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問情何歸 第四十四章:浮生長恨
天色陰沉了大半日,終於在夜幕降臨時飄起了細雪。
雪花裹挾著細雨在空中飛舞,北風呼呼吹得宮門吱呀作響。頃刻之間,天地間已被大雪覆蓋,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宮燈次第點開,一位身著官服的人跪在宮門外,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他渾身被落雪蓋住,凍得瑟瑟發抖。頭頂著寒氣,一邊叩首一邊拚命地喊道:「奴才知錯了,請陛下責罰。但請陛下看在奴才父母年邁的份上,放他們一條生路吧,奴才願意替他們受罪!」
他一遍又一遍重複著,在這偌大的宮廷之中,顯得孤寂而又渺小。
夜間巡邏的侍衛默默經過他身邊,深一腳淺一腳的踩在雪裡,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隆科多回頭望去,發現他幾欲暈厥過去。
隆科多見他受寒體力不支,實在於心不忍,托內侍將此事告知玄燁。
承乾宮內,清瑜為玄燁揉按頭部,近來玄燁為太子擇師的事急得焦愁不已,才不過而立之年的他,鬢間便有了白髮。
前日玄燁同太子及幾位阿哥去瀛台射箭,期間讓太子中允徐元夢射箭,徐元夢竟連弓都未曾拉開,玄燁斥他幾句,他反倒出言頂撞,將玄燁氣得火冒三丈,打了他一百丈不說,又令人將他抄了家,父母流放寧古塔才罷休。
梁九功前來稟告徐元夢跪在宮門口求情這事兒時,玄燁當做未聞,閉眼不言。
「這徐元夢也是,大半夜還來這一出。」清瑜柔聲對玄燁道。
清瑜見玄燁不說話,繼而道:「此事徐元夢確是有錯,不該頂撞陛下。他雖身為滿人,但這些年都用於講學研究古籍,力氣自然就小了些,讓他挽弓射箭,著實有些為難。」
「你的意思是怪朕讓他射箭了?」玄燁睜開眼睛,有些生氣看著清瑜。
「妾身不是這個意思,妾身只是覺得陛下高看他了。」清瑜感到委屈,急忙辯解道。
「朕最看不慣的就是身為旗人,卻不會騎射。他們都忘了先祖是在馬背上征服天下的!」
清瑜本就雙眼紅紅,被他這一吼,淚水一下子從眼角湧出。
玄燁收斂怒火,緩和了語氣道:「好好的,這是做什麼?朕說他,又沒說你。」說罷又替她擦去眼角淚水,下刻便聽清瑜敘敘道。
「妾身身處內庭本不該多言,可實在於心難安,徐元夢身為太子之師,教的是禮儀章法,尊師重道。他不擅騎射出言頂撞陛下責罰他一人便可,何故將其年逾古稀的父母,流放寧古塔,責罰實在是太過於重了。」
玄燁泠泠注視著清瑜,聽她提及尊師重道四字,臉色驟然一變,將手中茶碗擲在地上,砸得粉碎。
「你知道不該多言也多言多次了。傳朕旨意,皇貴妃身體不適,主理六宮之權暫時交由溫貴妃!」
說罷,玄燁拂袖離去。
屋外的雪依舊很盛,清瑜倚靠在窗邊,片刻便沾染了雪沫。
兩人這麼多年,從來沒有起過爭執。可自從玄燁屢屢責罰太子之師,將太子罪行歸咎於旁人以來,清瑜就頗有微詞。常與玄燁言該如何教導太子一事爭得不可開交。這一次兩人終於將積攢在心底許久的怨恨爆發出來了。
清瑜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卻不想來得這麼快。
次日清晨,清時冒著大雪,在衛衡之前從儲秀宮趕了過來。
「阿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向來謹慎,怎麼會惹怒陛下?」
清瑜長嘆口氣,黯然神傷道:「左不過我說替太子中允說了幾句話,便觸怒了他。」
清瑜性子清時是知道的,若非遇見極不慣的事否則她絕對不會多言。清時見她容顏憔悴許多,心中頓時憤滿不平,起身便要朝外:「我去找陛下說理去。」
清瑜立即讓繹心攔住她,見她仍要離開,不由揚聲喊住:「阿凝!」
清時停下腳步,回首覷她一眼,聲音輕了幾分:「阿姊,我就是替你不平。我就是見不得有人欺負你,哪怕他是陛下。」
清瑜苦笑一聲,搖頭道:「你去了又當如何,還能責問天家么?」見清時面色稍緩,繼而開口道,「只不過又多一個被責罰的人罷了。」
清時不知說什麼才好,清瑜語重心長道:「我這一路走過來多少人盯著,從未有過一絲錯處,如今被免去六宮之權,倒是遂她們願了。只是胤禛……」
「遂願又如何,終究阿姊才是六宮首位。」清時憤然道。
這時衛衡提著剛煮好的參蓮粥進來,朝清時欠身後,方對清瑜道:「方才陛下身邊兒的梁公公派了內侍來傳,今早陛下已經赦免了徐元夢其家人。他說昨夜只是陛下一時怒火,娘娘不必置氣,想必過幾日便會恢復娘娘主理六宮之權。」
見清瑜面色有些許變化,衛衡將粥呈好遞給她。
「這是妾身向宋太醫討的藥方熬的參蓮粥,是用党參與蓮子做的,最是能養胃了,娘娘嘗嘗。」
衛衡又呈了一碗遞至清時面前,清時卻並未打算接,衛衡以笑掩住尷尬,將粥放在案上道:「這碗粥太燙了,瑞嬪娘娘待會兒食用便好。」
清瑜覷了一眼清時,信口對她說道:「你宮裡最近很是熱鬧。」
一個誕下皇子,一個懷有身孕,一個被禁足,可不熱鬧么?可這些終歸與她無關。
清時低頭不言,清瑜盯著她緩緩道:「你入宮也有四年了,這肚子倒是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哪日尋個太醫給你瞧瞧,也好按著方子調理來。」
清時頷首作應,一旁衛衡的道:「妾身覺得宋院判此人不錯,妾身的身子都是經他調理的,瑞嬪娘娘也可放心些。」
「宋琰之此人醫術委實不錯,瞧得細,太后的頭風都是經他治好的,年紀輕輕便擢升為六品院判,前途無量呢。」說罷,又看向清時,「只是你與他的隔閡可消了?」
清時聞言笑道:「早先在翊坤宮讓他為安嬪診脈時,他便與我說開了,浪子回頭不易,我若還執著舊事不放,豈非太過狹隘?」
清時拜別清瑜后,回宮路上落雪無聲,沉思許久后她向一旁念錦低聲耳語:「你哪日去太醫院問問,宋院判何時得空,請他來儲秀宮一趟。」
「是。」
「娘娘脈相平穩,身體無恙。」
宋琰之取下覆於清時腕間薄綢,平聲說著。
清時蹙眉不言,直至案前添香的玉訓離去輕輕關上門后,清時這才壓低了聲詢問起宋琰之:「本宮入宮四年,承寵不少,為何至今無孕?」
「按理說娘娘身體康寧,怎會無孕?」
清時眸光里映著斟滿茶水的青花纏枝瓷盞,久久不語。她不禁陷入沉思,她從未有一刻像如今這般渴望擁有皇嗣。從前的不願到如今竟成了笑話。
「娘娘這香聞著香氣濃郁,像是沉水香?」見清時點頭,疑惑解釋道,「微臣曾在衛貴人宮裡聞過幾次,怎麼您這兒如此濃郁?」
清時聽他這話,宮闈舊聞似乎縈繞心頭,前朝某位妃嬪多年不孕,待她薨逝后,新人入住重新修葺宮殿,才從殿中床榻下發現埋藏多年的麝香香囊。清時眼眸一片深邃。
宋琰之細端面前鎏金香爐上的雲紋紋路,取了一方錦帕覆與手中輕輕打開香爐蓋,吹滅爐中熏香后,立即將剩餘的沉水香用絲帕包裹出來。
他先是細聞,復取一些在手中碾開細看。半晌,搖頭道:「這沉水香中混有當門子,雖然量極少,但長期使用足以導致不孕。」
清時只覺心中窩了火,順勢要將青花纏枝茶盞丟出去,宋琰之攔住了她:「娘娘且慢,能在宮殿內下藥卻不被察覺自然是親近之人,如今你我既知曉此香有問題,當務之急是尋出背後下手之人,娘娘切莫因小失大。」
清時聞他此言,當即穩住心神,須臾方是含笑:「你說得對。方才是本宮急躁了。」
思緒轉圜,清時驀然想到一人,孟玉訓。每日沉水香都需經她之手,她若混入當門子在其中,又有誰知曉?
回想起她初入宮廷到如今四年矣,她竟從未真正了解過玉訓,便是平常交談都是甚少。
宋琰之見清時陷入沉思,問道:「想來娘娘知曉是誰了。」
清時點頭道:「今日之事,你只作是尋常請平安脈,斷不可道出此事。本宮自有打算,到時少不得宋太醫相助。」
宋琰之聞言笑起,起身作禮道:「宋琰之但憑娘娘吩咐。」
清時目送他離開后,喚了念錦前來收拾妥帖,念錦問起她也一概不說,只幽幽問道:「你覺得玉訓此人如何?」
「玉訓姑姑為人沉穩,做事妥帖,待我們也極好,之前慶賀貴妃娘娘誕女賀物便是她替我選好的。」
清時一瞬間心頭掠過不安的想法,但忽轉念想也已過去近一年,永壽宮並無異樣,或許只是多慮了。
但此事,她定要查出到底是誰在背後動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