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迪亞……】
他聽見那微不可聞的聲音從遙遠的彼端傳來。
腦子一直都是昏昏沉沉的,沉重的眼皮讓他不想睜開眼回應那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呼喚。
反正……不可能一直叫下去。
他在恍惚中的意識如此冷嘲著回答他。
【回答我,迪亞。】
這一次,呼喚聲更近了一點,也大了一點。
他無法再忽視它,可是他仍舊不想睜眼應上一聲。
從身體內部侵蝕到五臟六腑的倦意讓他疲憊不堪,身體已經沉重到連睜開眼睛這點簡單的事情都頗為艱難。
【迪亞……迪亞!】
「吵死了。」
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身邊響起,極近,幾乎就緊貼身邊。
他迷迷糊糊中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因為那個聲音實在太過熟悉到讓人從心底覺得詭異的地步。
「那傢伙真是有夠煩人。」
即使疲憊沉重的身體也無法抵擋住他對這熟悉到詭異的聲音想要追根究底的決心。
他睜開眼睛,坐起身來。
當坐在地上的他睜眼看到身前那深褐色的腿的時候,他心底一個咔噠——
那個聲音——
那不是就是他自己的聲音嗎?
他在極度的錯愕中抬起頭,正巧和身前那滿臉不耐煩地將目光從上空收回來的人正正對上。
那是一張和他一摸一樣的臉,就連頰邊那一道猙獰的疤痕的細紋都沒有絲毫區別。
唯一不同的,是那個人瞳孔的顏色是血一般的艷色,那讓那張和他一樣的面容多了幾分戾氣。
在和對方血紅色的瞳孔對上的一刻,本是一臉錯愕的他突然冷靜了下來。
在他看到那個從黑暗中分裂出來的另一個他的一瞬,疑惑和驚詫都已經消失無蹤,因為過往的記憶已經在他腦子清醒過來的一刻就盡數回到了他的腦海中。
他自然很清楚眼前這個和他一摸一樣的人是誰。
他用了迪亞邦多的名字,把巴庫拉這個作為古老的家族傳承的名字給了對方。
他也是他。
正是因為巴庫拉的蠱惑,他才放棄了人類的身份,心甘情願的成為被對方使役的魔物。
只因對方承諾他,幫他毀掉埃及,滅絕王室血脈。
巴庫拉並沒有說謊,他雖然因為成為魔物而喪失了神智,但是還是有著那段時間的記憶。
他的記憶告訴他,巴庫拉差一點就做到了,只是到了最後關頭才功虧一簣。
迪亞還記得那一道貫穿了當時身為魔物的他龐大身體的太陽火焰般熾熱的光芒。
它是如此的耀眼,永遠地停留在他記憶的深處像是烙下了最鮮明的刻印……
「這裡是冥界?」
他問。
巴庫拉瞥他一眼,伸出手。
「哼,你還指望和冥神作對的我們能前往冥界?」
一句反問,極盡諷刺意味。
迪亞邦多不再說話,只是抬起手抓住那隻和他一樣的深褐色的手,藉助對方的力量讓沉重的身體從地上站起來。
反而是拉他起來的巴庫拉主動再一次開口。
「等著被神放逐的我們的結局只有一個。」
巴庫拉說,卻只說了一半。
因此沒有必要將剩下的那句話說出來,他們都懂。
拉的翼神龍那一擊不僅打破了他們的**,也粉碎了他們的靈魂,受傷的靈魂很快就會消散殆盡。
「……本來應該是這樣沒錯。」
突兀的轉折,夾雜著巴庫拉鄙夷的鼻哼聲,「不過你運氣不錯。」
他抬起手隨意指了指上方。
「有個自以為是的傢伙護住了你。」
迪亞邦多下意識抬起頭,順著巴庫拉手指的方向向上空看去。
黑漆漆的一望無際的上空,沉悶地壓迫過來,遙不可及的最上端,一點白色的光透進來。
即使那一點光斑是如此的微弱,但是在這一片漆黑之中便足以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它穩穩地停留在黑暗之中,那一點微弱的光芒卻讓凝視它的人只覺得整個身體似乎都從內部溫暖了起來。
迪亞邦多抬頭凝視著它,猜不透那是什麼,只是依稀從那裡感覺到一抹熟悉的感覺。
然後,他回過頭,看向站在自己身邊的巴庫拉。
「……巴庫拉。」
他有些不熟悉地吐出了這個原本屬於他但被他深藏了數十年之久的傳承下來的家族的名字。
「去吧,不然那個煩人的傢伙不會罷休的。」
巴庫拉站在迪亞身後,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微張的眼,一抹血痕從睫毛中透出來。
低垂的眼,仍舊是掩不住一度曾駕臨天地的血瞳的盜賊王那一股煞氣和狠戾之色。
他斜眼瞥著迪亞,似笑非笑的唇扯動頰上的疤痕,帶上一抹嘲諷的意味。
「知道你討厭埃及王室,以後有的你受了。」
「不過或許你也不會覺得厭煩也說不定,畢竟你本來就很喜歡那傢伙。」
他上前一步,一掌拍在迪亞背上,將迪亞輕飄飄地推了出去。
「怎樣都好……總之,你就代表本大爺回去吧。」
巴庫拉站在下方的黑暗之中,冷眼看著迪亞邦多的身影騰空向天空的光點飛去,漸漸消失在他的視線之中。
他發出一聲冷哼,低下頭來。
他的指尖已經化作細碎的粉末,那碎落的地方,漸漸從他的四肢蔓延上來。
那簡直就像是四周的黑暗一點點將他整個人都吞噬掉一般。
「結束了。」
一切都就此結束。
他的野心和**都將到此為止。
巴庫拉再一次抬起頭,最後一眼,看向那個白色的光點。
血紅色的瞳孔像是被那一點白光點亮一般,發出光來,那一眼的目光中混合太多太複雜的情緒以至於詭異得讓人看不清其中的色調。
他張唇似乎想說什麼。
可是那一瞬黑暗已經吞噬過了他的頸到了他的下顎,在他張唇的一瞬,他的下半邊臉已經散落成了細碎的塵埃。
隨著最後一點灰白色的髮絲尖兒也散盡,他沒能說出的最後一句話就此湮滅,未留下絲毫痕迹。
黑暗之中一片寂靜,就彷彿剛才從來不曾有任何人的存在。
即使在灰飛煙滅的最後一秒,他執著的問題仍舊沒有得到答案。
【為什麼不選擇我?】
沉默的黑暗沒有回答。
***
身後被人一推,迪亞邦多隻覺得自己的身體就不由自主地向上面漂浮而去。
當上面看似遙不可及的光點越來越近的時候,他才看清,那是一個在空中發光的白色符文,因為一開始離得太過遙遠而看起來像是一個光點。
那個符文是他曾經在『那個人』的身上看見過的……
當他看著那生命之符的符文還有些發怔的時候,突然有一隻白色的手從他上面發光的符文中伸出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身體已不由自主地被對方向上面拽去,整個身體沒入光符之中。
一陣炫目的白光刺得他下意識閉上了眼。
只覺得身體在那一瞬像是跨越了一張看不見的薄膜似的阻隔后,即使閉著眼也能刺激到視覺的耀眼白光一下子消失。
「……迪亞。」
有人在叫著他的名字,聲音像是剛才一直屏住呼吸直到這一刻才重重地吐了出來那般的沉重,卻又透出幾分欣喜,還隱藏著一分顫音。
他睜開了他的眼。
倒映在他深褐色的瞳孔之中的,是一個略顯稚嫩的少年的笑容。
即使早已有了心裡準備,他的瞳孔仍舊在這一刻輕微地顫了一顫,然而這一點異樣卻是被垂落在深褐色頰上的灰白色的髮絲掩住。
迪亞抬手甩開了那隻抓著他的手腕的白色的手。
他下半身長長的蛇尾支撐著他站在那個才達到他的胸口需要他低下頭俯視的少年的面前,深褐色的瞳孔無可抑制地迸住一絲恨意。
「您還是真是愛多管閑事啊,王弟殿下。」
即使使用了尊稱,濃濃的冷嘲的意味仍舊是毫不掩飾地從迪亞的話中偷出來。
胸口無法抑制的被某種疼痛的情緒膨脹起來,堵得無法呼吸。
迪亞邦多口中吐出的辛辣語言與其說是想要刺痛對方,倒不如說是想要宣洩自己被堵得難受卻連他自己都不知為何的情緒。
「怎麼,嫌您的玩具不夠,所以要把我帶回來?」
一聲響亮之極的耳光在這個並不大的房間里響起。
然後是一片寂靜,半晌沒了聲息。
被這一巴掌打懵了的迪亞邦多半晌都沒有回過神來。
然而,他一時反應不過來,對方卻沒有客氣。
第二個耳光抽在他頰上火辣辣的刺痛感讓他氣急敗壞地清醒過來,深褐色的瞳孔陰森森地盯向對方。
戾氣一現,他那張本就半魔物化的臉更顯得猙獰可怖,連帶著凌亂散著的灰白色髮絲都如利刺展了開來。
然而,雖然身高僅止於迪亞邦多的胸口氣勢卻一點都不輸給這面目可怖的蛇妖的埃及王弟卻是毫不示弱地反瞪著他。
紫羅蘭色的眼底,不僅沒有對迪亞的畏懼,反而被慢慢的怒氣充盈得發漲。
那胸口劇烈起伏著,顯然是因為怒到極致連呼吸都不穩了起來。
這邊,迪亞也是怒極反笑。
「很好。」
他說,「本大爺活到現在還沒被人這麼打過。」
他一句話落音,握緊的右拳已是重重一拳對準眼前遊戲的臉狠狠砸了下去。
迪亞沒有留情,因為打算給遊戲一個讓其銘記終生的教訓。
雖然不會打死,但是打斷幾根肋骨應該問題不大。
他恨恨地這麼想著,深褐色的瞳孔透出猙獰的目光。
然而,下一秒,那目光中的陰冷和猙獰盡數散去,全部化為錯愕。
迪亞的眼睜大到了極限,他張著嘴,似乎看到了最為不可思議的事情——
白色膚色的左手抬起來,輕輕鬆鬆地就接住了他的拳頭。
因為身高只到迪亞胸口因此必須要仰起頭來和他對視的年少王弟大大的眼睛彎了起來,唇角也上揚起微妙的弧度。
然後,遊戲的右拳打在迪亞的左頰上,將迪亞高大的身體整個兒都打飛了出去,撞在牆上摔下來。
「這裡是我的意識空間。」
站在對面的年少王弟彎彎笑眼,那張稚嫩而可愛的笑臉現在怎麼看怎麼都給人一種后脊樑發寒的感覺。
白色的雙手交叉握起,捏了捏指關節,彷彿是在準備下一次暴力前的活動。
「在這裡,我可以隨心所欲……無論外面你比我強大多少,在這裡你也得老老實實聽我的!」
意識空間……
遊戲將他拉倒的是自己的心靈意識之中?
不是說只有專屬魔物才能進入主人的意識空間里么……
一開始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王弟那個欺騙他背叛他的仇敵身上而忽視了周圍的一切的迪亞邦多在錯愕中下意識掃了四周一眼,便立刻被轉移了注意力。
他這才發現了這個奇怪的房間似乎和他認知中埃及最為普遍的石砌房子完全不一樣。
他靠在牆壁上,能感覺到牆壁上是因為塗上了一層不知名的漿料才被抹成了純白色,感觸極為順滑。而腳下的地板似乎是用一種沒見過的純木製的,看上去同樣也極為光滑,一格一格的有著奇怪的紋路。
不僅僅是屋子造型奇異,而且房子里那些桌子、柜子、床之類的東西造型都和他平常看見的完全不一樣。
還有許多他不認識的小東西散落在房間四處。
迪亞正困惑地四處打量著這個奇怪的房間,突然一陣風從旁邊傳來。
他敏銳的感覺讓他及時閃避了開來,只見那飛過來的物體轟的一聲砸在他身邊的牆壁上。
迪亞看著那因為被砸在牆上而四分五裂的桌子,半晌沒有回過神來,嘴角直抽。
他回過頭向遊戲看去,又是一個巨物飛來。
這一次,這個體型比桌子大了數倍的奇怪的柜子差一點真砸中了他,饒是他及時躲開,尾巴尖還是有一點被壓在了柜子下,痛得他一口氣差點沒抽出來。
巨大的陰影籠罩住了過來,迪亞回頭,已是瞠目結舌。
「迪亞,你以為你跑得快我拿你沒辦法了?」
年少的王弟對他微笑,彎彎笑眼,稚嫩面容煞是可愛。
可是那個被他纖細的雙臂高高舉起的完全不合常理的幾乎五倍大於他身體的床的陰影籠罩下來,讓眉眼抽搐的迪亞邦多完全沒感覺到那笑容的可愛。
然後,那床重重地砸下。
迪亞只覺得眼前一黑,一口氣差點沒憋回去停下來。
他整個身子都僵住,一動不敢動,巨大的床將他整個人都卡死在房間的角落裡。
一滴冷汗流下來,若不是他待在這個角落,只怕這個床便能正正將他在牆壁上壓扁。
站在房間中央的遊戲瞅了臉色發黑又發青的迪亞邦多一眼,吐出一口氣。
「啊……」
他吐出一聲長長的近乎喃喃自語的呼吸。
「……發泄完了。」
這麼說著,遊戲抬起手來,在他抬手的一瞬間,橫七豎八亂糟糟的房間立刻恢復成了原來的模樣。
如果不是散落在地上,桌上和床上的為數不少的玩具,大概就可以用乾淨整潔來形容了。
遊戲轉過身來,這一次,他對迪亞露出了輕鬆許多的笑容。
他走過去,彎下腰,伸出手,似乎想要將迪亞拉起來。
可是被他剛才的舉動逼迫到了角落的迪亞一臉鐵青,伸手一把揪住遊戲的胸口的衣物將遊戲拽下來。
「你這是在對我立威嗎?你這個混蛋!」
被迪亞拽得一個踉蹌摔下來趴在迪亞身上的遊戲抬起頭,紫羅蘭色的瞳孔倒映著迪亞滿是怒氣的面容。
他半跪在地上,那張稚嫩的臉上的笑容漸漸隱去,唇緊緊抿了起來。
「早這樣做不就好了嗎。」
「什麼?」
「……」
「別想矇混過去,你到底——」
迪亞質問到半截的話戛然而止,因為那個突然伸手一把將他攔腰抱住的少年。
遊戲半邊臉貼在他淺褐色的胸口看不分明,可剩下的一半的臉上露出的唇抿得緊緊的,還有些扭曲,看起來似乎下一秒就會哭出來一樣。
細細的彷彿是從喉嚨深處憋出來的悶聲從迪亞的胸口傳來。
「早這樣做你就不會變成這樣不是么?」
「誰傷了你,就狠狠地打回去。」
「討厭也好,恨也好,直接沖著我來不好嗎?」
「覺得恨不過,就直接找我來出氣,和我打一架。」
「覺得我騙了你就直接來找我麻煩,就來找我報仇——你明明應該做這樣才對啊!」
明明是近乎挑釁一般的話,迪亞臉上的怒意卻不知為何漸漸平息了下來。
或許是因為感覺到,那雙抱緊他的手臂,深深按入他□的後背肌膚之中的指尖輕微的顫抖。
就連那從喉嚨憋悶出來的聲音也帶著一絲強忍的哽咽的痕迹。
「……你沒辦法再變回人類了吧?」
「用對我的憎恨來傷害自己放棄自己,迪亞,你不覺得這樣很划不來,很蠢嗎?」
你在說誰蠢啊?
迪亞嘴一撇,看著那緊緊抱著自己不放的遊戲,臉上似乎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
他伸手想把抱著自己的遊戲推開,可是手懸在半空之中稍許之後終究還是遲疑地放了下去。
他側過頭,任由遊戲抱著他,也不搭理遊戲。
眼不見為凈。
只是,連迪亞邦多自己也沒有發覺.
他那盤在光滑的木質地板上的長長蛇尾的尾巴尖,不知何時悄悄地、不由自主地伸過去,纏上了遊戲白色的腳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