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陸寶兒醒來的時候,窗外正下雨。噼里啪啦的水聲,砸進窗內,潮氣撲面而來。
她躺在榻上,薄薄的棉被並不禦寒,不知是失血過多導致的體寒虛弱,所以覺得分外冷,還是變天了,所以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冬日蕭索的寒意。
陸寶兒想爬起來,五臟六腑卻像是被撕裂了一般,疼得她只有進的氣兒,沒有出的氣。
她沒被瘋馬拋屍荒野,能知道疼,說明還活著,真是福大命大,說不準是她爹在上頭保佑她。
想到了最親的爹爹,又想到了心狠手辣的謝君陵,她終於有哭的理由了,眼淚撲簌簌往下掉,不要錢似的。
「很疼么?」有人開門進來,輕聲問她,攜著淡淡的蘭花香味以及熬熟了泛苦的藥味逐漸籠罩住她。
這聲音……陸寶兒記得!可不就是謝君陵嗎?
她想動,驚恐地往後縮了兩下,一雙貓兒似的大眼鎖住了端葯的男人。他還是那樣好看,即使沒她在身邊,也並沒有清減很多。
看來沒她的日子,他也一樣活得很好,有吃有睡,也就是她傻,在鄉下的時候,時而想起謝君陵,還會難過地吃不下飯,只吃了兩個抹油的鴨脖子。
如果謝君陵真要她的命,這時候又何必假惺惺為她送葯呢?
難道是毒藥?
罷了罷了,毒藥的話,她還能逃么?不過就是命一條,他要,就拿去,讓她投生去下一世,也不用受這樣的窩囊氣。
「葯我熬了很久,我記得你很怕苦,還備了蜜餞。」謝君陵從不碰她,此時卻很怪異,細軟的指尖觸上她的臉頰,像是心疼極了,眼尾還微微眯起,上揚著,不忍看她的慘況。
陸寶兒豁出去了,她微微揚起下巴,乖順地將唇抵到碗沿上,濃郁的葯汁順著她的臉頰滾下來,謝君陵也不嫌臟,用白皙修長的手接著,末了,還真的往她嘴裡塞了顆蜜餞。
就這樣,他倆靜默了一刻鐘,陸寶兒也沒被葯毒死。
「困。」她含著蜜棗,嘴裡很甜,心還是苦的,倘若一顆糖就能讓她重新意識到謝君陵的好,那才叫丟人。
何況,他還想殺她,瀕死的畫面歷歷在目,時刻提醒著她,這個男人還有不為人知的一面。雖做過一年夫妻,可她並不了解他。
陸寶兒不知所措,只能這樣趕謝君陵。
謝君陵卻不肯走,坐在榻前,自言自語:「我讓大夫給你看過病,幸好傷得不重,調養幾個月就能好。」
陸寶兒見這處宅院僻靜,連她鄉下拾掇出的那處家宅都不如,她便料准了必定不是在謝君陵的狀元府內。
難道是他連府邸都不想陸寶兒踏入,草草給她買了間宅院,將她安置在這裡,自此各奔東西,再無瓜葛?
陸寶兒幾不可聞地蹙了蹙眉,心裡泛著苦澀,頗有些委屈地問:「這裡應該不是你的府邸吧?」
謝君陵風輕雲淡地看她一眼,輕輕啟唇,道:「不是。」
聽了這話,陸寶兒垂眉斂目,再不敢問後文。刨根究底有什麼意思?倒不如留些距離來,今後還能念著對方的好。
「我看這院子挺好的,外頭日光挺足?我一個人在這裡還可以開闢一畝田來,閑來無事就種兩根黃瓜,夏天摻醋涼拌著吃。」
陸寶兒牽起唇露出個苦笑,她想笑得好看些,可不知怎的,硬要扯起嘴角倒很猙獰,強顏歡笑。
謝君陵給她掖了掖被子,溫聲道:「你喜歡就都好。」
他很少有這樣對著陸寶兒溫文爾雅的笑,從前在鄉下,他總厲聲讓她莫要進書房,免得毀了他剛寫的、墨汁還未乾透了的文章。
如今對她柔情蜜意,難不成是為了最後幾次見面,留下一星半點夫妻情面嗎?
還真不必做到這個地步,她得了好處,又不會在外聲張,她還能說自己沒加過人,是頭婚的俏姑娘,今後再尋個有情人,謝君陵現下表露出的虛情假意的樣子,倒讓她心煩意亂。
事實上,謝君陵不願陸寶兒進書房,是怕她總將花糕帶進屋子吃。
那味道能引來野貓崽子,已經不止一次有貓進他屋子亂找吃食了,這都是拜陸寶兒所賜,她總背著他私底下在後院喂野貓,也不怕被咬著了手腳。
謝君陵明日還要去翰林院,不能在這鄉野地多留。
他租了這棟偏僻小院,還給陸寶兒備了五六個粗使婆子,要真出了什麼事情,那些婆子也會上前來擋刀,畢竟謝君陵不算什麼好人,手裡還拿捏著人家一家老小的前程與性命。
這些還是不要告訴陸寶兒的好,好不容易養得一派天真爛漫,總不能用這些事來污了她的耳朵。
謝君陵起身,好整以暇理了理被壓得褶皺的衣袖,探指牽出中衣來,慢條斯理地道:「我得先回去了,明日再來看你。我給你撥了幾個人,你挑著使,有事喊他們便是了。」
陸寶兒咬了咬唇,想說些什麼,終究什麼都沒說出口。他這般坦蕩將她撇下,難不成還要問個子丑寅卯嗎?
陸寶兒見謝君陵衣擺飄飄,快要逃出她的視線,忍不住喚了一聲:「謝君陵……」她叫得生疏,以前都是玩笑一樣,喊他夫君的。
「不喚我夫君么?」謝君陵從不和她開這樣的玩笑,她瞎喊,他會呵斥她胡鬧。這次不知是中了什麼邪,居然主動提起了。
陸寶兒抿唇,閉著眼睛,咬牙切齒:「你為什麼要殺我?既然要殺我,又為何救我?」
謝君陵愣了半晌,指節突然攥緊,「你覺得,是我要殺你?」
「只有我給你寫過信,說半個月後抵達京都,從哪條路上來,什麼樣的車式也都說得一清二楚……除了你,沒有旁人知道。何況,你現在當官了,風光無限,我這樣的非但給不了你助力,還會拖累你,所以……」
她也很想說不是他,可除了他,還能有誰?就算是尋仇,不尋他的麻煩,非得找上陸寶兒嗎?
「所以什麼?」謝君陵很少有調高聲音的時候,他一直是溫而穩的翩翩公子模樣,甚至是比她大這麼多,從未和她一個「孩子」置過氣。
可這次,看他的眼中陰鷙,怕是戳到痛處了,陸寶兒沒敢繼續往下說。
會惹怒他么?或者這廝會因心思被戳穿而惱羞成怒?
謝君陵只是氣,氣他養她一年多,旁的沒學會,戲本子的風流野史倒是看得多。他是憐惜她的,當時她還年幼,小小的個子,正到他的腰間,幾年沒見,竟這麼大了,變成了姑娘家。
她是他的小夫人,他在外準備會試,博取功名,就為了給她更好的日子,可她卻從未信過他。
頓了頓,他道:「你給我聽清楚,我若是想殺你,還輪得到你在這別府中養傷?我僱人尋了你足足三日,才在密林深處找到你。如果我想你死,在外頭撿到你的時候,早殺了你了,現下會留下把柄?你懷疑誰都不能懷疑我,我是你夫君。」
說到最後一句,他頓了頓,有些難以啟齒。許是今日話說得夠多了,讓他有些無措。竟會在一個小丫頭面前失態,可笑至極。
陸寶兒想想,也是這個道理。當下就啞巴了,所以是她鬧了這樣一出,冤枉了謝君陵?那除了他,還有誰?
她神色複雜,也不知該如何去想。此時嘴快,倒將另外一項疑惑問出了口:「既然夫君並不嫌我,又為何要讓我待在這樣偏僻的宅院里,掩人耳目呢?」
謝君陵睥她一眼,不知是氣還是譏諷:「大夫說,你身上多處是傷,沒折了脖子都是命大,最好半個月內不要挪動。我縱然想接你回府,也得看看你身子骨能不能吃得消?」
竟是如此嗎?陸寶兒愣了一秒,臉漲得通紅。她覺得丟臉,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解釋。
她嘴上說得不在意,可心裡分明就耿耿於懷。還特地說出來,讓謝君陵看了笑話。
陸寶兒小聲討好謝君陵:「夫君……」
謝君陵折回來,淡淡道:「謝某這等窮凶極惡之徒倒擔不上你這句夫君。」
「……」完了,他可是真的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