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大哥用這樣嚴肅認真的表情看著自己,蔣曄一時有些緊張,而且聽他說是與徐幼容的死有關的推測,越發覺得驚訝,方才他還說沒有進展,怎麼忽然又說有了推測呢?
不過驚訝歸驚訝,雖然不明白大哥為何忽然之間轉變這麼快,蔣曄還是下意識地點頭說:「我想聽。」
蔣暉見她點頭,嘆了口氣,終於下定決心,將自己在成王府對趙澈說過的推測對蔣曄說了一遍。
他原本有許多擔心,擔心蔣曄不太關心外面的事,所以可能聽不懂,擔心這些推測太過陰暗,會讓她覺得難以接受。
可是蔣曄除了在聽他說這些時偶爾露出沉思的表情,倒是並沒有很驚訝的樣子,蔣暉覺得甚是驚訝,終於在說完后忍不住看著她問道:『曄兒,你好像並不是很驚訝,難道,你之前也有過推測?」
蔣曄微微嘆了口氣,臉上是有些平靜卻又難過的表情:「不是推測,是直覺。我在聽到徐幼容被毒死的消息后實在想不明白有誰會下毒害她,還是特地選在她的新婚之夜,所以我很快就猜,也許那個人的目標不是她,而是趙謹。可是後來我又想,如果對方的目標真的是趙謹,一定是經過了精心籌劃才好不容易得到下毒這麼一個機會,怎麼會無緣無故就下錯了人,讓徐幼容誤飲了毒酒呢?再到後來,真的傳出流言,說毒酒是為趙謹準備的,只是被徐幼容誤飲了。這樣的流言一出,我反而確定了,毒根本不是為趙謹準備的,應該就是為徐幼容準備的。但是徐幼容向來膽小善良,與人為善,沒有人會嫉恨她到非得在她的新婚之夜把人毒死。所以我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會不會給她下毒的那個人就是趙謹。只是我也沒有任何證據,甚至連推測都是不完善的,也只能自己想一想,我一直在等著大哥和大理寺找到證據,好幾次都想跟大哥說出我的猜測,只是覺得我這些畢竟只是猜測,萬一說了,說不定會幹擾大哥的思路,便沒有講。」
蔣曄把自己的猜測解釋了一遍后,蔣暉微微點頭,陷入了沉思,蔣曄的推測確實算不上完善,其中摻雜著許多她自己的猜測,確實不足以作為查案的證據,但是她能憑藉直覺想到這些,是蔣暉沒有想到的。
他一直知道,蔣曄是聰明的,卻沒想到她能如此聰明,竟然早就與自己一樣開始懷疑趙謹了。
只是他還是有一點不放心:「我記得趙謹也曾給你送過釵子,你猜到這些的時候。」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意思已經很明顯,他之所以之前不肯告訴蔣曄自己的推測,就是怕她知道了這人竟然是趙謹,又想到之前他還曾想過娶自己,心裡會覺得難過。
蔣曄自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低下頭,想了片刻,再抬頭看著蔣暉說道:「我只是為徐幼容覺得難過。大哥你可能不認識她,甚至不曾見過她,不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可是我見過她,認識她,甚至就在不久前我與三姐姐還去給她送了添妝。她其實比我大幾個月,可是看起來比我還小,小小的人,臉也圓圓的,笑起來的時候嘴角有小小的梨渦,很是可愛。性子又很靦腆溫柔,就像,就像一隻好奇的小貓。我與三姐姐上次去看她的時候,她明顯是很開心的,大哥你知道嗎,就是那種少女即將出嫁的開心與嬌羞,我其實能感覺到她的期待與緊張,我當時雖然沒跟她說過什麼,但我心裡是希望她能幸福的,即便我知道趙謹其實不是什麼好人,但是又有什麼關係呢,這是三皇子和徐家的聯姻,也是趙謹和徐幼容的婚事,也許她能過得很好呢,我心裡就是這樣想著的。當我知道她死了的時候,我其實第一反應就是趙謹害死了她,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麼想,甚至連我自己都懷疑自己這麼想是不對的。我一直在等著,等著真相大白,兇手水落石出。其實我一點都不希望這個人真的是趙謹,這對徐幼容來說太過殘忍了,他怎麼可以,怎麼能下得去手?」蔣曄說到這裡抬手擦了一把在她絮絮叨叨說話的時候不知不覺流下來的眼淚。
蔣暉看著流淚的蔣曄,有些心疼地伸手抱了抱她的肩膀,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安慰。
只是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蔣曄提出的疑問,他其實可以理解趙謹為何要殺徐幼容,蔣曄也未必不能理解他殺人的動機,她只是還不能接受。
她的目光穿透了黑暗,嚮往的卻還是光明,這就是她與自己最大的不同。
蔣曄也知道,這個問題大哥給不了自己答案,大概只有趙謹才能給她答案,可是她現在只有一個目標,殺人償命,就算他貴為皇子,將來甚至有可能成為太子,也應該為今日死在他手下的人命付出代價。
於是她看著蔣暉問道:「大哥,你們現在找到證據了嗎?」
蔣暉搖頭:「沒有。」雖然知道她聽到了一定會覺得失落,可是這件事趙謹和長公主顯然謀划已久,而他們卻一無所知,現在即便有推測也找不到證據,大理寺所能找到的證據,只怕都是指向成王的。
所以他們才只能鋌而走險,通過宋珅威脅長公主,讓她交出趙謹下毒的證據。
看了蔣曄一眼,她雖然因為剛剛哭過,眼睛紅紅的,但是目光還算平靜堅定,蔣暉決定告訴她:「但是這既然是為成王設的一個局,他自然已經想到了辦法破解這個局面。楊柳就是成王破局的關鍵,他利用楊柳抓到了宋珅,以此威脅長公主交出趙謹下毒害人的證據。」
看著蔣曄露出驚訝的表情,蔣暉嘆了口氣解釋道:「這件事他們謀划已久,若真的靠大理寺,只怕是找不出什麼證據的,非常時期行非常之事,雖然我知道你定會覺得難以接受,但是,這確實也是目前看來最有用的辦法了,只要長公主肯反水,趙謹一定無法推脫。」
蔣曄聽了卻輕輕搖頭,解釋道:「我並非覺得這個辦法難以接受,我只是奇怪,既然宋珅已經抓住了,為何楊柳還會被長公主帶走?」
既然宋珅已經到手,說明他們的計劃已經成功了,那作為計劃的直接執行人的楊柳按說也應該隨著宋珅被抓平安回到了成王身邊,怎麼會受那麼嚴重的傷。
說到這個,蔣暉又只能嘆息,接連讓蔣曄直面人心的黑暗是他不願意做的,但是既然已經決定了告訴她真相,此刻也不應該再有什麼隱瞞,於是嘆了口氣說道:「因為成王怕徹底激怒長公主,所以把楊柳送出去給長公主泄憤。」只有長公主處置了楊柳,出了這口惡氣,接下來成王才好與她談判。
蔣曄聽了徹底呆住,她萬萬沒想到竟然是這麼個緣由,瞬間對那天她所看到的女子產生了無盡同情,這樣深厚的同情已經徹底覆蓋了她因為宋祁而對她產生的微妙的一點嫉妒。
「等等!」蔣曄難過的同時忽然反應過來,盯著蔣暉問道:「大哥,你什麼時候跟成王走得這麼近了?」
蔣暉沒想到她會忽然有此一問,頓時楞了一下,正想解釋,便聽蔣曄說道:「罷了,總歸是要站隊的,大哥選了成王也沒什麼好問的。只是」她看著蔣暉認真說道:「趙謹固然不值得輔佐,成王也未必就比他好到哪裡去。我知道大哥會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自古以來,走上帝位的人,哪一個不是雙手沾滿鮮血,踩著累累白骨,成就他的宏圖霸業。連我自己都覺得除了這樣好像沒有別的路可以選,所以大哥做什麼樣的決定,我都可以理解,我只是還有一點自己的堅持,因為這點堅持,而覺得難過。」
她其實明白,所有人都是身不由己,所有人都處在一個局中,這個局支配著他們,不殺人就被人殺,可問題是,沒有人能操控整個局,所有人都被不知名的力量牽引,支配,變成了現在這樣的人。
蔣暉有些驚訝地看著她,他沒想到蔣曄與自己當初的想法竟然一樣,只是當年的他,也與蔣曄一樣,想做那個破局的人,即便不能破局,至少也是不被這個局支配的人。可是路走著走著,他就不由自主被卷進了這個局中,這就是可怕之處,他害怕某一天蔣曄也與自己一樣,被迫捲入其中。
可是面對著可以預見的未來,他卻無能為力,個人在整個局面前的力量實在太過渺小,渺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一個蔣暉死了,會有成千上萬個蔣暉重新生成,局並不在意他究竟是這一個,還是另一個,只要有人能填補他空出來的位子,局面就可以維持下去。
見大哥沉默良久沒有說話,蔣曄其實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了,大哥未必不能理解自己,因為在自己的記憶中,大哥與沈思嘉侃侃而談,關心南邊的災民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只是現在他已經不再提起了,也不知道沈思嘉是不是還保有初心。
當初那個真的心懷百姓,心懷天下,甚至還擔心沈思嘉不能堅持初心的人,走著走著,就沒有辦法堅持自己的初心了,可是他並沒有忘記,只是這個世道讓他做不到堅持初心,這對他來說更加殘忍。
那些徹底忘記了自己曾經的信念和理想的人才可能在這裡活得遊刃有餘而有得心應手,反而是大哥這樣始終不曾忘記,卻不得不違背初心行事的人,永遠都處處在痛苦之中。
蔣曄其實很心疼大哥,看著一向被自己視為偶像,無所不能的大哥被現實打垮,此刻沉默著站在自己面前,彷彿早已失去了當初的少年意氣,蔣曄忍不住抬手抱了抱他,只是想給他一點安慰,想告訴他其實自己理解他,明白他的為難和痛苦。
蔣暉卻在她抱住自己的瞬間鬆弛下來,他已經緊繃了太久太久了,輕輕抬手,溫柔抱住了她,彷彿在這一刻,他行走在信念和現實之間的所有的不容易都得到了理解和安放,又得到了力量,這力量可以支撐著他繼續走下去,同時也提醒著他,永遠不忘記自己最初的信念,即便它不能實現,即便自己不能做到,反而總是要違背信念行事,記住它其實對自己來說是一種痛苦和折磨,可是他也不能徹底忘掉。
「大哥,我以前不能理解那些做官做得好好的人,為什麼會忽然間要歸隱山野,我現在忽然明白了。最開始誰不是雄心壯志,滿懷理想,打算改變這個世道呢?可是從來都沒有誰真的改變過世道,要麼是世道改變了他們,隨波逐流;要麼他們沒有被世道改變,卻也對它無能為力,堅持太久實在太累了,只能對世道說:算了,我認輸了,放我走吧。於是他們就跑到山裡藏起來了。可是藏起來他們就能輕鬆了嗎?除非他們真的徹底忘了自己最初的理想,不然就算藏進山裡,只怕也忍不住看著這個世道感到有心無力的難過吧?所以面對這個世道,看起來有不同的路可以選,實在不行你還可以歸隱山林,但其實藏在山裡只是把自己的肉身藏了起來,自己的心還是留在了外面,得到的怎麼可能是真正的安寧呢?其實只有兩條路可以走,要麼徹底接受它,忘記最初所有的理想和信念,直至忘記自己,只有一個忘記自我的人,才是最適合所有世道的人;要麼徹底打破它,重建一個符合自己信念的世道。可是后一條路太難了,多得是選第一條路的人和自欺欺人藏進山裡的人,大哥,你會選什麼?」蔣曄忽然看著蔣暉認真問道。
蔣暉聽得呆住了,他沒想到,蔣曄比自己看得還透徹明白,原來她早就看透了,所謂的選擇其實只有兩種,其他的要麼是自欺欺人,要麼是裝模作樣,說到底都不值得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