成績樣樣拔尖，莫說是國子監了，便是放眼全國，我亦是頂尖的，他的六子亦是拔尖的人物，由我給他伴讀，才最為合適。
我雖和阿庚走得親近，但我的才華亦是有目共睹的，十二歲那年，便中了舉人。人人皆議論，我參加科舉，必定是一舉高中、穩拿魁首，又有父親為我搭橋鋪路，將來勢必官運亨通、青雲直上。
故而皇后想讓我成為大皇子的伴讀，向先皇討了好幾回，先皇始終沒鬆口。可六皇子一入學，他便大筆一揮，把我派去了六皇子身邊，一向心高氣傲的皇后如何能忍？
那段時日她同先皇鬧了許久，非但沒讓先皇回心轉意，反而鬧得龍心不悅，連帶著太子爺額跟著遭殃。
自古以來，儲君一位，能者居之，尤其是一出生便被封的太子，東宮之位坐的最是不穩當，後頭的皇子們，倘若出了更加賢德的，早晚會被人從太子之位上拉下去。
六皇子，無疑是這個把他拉下太子位的人。
我又清楚阿庚對皇後母子的仇恨，便開始通過伴讀，一步一步漸漸獲得六皇子的信任。
可那段時間，我只顧著在六皇子面前刷好感，全然忘了，我已經有許久沒有正經地和阿庚坐在一起，品茗論詩了。
那一日，六皇子下學后，我把他送回宮中，剛要回府，一轉身，便見到冷著臉的阿庚。
「跟我走。」
冷冰冰的三個字，讓我心下一慌，我同他走到角落處，剛要詢問他可是有事，他忽然停下，抽出早已經準備好的匕首，一下抵在我的脖子上，悲痛又惱怒地盯著我的眼睛，咬牙切齒問：
「是不是連你都要離開我了！？」
「你何出此言？」我嚇得一動也不敢動，茫然問他。
「自從父皇把你派去六弟身邊，讓你做他的伴讀後，無數次我遠遠地向你打招呼，你都罔若未見、置之不理，你以往日日都要和我探討先生的講學內容，可現在你只曉得圍在他身邊！」
「旁人都說，你這是死心塌地要追隨他了，我光禿禿地空頂著個皇子頭銜，既無權無勢，又不受寵愛，甚至連個靠山都沒有，你便也像那些趨利避害的小人一樣要遠離我了，是也不是！？」他惡狠狠道。
我不知他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解釋道：
「我從來沒有，我承認，我的確是在有意接近六皇子，可我這樣做，也都是為了你啊。」
「為了我？你唬小孩呢！」
「我沒有。」
我勸他收了兵刃，拉著他更往角落裡走了走，小聲把我的盤算一五一十告知，他聽完我的話，再三確定我並非唬他，而是實心實意想要利用六皇子為他母妃報仇后，他才肯把匕首收起來。
「我姑且信你。」
他一向彆扭得很，臉微微錯過，半晌，才小聲嘟囔道：
「你也莫要怪我多疑，只是這世上，除了你，我已經沒有第二個可以信任、依賴的人了，若是連你都拋棄我，那我活在這世上，當真如一葉孤舟，可憐至極了。」
他總是這樣，擅長惹我心疼、生憐，這一次，也不例外。
為了給自己尋一條出路，下一次科舉時，我與他雙雙參加，又從舉人考到貢士，繼而到殿試。
那一年殿試，我雖未高中狀元，卻僥倖進入一甲，位列第三；而阿庚他亦進入到二甲之列。
父親為我可惜，說我過於急於求成了，若我肯再沉澱兩年，一定能夠奪得魁首，不過十四歲的榜眼，也足夠吹噓。
倒是阿庚的成績，讓人出乎意料，也是自那時起，先皇才注意到自己這位兒子，開始放他去朝野上試煉。
我和阿庚的織網一般的復仇計劃，便是從那時開始的。
我倆利用職務之便，開始秘密尋找失蹤的晏適、敖安的消息，多年無果，就在我倆準備放棄，另謀出路來替威遠侯「翻案」，藉此把趙宰相、皇后拉下馬，以給已故的卓妃報仇時，忽然底下人傳來消息說，在青牟縣，找到了疑似的人，十有八九就是失蹤的晏適和五皇子。
為了掩人耳目，我便以歷練為名，隻身來到青牟縣，表面是來給自己的仕途上「鍍金」，實際暗訪失蹤的晏適和五皇子。
可以說，自從遇到左春花、確定了只給五皇子換了個姓氏的晏家三口身份后，他們的一步步，都在按照我和阿庚的計劃行進。
這張網織了接近十年，密密麻麻、密不透風，它本不該有任何紕漏，事情該按照我和阿庚預想中那般，晏適來到京城，「意外」找到趙宰相聯合皇后謀反的證據，然後揭發當年之事，先皇雷霆大怒，將其誅殺。
可推動阿庚計劃的是他們、毀了阿庚計劃的，也是他們……
想到這兒，我的袖子忽然被扯動，我的思緒一下從回憶被阿庚扯回現實。
破敗的茅草屋裡，他舉了舉空了的湯碗，看我的眼神依舊茫然，但方才的陌生、手足無措卻消散了。
「阿炳……」他小聲說道，「我還餓，我想吃燒鴨。」
「阿炳，我想吃燒鴨。」
回憶中專屬於幼兒的稚嫩嗓音和此時男人成熟的聲音融合在一起，我眼眶一濕，激動問：
「你想起來了？」
他仍搖頭：「我剛剛努力想了半天，可我只記得你，記得我之前好像總是阿炳阿炳的叫你，我只記得你，你應該是我的家人吧？」
我接過空碗，放到一邊的空桌上，紅著眼眶，「是啊，我是你的家人，一輩子都對你不離不棄的家人。」
只記得我……只記得我也好啊。
過去的那些仇啊、恨啊，就全部忘了嗎，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
那些不甘、那些痛苦、那些強顏歡笑把真情實感都隱瞞、步步為營、被陰謀算計充斥的難捱歲月，阿庚，你都忘了吧，我一個人記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