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鴻門一刻
天色漸暗,已是該動身赴宴的時刻。
臨出門前,賀難腦海中還在思量著昨日拜謁師父時的情景。
蓬萊閣坐于山河府最中央,乃是山河府的議事場所和李獒春的府邸。蓬萊乃是海外仙山,蓬萊閣的構造也是非同凡響。高樓如萬仞之山般聳立,樓外開鑿了一圈水池,每當陰雨天氣過後,水汽升騰遮天蔽日似有雲霧之感。取「蓬萊」二字作為閣名也是暗喻此地乃是山水交匯之處,坐鎮中央掌控全局。與五嶽閣的威嚴莊重和崑崙閣的血氣森然大不一樣。
賀難向李獒春陳述了江辰事件的始末,而李獒春只是靜靜地看著賀難沉思了半晌,然後說了一句「你知道為什麼這樁案子我會交給你來負責么?」
自始至終,李獒春也只向賀難說了這麼一句話。
山河府飽收天下讀書人,上至士族,下至寒門,只要過了考試都能入府求學,這些學子被稱作府生。府生若在府內學有所成便有機會步入朝廷賺取功名,而其中出類拔萃者則會被李獒春選中,才算真正入了這天下第一的司法官署。
朝廷之上,廟堂之中,皆有派系之爭,黨同伐異之事早已屢見不鮮。門閥子弟能蔽於父蔭之下,寒門布衣便要想辦法依靠上這些名門望族。山河府開寒門子弟入學之先河,本意是為布衣百姓鋪陳出一條求取功名的康庄大道,但如今李獒春年邁式微,膝下一子尚且年幼不成氣候,雖然現在仍舊身居高位把持朝政,可一旦李獒春仙去,山河府一派勢必遭受他人打壓。於是近些年來山河府的門生在入仕后多有依附如驃騎將軍,左丞相等如日中天的官員之意,反倒對山河府有些疏遠了。
山河府的府生雖多,但李獒春親授弟子卻鳳毛麟角。賀難算是近些年來府中天資非凡而最卓爾不群的一個,在眾多府生和先生口中都是有一號的人物,也只是半個親授弟子而已。
這些親授弟子,便是李獒春寄予厚望的山河府的中流砥柱,也是未來扶植保護自己幼子的靠山。
想到這裡,賀難才後知後覺地想到,為什麼師父會把這樁案子交到自己手中了——其一,自己出身低微又無依無靠,山河府與李獒春是自己躋身名利場的唯一選擇;其二,自己是山河府內如今少有的,與各方派系沒有什麼接觸的人,而且又是其中的佼佼者;其三,自己的能力有目共睹,師傅認為此事交給自己定能妥善處理;其四,自己容易得罪人……
是的,審案本就是個容易得罪人的活計,而自己簡直是在得罪人這方面有著非比尋常的天賦……
藉此事讓我來打壓江家?賀難想到這裡臉上便一陣抽搐,師父,你可真是太高看我了啊……
不說賀難那瘦弱不堪的身子能不能經受住江文炳一巴掌,就是他引以為傲的聰明才智對比起見識和天分都遠勝於他的齊單來說也有些相形見絀。
酉時,驃騎將軍府,燈火通明。
賀難請府上家丁代為通報,不多時,家丁回來引著他從側門進去了。賀難知道江文炳這是給自己一個下馬威,暗示自己身份不配從正門進去,不過他也並不是非常在意,苦笑了一下便跟了上去。
賀難跟著家丁穿過大院,看著絲毫不遜色于山河府的雕樑畫棟池水假山與院中佩刀披甲的護院,心說真是氣派,也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如此。
走了約莫半炷香的時間,兩人停在了一處正殿前。賀難仰頭觀之,又腹誹道:「雖然江文炳這廝看不起我,不讓我從正門走,但是齊單在他家設宴他卻給提供了個正殿來。」也不能說江文炳是看人下菜碟,畢竟齊單身為五皇子又是至交好友,當然要給予最高的禮遇尊重,賀難在他眼裡只是個癟三,自然是不配走正門的。若是平時有此類下人求見,江文炳一概置之不理。
「來了?」齊單看見江府家丁將賀難引入殿內,便指向一處,「賜座。「
賀難迅速地環視了一圈屋內,設宴的齊單貴為五皇子,自當是坐在首席;江文炳次之,坐在右席第一位,而與江文炳相對而坐的卻是朱照兒。賀難的目光和朱照兒對上時,她偷偷地扮了個鬼臉,賀難卻心中一沉——這丫頭來做什麼?再近處坐著的兩位青年卻也是熟識的人——張思明,杜亮兩位師兄也是山河府出身,如今在朝中為官,同在府中求學時也曾對自己有過照拂。今日在這裡見到這兩位師兄,恐怕也是為齊單做說客的。
看江文炳那臉色,便知道這頓飯沒那麼好吃。可惜自己孤身前來,朱照兒勉強能算作自己的張良,若是一會江文炳來了個「項莊舞劍」,可沒有樊噲來救自己一命——沛公曾借口如廁脫身,不如自己一會也來個尿遁?剛邁進大門,賀難就已經盤算起逃跑的事情了。
「今日身體不適,來晚了一些,請五皇子,左馮翊及諸位勿要怪罪。「賀難臉上堆笑,拱手示意道。
齊單擺了擺手,向他表示自己並不放在心上。只是舉起了手中的酒杯——「既然遲來,便自罰三杯酒,以示誠意如何?」
「好!」賀難應聲道。他向來嗜酒,罰酒對自己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麼太重的懲罰,此刻齊單給雙方各一個台階下,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他連忙斟滿酒杯然後一飲而盡,如此重複三次。齊單看賀難飲酒絲毫不拖泥帶水,口中稱讚道:「果然度量不凡。」
「菜倒是好菜,可惜這酒……不怎麼好喝。」飲罷,賀難自言自語道。
齊單聽他這麼說,不由得來了興緻。這酒絕非次品,乃是白玉京中有名的佳釀「榮華富貴」,賀難怎麼會不知道呢?於是開口問道:「那你倒是說說,這酒是怎麼個不好喝呢?」
沒想到賀難語不驚人死不休:「你要不說這是酒,我還以為這杯子里裝得是尿呢!」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兩位師兄聽賀難如此出言不遜,不禁暗暗搖頭,餘光不停窺探著殿下的臉色;朱照兒倒是捂著嘴偷偷笑起來,但也覺得賀難說這話太過於不雅了一點。作為東家的江文炳當然心中不悅,一拍桌子,怒道:「殿下宴請你是給你臉面,用好酒來招待你,你可別得寸進尺!」
「哎,」齊單看自己的左膀右臂發怒,便開口阻攔。但他被賀難這樣冒犯,又有些嗔怒:」那如果我說你那杯里真是尿呢?「
「尿?「賀難抬頭看向五皇子,」就算真是尿……難道今天我還有不喝的餘地么?「
他說完之後便放聲大笑起來,緊接著五皇子也跟著大笑起來。席上其餘四個人此時全部都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麼這一主一賓,一尊一卑談論起腌臢之物后就開始齊聲大笑了?
笑,是因為兩人以酒菜暗喻當下,而又都聽出了彼此的弦外之音。賀難說的好菜,指的當然是五皇子對於自己的態度。兩人都心知肚明,齊單搞今日這一出是向他拋出了橄欖枝。而「好酒「」劣酒「則是兩人對於賀難選擇的不同看法,五皇子以好酒相邀在自己看來是好意,跟隨自己才是賀難最好的選擇;賀難卻說這酒」難喝「,意指榮華富貴不是那麼好擁有的,自己依附了五皇子未必會有好結果。如果自己真的接下來這份」榮華富貴「,那以後可能會像尿一般令人心生厭惡。
可是,他似乎也沒有什麼選擇的權利。
酒過三巡,氣氛已不像剛剛那麼尷尬。就連江文炳,也不再吹鬍子瞪眼的看賀難了,當然這只是看在齊單的面子上罷了。
齊單一手托腮,另一隻手把玩著酒杯,饒有興緻地看著堂下眾人百態:江文炳心意明顯不在堂前起舞的舞姬們身上,而是兀自喝著酒,時不時看一眼齊單,似乎在揣測上意。張思明和杜亮這兩位是自己點名來作陪的,本以為是山河府出身的官員,與賀難更為熟絡,能為自己助力,但是這兩人一個唯唯諾諾不發一言,另一個明顯酒量不佳,已經有些忘乎所以了,還不如自己和賀難談得來。
杜亮不勝酒力,昏昏沉沉,他搖晃著坐到賀難身邊,高聲叫道:「師弟……師兄我……雖然不在山河府為官,但是……但是……我可是一直都……關注……你。你……你……最近辦的那個……那個……江辰的案子……」
江辰這個名字剛脫口,便驚得賀難將自己黏在舞姬身上的目光收了回來,看向自己這位渾渾噩噩的師兄。一旁的張思明連忙提醒杜亮收聲。杜亮看自己身邊這兩位緊張的樣子,猛地從醉意中清醒過來,臉色都變得慘白。連滾帶爬地到五皇子面前伏著,說道:「小人……小人酒後失言……」
齊單並不以為意,其實他心中覺得杜亮這酒後無心之言反倒把筵席拉回了正軌,便順勢開口道:「既然杜郎中提到江辰一案,不如給我們說說進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