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吳翠簪是來認女兒的,可不是來聽教訓的。不愧是傅家養大的女兒,如今說話的風度氣勢和官家小姐並無兩樣,若說她是個泥腿子出身,誰會信呢?
吳翠簪自然是不能輸了氣勢,她可是程凌燕的老子娘,再怎樣都是從自個兒肚子里掉出來的肉,她還能拿吳翠簪怎樣?
是以,吳翠簪冷笑一聲,同程凌燕道:「兒啊,你身上哪裡有痣哪處帶疤的,為娘我心裡一清二楚。你若是不信咱倆是母女,大可嚷嚷出來。傅老爺可是知道這樁事的,到時候若是說漏了嘴,你的血脈被人質疑,可是誰都保不住咯!」
聞言,程凌燕嚇了老大一跳,她結結巴巴地道:「你胡說什麼?!你是指……外祖父也知曉這事?」
「嘿,你還別不信!你瞧瞧,這是什麼?」吳翠簪從腰間摸出一枚和田玉,上面刻著傅家的印,正是傅家的寶貝。
程凌燕見到這塊玉,心裡已是信了七八分了。傅老爺不可能將傅家的物件贈予這樣的人家,除非真是有事相求。可是既然她不是程家的種,又為何要將她帶回傅家呢?程凌燕想起她慘死在通州的父母,心裡有了個令人膽寒的念頭,難不成是傅老爺為了讓蘇老夫人寬心,而將她尋來冒充已經死了的程凌燕?
那麼蘇老夫人的親外孫女兒究竟是真死了還是假死了呢?程凌燕心亂如麻,想去詢問傅老爺,卻又不敢開口。
若是吳翠簪說的話是真的,那她豈不是一朝跌落泥潭任憑萬人踩踏了?那麼二房家的傅婉定會嗤笑她沒臉沒皮賴了這麼多年傅家的!這樣的臉,程凌燕可是丟不起!
她既想反駁吳翠簪,又怕她將此事說了出來,還是先將她穩住吧!程凌燕咬了咬牙,問吳翠簪:「你尋我有什麼事?」
再怎麼說,程凌燕也只是個未及?的孩子,此時六神無主也是正常的。吳翠簪怕她太過慌亂,回府里說漏了嘴,此時安撫她道:「為娘也不是想刁難你,你有了好機緣,自然是以你的前程為重。只是為娘這些年日子不好過啊,你是不知道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出身,在外如何受苦!」
她說著說著便裝模作樣哀嚎了起來,程凌燕煩不勝煩,道:「你究竟想怎樣呢?」
吳翠簪見她不吃這套,想來是母女兩人毫無感情基礎,做戲做得未免有些假了。於是她抬袖掖了掖眼角,細聲細氣地道:「為娘就是手頭有些緊,連飯都吃不上了,想讓你救濟救濟娘家。」
好啊,原來是個討債鬼!
程凌燕何時被人這樣拿捏過?她氣得牙痒痒卻無可奈何。她深吸兩口氣,氣急敗壞地問:「你要多少?」
吳翠簪頓時眉開眼笑,道:「不多不多,也就五百兩吧!」
「五百兩?!你怎麼不去搶?!」程凌燕的月例也不過是七八十兩銀子,還是蘇老夫人愛重她,才給未出閣的姑娘家這般多的貼己銀子。
要知道尋常官家女子出閣,壓箱底的嫁妝也不過就是兩三千兩銀子,可見吳翠簪是有多黑心了!
吳翠簪見她咬死了不給,呶呶嘴道:「我見你都挑了兩副寶石頭面,那樣一副便要百來兩銀子吧?」
原來她都瞧見了,是饞程凌燕的首飾頭面呢!那可是程凌燕存了好些時候的私房錢,今兒個過來買些首飾討自個兒歡心的。程凌燕氣不打一處來,此時磨著牙根,道:「五百兩,我是沒有的!一百兩還勉強,你愛要不要吧!」
她原以為這樣能嚇唬住潑皮,奈何吳翠簪走過的路比她吃過的飯還要多,頓時嚷嚷出聲:「好啊,閨女在外享福咯,不要親娘了!我這就上衙門告御狀,讓傅家還我親女兒來!」
吳翠簪這句話將程凌燕嚇了個半死,她趕緊扯住程凌燕,面色鐵青地道:「好好,你不是要銀子嗎?我給你!你且在屏風後頭等著,要是發出點聲兒來,你的銀子可就沒有了!」
見她願意給銀子,吳翠簪自是樂不可支。她撫掌連連說好,趕緊掩入屏風。
程凌燕將丫鬟喚入雅間來,臉上紅得彷彿能滴血,她問:「你快去將掌柜的喊來,讓他別把頭面包起來了,我不買了。」
「小姐?!可是這首飾盒子都蓋上金玉閣印子了,再讓人拆了,似乎不大好吧?」丫鬟也嫌丟人,她剛才還借著程凌燕的威風,在堂倌面前耀武揚威讓人好好包首飾呢!如今說不買了,一準兒被人說裝富碩,臉皮都沒了。
「要你多嘴!還不快去!」程凌燕怒喝道。
丫鬟哪敢違背主人家的意思,只能下樓尋來了掌柜。說來也有意思,程凌燕挑的這兩副頭面都是有各家小姐夫人競價的,原本掌柜的想降價賣給別家太太,結果今日遇到了程凌燕這個富貴主子。他還趾高氣昂回了那家官太太,說:「前些日子太太瞧上的紅瑪瑙點翠嵌花果頭面,我說了價真降不得,您非要死掐著不放。今兒可好,來了傅家的程小姐,一口氣就原價包下了兩副頭面,這才是真的識貨!」
掌柜的將東西賣出去了,這才夠膽去嗆之前砍價的太太。哪知程凌燕說不要就不要了,還不是換頭面,而是直接不買了。這樣一來,掌柜的再想倒手賣給其他人,恐怕也沒人願意要了。
這程凌燕可不就是耽誤人做生意嗎?
掌柜的在京都開了這些年,也是有點家底與後台的。
他氣不打一處來,徑直上樓,同程凌燕道:「程小姐,這東西都付款上印了,您說退就退,是不是沒這個理啊?你讓我現在賣給誰好?哪家太太會要啊?」
程凌燕沒想到掌柜的還會找上門來,羞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她輕咳一聲,強裝鎮定道:「那便是你的事!掌柜的開這麼大的店,難不成還不許人退個還沒買走的簪子嗎?我瞧不上便不要了!掌柜的如今是想與我爭論不休,不退還我銀子嗎?若是這般鬧事,我免不了要喊我外祖母清平縣主來升堂斷案了!」
聽程凌燕這般伶牙俐齒地講話,本著民不與官斗的想法,掌柜的也不該多爭論。他直道晦氣,在出雅間前,冷冷留了一句:「日後若是程小姐不願買頭面,那就別讓小的三進三出給您送東西挑揀了,小的也是要做生意的,總得找些要買東西的買家伺候著!」
「你!」縱是程凌燕氣得跳腳,也不得不說掌柜的這句話沒說岔。總得是要買東西,店家才會殷勤小意伺候著。
待堂倌將銀票還來,程凌燕清點了一番,背著丫鬟塞給了吳翠簪。待吳翠簪走後,她突然吩咐丫鬟,道:「你去跟著這婦人,看看她家住哪裡。我先回府上了,等你消息。」
丫鬟不明就裡:「小姐?」
「別多問,也別多嘴,小心我割了你的舌頭!」程凌燕目露凶光,那丫鬟縮了縮腦袋,只能悄悄去跟著吳翠簪了。
馬車裡,程凌燕閉眼小憩。她突然有一個膽大妄為的想頭,若是除掉這吳翠簪,豈不是就沒人知道她的身份,吳翠簪也不可能三番兩次來尋她討錢了?
這點子妙極,程凌燕心腸冷硬得很,她壓根不在意吳翠簪是不是她親生母親,但凡攔她路的人,那都只有死路一條!
程凌燕從丫鬟口中得知了吳翠簪的住處,她悄悄尋了流匪,給了銀子,讓人縱火燒死了吳翠簪,又將她家洗劫一空。吳翠簪本就不是京都人士,所以無甚親人替她伸冤,大家只道是流匪猖獗,人心惶惶了幾天,這事兒也就被拋諸腦後了。
***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便到了中秋節。中秋節前三天,陸寶兒派人出謝府選購一批中秋節要用的瓜果或祭祀品,中秋節可以在家中立香火小鼎祭祖。
京都的中秋節也如同鄉下那般要吃月餅,然而京都的月餅和鄉野小鎮里的不同,不像那些窮鄉僻壤圖方便將月餅一律蒸成圓形,而是捏出菱花的形狀,中間嵌著棗泥餡兒或是酸梅核桃碎,用這樣的花餅祭奉月神,乞求來年平安、一家團圓。
謝君陵品階不高,五品以上的大臣都要赴宮宴,以示陛下愛重朝臣。像謝君陵等人,聖上逐個兒送了幾壇御酒,便放了他們家去,還給了一天的假。
中秋節當日,謝君陵便是在府中同陸寶兒一齊過的。他早起慣了,睜眼時,見一側瑟縮成貓兒般的陸寶兒還未醒來,原本想起身的心思又淡了些。萬一他動了動身子,驚擾到陸寶兒便不好了。
謝君陵打量側身熟睡的陸寶兒,只見小姑娘眼睫黑濃,鼻尖挺翹,似瓊玉珠寶,朱唇如染血,粉里透著一絲紅,讓人心生憐愛。他不知為何,無端端探出了手指,企圖觸碰一下陸寶兒。
纖長的指尖行至半路,陸寶兒驀地睜開了眼。
謝君陵頗有些尷尬,奈何他城府深沉,絕不會喜形於色,是以慢條斯理縮回手指,權當無事發生。
陸寶兒見謝君陵醒了,抿出一絲笑來,軟糯地喚:「夫君醒了?怎麼不喊我?哦,難不成是被我動人睡顏給驚艷了,所以趁我熟睡細細打量一番?」當然這一段是陸寶兒為了逗謝君陵,胡謅的。
哪知,謝君陵卻有一絲做賊心虛之感。他小心翼翼避開陸寶兒打量的目光,垂下濃密的眼睫,手掌屈拳,以手掩唇,輕咳道:「怎麼可能?為夫不過是覺得你睡相太丑了,一時間有些驚訝罷了。故而心底發笑,忘記喊你。」
「……」陸寶兒有點不滿,她好想犯一犯七出之條,揍一頓謝君陵呢!
「好了,起身吧,時候不早了。我喊嬤嬤來,為你梳妝打扮。」說話間,謝君陵已然好整以暇地下了榻,明明也是剛剛睡醒,謝君陵卻依舊一副俊雅瀟洒的模樣,半點都不見他中衣發皺,或是帶些凌亂感。他總這樣遊刃有餘,像是完美的謙謙君子,亦似乎不會被任何事給驚擾到,讓陸寶兒感到沒趣。
謝君陵有過慌亂的模樣嗎?陸寶兒回想了一番,竟是從未見過。他好似從出生以來就擅長應付人情世故,從未有失手或失算的時刻呢。
謝君陵在隔壁房洗漱,他一走,老嬤嬤便帶著幾位侍女魚貫而入。今日是中秋節,老嬤嬤一早便折了新鮮的桂花來,她用銅絲將桂花纏繞成花簪,戴在陸寶兒的髮髻上,還釵上兩團珍珠流蘇白兔毛團,瞧著倒像是偷跑下凡的兔兒仙,饞紅塵的桂花月餅吃。
陸寶兒打扮完,拎起紅楓紋月華裙,朝謝君陵的地方飛奔而去。她跑得毫無規矩,又快又急,臉上溢滿奪目笑容,唇間喚著:「夫君!夫君!你看!」
謝君陵施施然回頭,他原本想要呵斥陸寶兒沒規矩的。但見她揚起燦爛笑顏,全無顧忌地朝他狂奔而來時。不知為何,謝君陵像是被人下了咒術一般,張開了雙臂。心尖隱隱有些期待,似乎他知道,下一刻便能將眼前披星戴月趕來的小人兒,緊緊擁入懷。
他這般想,也這般做了。陸寶兒一下子撞進最溫暖的懷抱,攥住謝君陵的衣襟,同他溫聲軟語道:「夫君,我這樣好看嗎?」
她獻寶似的轉了一圈,給謝君陵展現錦繡鞋頭上的珠花,以及頭上素雅的白毛。
謝君陵見小姑娘多有期待,本想出聲譏諷她莽撞似野猴子,卻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難得柔聲道:「好看。」
陸寶兒開心極了,她連連拍掌,道:「那自然是最好了,今夜和夫君出門看煙火與花燈,穿這一身出去,也不會讓夫君面上無光。」
竟然是為了出門給外人看嗎?謝君陵隱隱有些不滿起來。
他冷著嗓音,道:「細看一遍,倒覺得不算很好,特別是頭上的桂花釵有些拙劣,也太過尋常了。」
「啊?」陸寶兒被謝君陵這給一個甜棗打一棍子的態度驚呆了,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時間低語,「夫君不喜歡嗎?原本想著我假扮玉兔給夫君看看呢!」
陸寶兒是真心有些失落,她垂下頭來,神采奕奕的臉頓時變得無精打采,懨懨地從謝君陵懷中掙脫,打算回內室再讓老嬤嬤換一身衣衫去。
見她要走,謝君陵僅剩的良心抽疼一下,阻攔:「等一下。」
「嗯?」陸寶兒回頭,死氣沉沉看了他一眼。
謝君陵蹙起眉頭,頗不自然地道:「實際上,這般拙劣的桂花也有幾分野趣在,不必換了。」
「夫君不是說不喜歡嗎?」
「沒有。」
「什麼?」陸寶兒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她嘴角翹起,彎彎如尖鉤月。
「我說……」謝君陵抬袖微微掩住喉結與薄涼下唇,故作漫不經心地道,「我喜歡。」
得了謝君陵的誇讚,陸寶兒險些要興奮地原地起舞。她拉了謝君陵的手來,邊走邊說:「我就說,憑我的姿色,什麼樣的頭花我戴不出幾分美感來呢?夫君便是太慎言慎行了,心裡覺得我好看,面上又不太敢誇。這點不大好,要改!」
「……」聞言,謝君陵扶額,頭大如斗,他就不該心軟!
陸寶兒將謝君陵拉到花廳來,桌上已擺好了早膳。陸寶兒是個急性子,她一時興起想吃月餅,今日早膳,菜碟里便全是各式各樣口味的菱花月餅。
謝君陵盛了一碗八寶粥,他不愛甜食,是以粥里也沒加糖。今日連個配粥的小菜都沒有,有些食難下咽,可謝君陵看了看陸寶兒左一樣右一樣挑揀月餅吃的可人模樣,又想著算了不喊人上菜了,以免掃興。
陸寶兒秉著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想法,她將蛋黃月餅咬了一口,又遞到謝君陵的唇邊,道:「夫君,這個好吃,你嘗嘗看!」
謝君陵看了一眼陸寶兒手上的月餅,上頭被吃了一個尖尖角,蛋黃餡只咬了一小口,可見她是吃到餡料味道,覺著不錯便立馬送到他唇邊。只是一側都有侍女們看著,這樣用手捏著用餐未免不合規矩。
於是,謝君陵冷冷地掃了周圍一眼。旁側的侍女們本就不敢看餐桌上的兩位主子,此時察覺那如同毒蛇一般狠戾的眼眸,這條凶神惡煞的大蟒正吐著淬了毒液的蛇信子趕人呢!瞬息之間,侍女們識趣地挨個退下了。
四周無人,謝君陵的裡子面子都保住了,他很滿意地低頭,咬了一口自家小嬌妻笑吟吟奉上的甜月餅。
唯有陸寶兒後知後覺地問:「誒?丫鬟們都去哪兒了?」
謝君陵慢悠悠一句:「許是去端糕點了吧?不必管。你還有什麼想讓我嘗嘗的?趁為夫此時尚有吃甜糕的心思,勉為其難陪你吃兩口。」
言下之意就是,還想喂什麼?看在我面子沒丟的份上,想喂趕緊喂。
陸寶兒是知道謝君陵不愛吃甜食的,一想到他是為了不掃她的興緻才配合說嘗嘗看,心裡便像是泛起蜜水來,甜得她神魂顛倒。
見陸寶兒含笑,謝君陵好奇地問:「怎麼了?」
「沒事,只是覺得夫君是個好人,待我和顏悅色的。」
「哦。」謝君陵輕描淡寫應了一聲,卻在不為人知的暗處,微微翹起了唇角。
被她誇讚是個好人么?倒還有趣。
屋外,為了及時服侍主人家,聚眾旁聽牆角的丫鬟們瑟瑟發抖表示:「哪裡和善了?分明是披著羊皮的野狼嘛!」
入夜後,陸寶兒鬧著要去喧鬧的街上逛。原本想派府里的丫鬟跟著,然而陸寶兒總覺得缺了點味道,好說歹說才說服了謝君陵,要與他兩人出門閑逛。謝君陵看了一眼立在不遠處屋檐之上的竹笙,想著暗中有他護人,大抵也出不了差池,於是同意了。
實際上,謝君陵這般好說話是因為陸寶兒講了一句:「既然是看花燈,自然是要和我最愛重的人一起去看。思來想去,我的心中也就只有夫君這一個人選了。」
她話說得漂亮,謝君陵怎樣都不能拒絕的,於是便同意了。
然而陸寶兒之所以說這句話,當然是因為謝君陵才是一家之主啊!她要深夜出門,自然是得請示了謝君陵的。所謂馬屁也要拍在馬屁股上,可不就是這個道理?
至於愛重不愛重嘛……這個陸寶兒也沒想明白,不過她知道謝君陵和姑娘家似的,愛聽甜言蜜語,所以隨口誆騙一下罷了。
陸寶兒牽著謝君陵的手,同他一道兒出門。府外的街巷並無燈火,都要人手提花燈方能照路的,幸虧今日中秋節,大道上人海潮潮,每個人手間都提了一盞燭光搖曳的燈,照得一條路燈火通明如白晝,這才不至於昏暗。
街上各路攤販都趁機出門擺攤賺錢,有花糕的攤子,也有擺了一口沸水鍋在路邊的餛飩攤子,更有手工珠花的首飾攤子,人生百態,琳琅滿目。
陸寶兒指著不遠處擺了一銅盆的錦鯉攤子,對謝君陵道:「夫君,我要一尾錦鯉,你給我撈一條來。」
謝君陵斜她一眼,問:「你後院里不是還餵了野貓嗎?錦鯉養在那處,不怕被吃了?」
這樣一問,陸寶兒也有些糾結了。她既愛貓,也愛錦鯉,若是錦鯉與貓不可兼得,她該捨棄哪個呢?
謝君陵早就想趕走陸寶兒用魚乾引來的那一窩野貓崽子了,趁此機會,正好讓她與舊貓一刀兩斷。
於是,他循循善誘道:「錦鯉招財進寶,可旺家宅。錯過這村可就沒這店了,你要想好了,到底還養不養野貓?」
哪知,陸寶兒堅定地搖頭:「那便不要錦鯉好了。」
「哦?倒是個念舊情的姑娘。」謝君陵這句話不知是譏諷她,還是誇讚她。陸寶兒聽不出來,也就不問了。
陸寶兒訕笑:「原本買錦鯉也是想著喂貓的,奈何夫君說這是招財進寶的有福之物,給貓吃了,怕是殺生會招來晦氣,對夫君不利,所以算了。」
謝君陵輕哼兩聲:「在你心中,敢情我和野貓比,還略勝一籌?」
「夫君自然是比野貓重要的!」陸寶兒以為這番話討了謝君陵的歡心,愈發篤定道。
謝君陵黑了臉,冷冷道:「好你個陸寶兒,拿為夫和一隻不知來歷的野貓比較嗎?」
陸寶兒驚慌搖頭:「夫君,你說錯了!」
「哦?」
「不止是一隻……是一窩!」
謝君陵被氣得險些七竅生煙,連連撫掌道:「好啊,好得很。」
「……」陸寶兒原本想說「過獎」,可見謝君陵的臉色不太對頭,她又不大敢說了。
謝君陵今日是秋燥嗎?為何成日里火氣這般大?陸寶兒想著定然要給他喂上一碗秋梨湯來,讓人降降火的。
謝君陵生著悶氣,連續走了一刻鐘的路都沒理會陸寶兒,更沒牽她。
陸寶兒心間惴惴不安,路過一間鋪子時,她瞥見了有人販賣秋梨湯,欣喜若狂。
她對謝君陵道:「夫君,你等我一會兒,我馬上回來!」
謝君陵雖說生氣,卻也不想陸寶兒不在自個兒眼皮底子下杵著,此時見她靈動像一條泥鰍似的擠入人海中,頓時慌了:「寶兒?!你上哪去?給我回來!」
奈何這裡人太多了,他半點都瞧不見陸寶兒的身影。希望小姑娘說去去就回是真的,可別走遠了。
謝君陵待在原地不敢動,他怕自己挪了挪位置,待會兒陸寶兒更尋不到他了。他吹了口哨,喊來竹笙:「給我去找找夫人的去向。」
「是!」竹笙三兩下飛躍到屋檐頂上,遵循謝君陵的命令,尋陸寶兒去了。
過了大概一刻鐘,竹笙前來複命:「主子,屬下無能,找不到夫人。」
「什麼?!」連竹笙都尋不到人嗎?
謝君陵慌了神,幾乎是剎那間,他脊背出的汗都濕了中衣。他閉上眼,想起陸寶兒剛來京都那一回,顧家伏擊了陸寶兒趕路的馬車,他怎樣都尋不到人。那時,他如喪考妣,失魂落魄地行在山崖間。一想到自個兒嬌養長大的小姑娘或許孤獨地死在了某處,他便心如刀絞。
謝君陵早就發誓,上窮碧落下黃泉,他絕對不會再給陸寶兒離開他的機會,這輩子都別想。
謝君陵發了狠,沿路喊著陸寶兒的名字:「寶兒?!你在哪裡!快出來!」
此時,被謝君陵苦苦尋著的陸寶兒正被人拉到一條漆黑的小巷子里。她原本是想買一碗敗火的秋梨湯給謝君陵喝的,哪知突然有人將抹上蒙汗藥的帕子遞到她的唇邊,讓她嗅到了藥味,腿腳發軟,趁機將她擄到這一處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漆黑巷弄中。
陸寶兒嚇了一跳,她踉踉蹌蹌起身,一路朝里走。她最是怕黑了,起夜都要喚謝君陵,哪知今日為了逃生,連黑暗都不再懼怕了。
身後的人看著膘肥體壯,是個健碩男子,他一邊奸笑著,一邊道:「這是哪家的小娘子?正巧給大爺我撞上了,看這細皮嫩肉的樣子,定能賣個好價錢!」
陸寶兒咬死了下唇,朗聲道:「你若是敢動我一根汗毛,我夫君定然會將你碎屍萬段的!」
男人愣了愣,隨即笑出聲:「你以為我會怕你嗎?管你是哪家小姐,到時候賣到遠離京都的地方去。要是不乖,便打上一頓,餓上一頓,再不聽話,也不過是拔掉舌頭的事情,我有什麼好怕你的?你家中人知道你被擄去,定然是怕你失掉清白的!私下尋不到,面上肯定會說你是病死的,誰還會管你死活?!這京都的大人們啊,看臉面比命還重要,不過是一個姑娘罷了,沒了便沒了。」
尋常人家確實是這個道理,每家每戶都不缺女兒,就算再怎樣疼愛,也不會讓女孩辱了家族名聲。甚至真的如同這個男人所說,會將人除掉,以此避禍。看來這人做這事不是一回兩回了,不知有多少良家女喪命他手。
陸寶兒沒轍了,她只能大聲吼叫:「夫君!救我!夫君!你在哪裡?!」
雖說今夜的人都去花燈主道上,沒人注意這些細枝末節的地方,可男人還是怕節外生枝,所以上前一步,粗暴地捂住了陸寶兒的嘴,吼她:「再喊一句,我擰斷你的脖子!」
陸寶兒卻是不依,別看她小小年紀,血性卻大,此時拔下了頭上的髮釵,一下子刺入男人的手臂。剎那間,鮮血四濺,血腥味險些迷了人的眼睛。
男人吃痛鬆手,陸寶兒趁機脫身,朝亮堂的大路跑去。跑到一半,她突然撞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陸寶兒猛然抬頭,見是謝君陵,頓時鬆了一口氣。
謝君陵見陸寶兒身上帶血,髮釵凌亂,一時間怒火攻心,他冷聲喚來竹笙,道:「這廝狗膽包天,敢動我的人。將他打到半身不遂,再尋個由頭送官吧。」
謝君陵這句話沒帶多少溫度,竹笙也是第一次見他如此暴戾的模樣。竹笙心裡有了成算,領命以後,便從靴子里摸出一柄匕首來,同男人好好玩上一場。
謝君陵握著陸寶兒的手發緊,捏得她手腕生疼。陸寶兒蹙眉輕輕哼了一聲,驚得謝君陵焦急問:「你可有哪裡被傷到了?」
陸寶兒搖搖頭:「沒有,是夫君捏疼我了。」
聞言,謝君陵立刻鬆了手。他抿唇不語,從袖中牽出一方帕子,為陸寶兒細細擦拭臉頰與脖頸染上的血跡,他擦得極為細緻,彷彿不情願陸寶兒身上留下任何一點旁人的氣息。
「沒傷到就好。」謝君陵擦了很久,隨後從唇齒間輕飄飄說出這句話。他彷彿剛剛回神,驚魂未定。
陸寶兒見謝君陵這副模樣,也有些怕了。她強顏歡笑,在謝君陵面前轉了個圈,道:「夫君你看,我哪裡都好好的。」
這時,謝君陵突然伸手,將她抱到懷裡,緊緊按住了陸寶兒的頭。少女的身子香香軟軟,真正動手抱了以後,謝君陵的心頭才湧上了心安感。
陸寶兒被謝君陵猝不及防一抱,嚇了一跳。她的臉頰發燙,感受謝君陵溫熱的胸膛,頓時有些手足無措。他是怎麼了?剛才一句話都不講,此刻又將她抱在懷裡。
陸寶兒小心翼翼攀上謝君陵的後背,隔著衣衫,她竟然察覺謝君陵一向挺直的脊背微微發顫。
他在發抖嗎?他是在害怕嗎?陸寶兒不可思議,小心問謝君陵:「夫君?」
謝君陵抱了她很久后,才強裝鎮定開口:「我險些……失去你了。」
陸寶兒心尖一顫,她突然想起今早的事來。她一直以為謝君陵為人處世穩重,遇上艱難險阻也波瀾不驚,原來不是這樣的。謝君陵也會有惶恐不安的時刻,特別是遇上了與她有關的事。
這代表謝君陵特別愛重她嗎?陸寶兒輕聲發笑,她得意地問:「夫君將我看得很重嗎?」
明明遇到了這樣的事,虧得陸寶兒還笑得出來。謝君陵有些火氣上涌,冷冰冰地道:「不是,為夫只是擔心原配不見了,要續娶又得出一筆聘禮。如今各路大人都要銀兩打點,家徒四壁,再娶一個怕是娶不起了。」
「哦……」陸寶兒撅起嘴來,心裡好氣!
然而,謝君陵話雖如此,手上卻將她越抱越緊,連同回府時,也沒有鬆開摟住她腰身的手,臊得陸寶兒恨不得找一道地縫鑽進去!
就在兩人打算回府時,府外煙花升空,一丁點星光在半空中炸裂,炸成五光十色的煙火,像一團團繡球花。那光亮刺目,照得人心間亮堂,亦驅散蟄伏巷弄暗處的魑魅魍魎。
陸寶兒想看得更遠一些的地方,奈何她個子矮,連連跳了幾次都瞧不上。
今夜已經夠荒唐無規矩了,再多一樁也不算什麼。
謝君陵突然朝她伸出手來,道:「過來。」
「嗯?」陸寶兒不解。
謝君陵卻擅自將她抱起,捧至肩上,道:「坐這兒看。」
她借了謝君陵的勢,坐得高,看得遠,將不遠處的焰火盡收眼底。
陸寶兒原本覺得謝君陵就是那高嶺之花,神聖不可侵。犯,今日見他狼狽模樣,倒有種謫仙跌落凡塵之感。原來謝君陵同她一樣,也有喜怒哀樂,也是尋常人。
他並不是生來就性子長袖善舞,也是吃盡了苦頭才練就這一身油鹽不進的冷麵閻王功夫。
今夜似夢似幻,倒讓陸寶兒有一瞬間怔忪,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與謝君陵的關係更親近了嗎?是也不是?
只是謝君陵原來很怕失去她嗎?見到陸寶兒受了欺負,便露出那樣狠戾的眉目,是她從未見過的模樣。
陸寶兒總覺得……她好似沒有完全了解謝君陵,她的夫君似乎藏著什麼秘密,還未同她說過。
只是她很想告訴謝君陵,她是不會輕易離他而去的。
畢竟這世道,對再嫁女不友好,她的夫君這般好,該珍惜頭婚的,又怎會想著離開謝君陵呢?
思及至此,陸寶兒翹起嘴角笑了。
她突然問謝君陵:「夫君,若是我和嬤嬤說,你將我抱到肩頭上,她會罵我沒規矩嗎?」
謝君陵輕咳一聲,說:「夫妻間的私事,不能同外人說的。」
「哦,這是只我們兩個知曉的事?」
「嗯。」謝君陵補了一句,「今夜的事,都不要對外說。」陸寶兒被歹人抓住的事不會有任何人知道的,他可不想引來什麼風言風語。幸好那男人沒能做什麼,要是做了什麼,謝君陵連同他的家人也會一併弄死。
陸寶兒可聽謝君陵的話,是以回了府,老嬤嬤見她衣衫凌亂,問起:「夫人這是怎麼了?」
陸寶兒望向謝君陵的方向,羞怯一笑,道:「這是我與夫君的私事,不能同外人說的。」
夫妻間的私事?老嬤嬤和秋菊一品,再撩起陸寶兒手上的衣袖,見到那一道被人捏緊了露出的五指印,紛紛回過味來。兩人望向謝君陵的目光,冷到要吃人。沒想到謝君陵謙謙君子,那檔子事在家裡做不好嗎?非得在外頭尋個沒人的野地兒為所欲為,簡直禽、獸!
老嬤嬤原以為謝君陵是正人君子,好歹等陸寶兒再大一些行房事的,哪知他就是道貌岸然的男人,今夜誘哄了小丫頭出去為非作歹!
可憐的小姑娘,被人吃干抹凈還要幫著人數錢,著實好騙!
謝君陵見這群人面色不善,微微蹙起眉頭。他回想起陸寶兒的話,頓時重重嘆了一口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還能怎樣?只能默認唄。
夜裡,陸寶兒同謝君陵都洗漱換好衣衫后,並肩躺到了床榻上。陸寶兒想起之前的事,此時回到家才有些后怕,她小聲提議:「夫君,我今晚能不能和你睡同一條被子?」
謝君陵一愣,不知該不該出聲拒絕。可是他一側頭,便見陸寶兒散著一頭黑濃長發,可憐兮兮望向他,頓時有些心軟了。
他閉了閉眼,淡淡道:「隨你吧。」
陸寶兒歡呼一聲,一下子擠入謝君陵的被子,將他摟得緊緊的。
她鮮少有這般親近人的時刻,若是喜歡誰自然就要死死抱在懷裡啦!
謝君陵被她這麼突然抱了一下,有點不大自在。他輕咳一聲,呵斥:「鬆手,乖乖躺好。」
陸寶兒倔強到驚人的地步,梗著脖子道:「我不!」
「嗯?」還敢和他唱反調?
「我喜歡夫君,自然要抱著夫君。」陸寶兒含笑,輕聲道。
謝君陵頭一次聽到陸寶兒表白心跡,驚得魂不附體。他啞著嗓子,慢條斯理道:「你說什麼?你……喜歡我?」
「嗯哼!」陸寶兒洋洋得意地道,「對啊,就像我喜歡阿白,我也會天天抱著它一樣!」
「阿白?」謝君陵咬牙切齒問。哪來的野男人?
「就是我後院那一窩野貓里最漂亮的一隻白貓!」
謝君陵氣結,冷笑道:「陸!寶!兒!在你眼裡,喜歡我和喜歡貓是一樣的?抱我和抱貓是一樣的?」
「那也沒有啦!」
「呵。」
「貓身上都是毛,抱起來更舒適些。」
陸寶兒話音剛落,謝君陵便一抖被子,將她抖到了床里側,冷聲道:「睡你自己的被褥去,我不習慣和你同睡。」
「……」陸寶兒驚呆了!為何她的夫君剛才和顏悅色,轉眼間就翻臉不認人了?可見,男人都是壞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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