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排雲深處,寫嬋娟一幅。翚衣耀羽。禁得興亡千古恨,劍樣英英眉嫵。

遮罩邊疆,京垓金弊,縴手輕輸去。遊魂地下,羞逢漢雉唐鵡。

為問此地湖山,珠庭啟處,猶是塵寰否。玉樹歌殘螢火黯,天子無愁有女。

避暑庄荒,采香徑冷,芳艷空塵土。西風殘照,遊人還賦禾黍。

——《百字令》

這首《百字令》寫的是乃是頤和園內萬壽山上排雲殿的景緻,這座殿閣乃是乾隆年間所建的一處報恩寺,前朝老太後為祝壽誕,大興土木,將此處改建成了一處不輸內禁的巨大宮殿,從殿前「雲輝玉宇」的牌樓起,工字型的殿宇沿著山勢層層向上修建,連堂結舍綿延不絕,雕刻藻繪糜不畢具,可見其規模恢弘。然而老太后一日也未在此殿內住過,只讓人在殿後放了一張自己的畫像,又過了十年後,有一位女詞人遊覽至此,瞧見了這幅畫像,便填了這首《百字令》。

此時五貝勒正站在排雲殿的西配殿內,仰頭看著這幅四尺余高的畫像,這幅畫是老太后六十聖壽時所繪,只見畫像上的人瞧起來不過剛屆五旬,容長臉型,,膚色白潤,雙眉似劍,目中英氣勃勃,手捧著牡丹金銀緙絲的團扇,露出的幾根手指上都戴著三寸長的玉護指,頭戴滿簪鈿子,身著明黃的大朝服,兩肩裹著貂緣,石青色的袖子上綉著龍紋,八寶平水的下裙幅也是明黃的,上面遊走幾條行龍。尤為惹人矚目的是朝服外還罩了件珍珠衫子,層層用珍珠結成,每隔幾顆便結一顆大東珠,縱是從畫上瞧著,也覺耀眼得緊。

五貝勒年幼時是常進宮的,仔細看了看這幅畫,與自己記憶中的老太后相貌漸漸重合在一起,他不由暗嘆這畫師果然有一副好手筆。畫像旁的金漆朱柱上不知何人用墨筆提了這首百字令,落款卻書寫著,「戊申年孟夏書碧城女史百字令」。五貝勒讀了兩遍,不覺嘴角微微揚起。碧城女史,那是京中一位奇女子的號了,不知是哪個好事者將她的詞提到了這裡,瞧這墨跡草草,卻筆走游龍一氣呵成,想必又是碧城女史的追慕者所為。

正出著神,忽然聽到前面有人喚道,「贊臣,你在這裡嗎?」

他微一愣神,忙應了聲,便聽到清脆的鞋跟聲嗒嗒而來,劃破了這短暫的沉靜。他凝神望去,只見五福晉帶著笑容走了過來,親昵道,「我在外面找了你好久,你怎麼在這裡待著?」

五福晉閨名叫做紹芬,年輕時素有貌美之名,如今雖與五貝勒成婚多年,又生兒育女,但容色依舊不減當年。只見她走到近處,瞧見了這幅畫,不由微一愣神,隨即噘起了朱唇,不滿道,「朱副官他們好不會辦事,不是說東西都收起來了嗎?怎麼這幅畫竟然還放在這裡,叫爸爸瞧見怎麼得了?」

「想是庫房裡擺不下了,這邊兒是配殿,岳丈大人也不會過來,」五貝勒說道,「別生事了,其他人在哪兒?」

「爸爸在外頭哄著大姐兒呢,」五福晉知趣道,「要說還是二妹這出來的主意好,許久不見爸爸這樣高興了。」五貝勒卻望向了外頭,問道,「二妹他們也來了?」五福晉撇撇嘴,「怎麼不能來,都是一家子,還能有什麼隔夜仇不成。」

外面的金水橋邊,是一片空地,這裡景緻最好。往前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昆明湖,遠處的十七孔橋如一道長虹橫卧在湖中,而更遠處蜿蜒曲折的西堤卻因為離得遠了,而顯得小又細長,如倒映在水中的一道墨綠的絲絛。近處便是層層宮殿排雲而上,明黃的琉璃瓦在陽光下反射著耀眼的光芒,湖上有一葉扁舟,遠遠得瞧去似一片葉子漂浮在碧波上。

湖邊的空地正中,只擺了一把花梨四齣頭的官帽椅,老者抱著一個年幼的孩童坐在椅上,點著樓前懸著的匾上認字,「這個是萬。」那女孩兒跟著奶聲奶氣的念,「萬。」

「萬字旁邊是什麼,識不識得?」

那女孩兒還小,只知道頑皮,搖著頭晃著頂上的小發萩,又指著壽字胡亂念道,「吋,這個是吋。」老者耐性極好,把著她的小手點著道,「這是壽,前日不是在居仁堂里認過這個字嗎?你仔細瞧瞧,是不是一樣?」女孩兒瞪著烏黑的眼珠子,目也不瞬地望著黑匾上龍飛鳳舞的字跡,腦子裡卻全是在居仁堂吃的果子和糕點,哪裡還想得起字怎麼寫,只鬧道,「要吃糕糕,婉兒要吃糕糕。」

紹芳在湖上玩得盡興,她畢竟有孕在身,漸漸有些乏了,便叫船靠了岸。她耐不得熱,自是要尋個蔭涼的地方小憩一會兒,徵端本要陪著她的,奈何紹芳看到了老者,又來了精神,「咱們去陪陪爸爸吧,難得回來一趟,還沒和爸爸說上話呢。」

倆人徵端走到樓前時,只見宋元卿抱著婉姐兒,滿目都是慈愛之色,他一時瞧得心中一動,竟半晌沒語。他的岳丈宋元卿今年五十有五,精神十分矍鑠,再加上去年娶了位年輕的新太太,如今看起來倒比實際年輕不少。徵端不由想到了自己的父親,又比宋元卿大了五歲,若是還在世,今年便是整整花甲之歲。可惜父親生前卻從沒過幾日安生的日子,他記憶中的父親,鬚髮很早就已花白,再加上去世前那一年的內憂外患相擾,至死都是噩夢纏身未有一日好眠。徵端念及此,不由目中神采黯淡下來。還是身旁的副官瞧見了,忙招呼道,「大總統,是二小姐和二姑爺來了。」

宋元卿轉過身來,「你們也來了?」紹芳快步上前,親昵道,「爸爸,我們來給您問安。」宋元卿面上舒緩了些,點點頭道,「罷了,那就一起逛逛吧,你大哥他們在後頭。」

許是不知道紹文夫婦也來了,紹芳臉色一僵,忙道,「我到後頭看看去。」又對徵端叮囑道,「你就在這兒,陪爸爸說說話。」說罷,便蹬著三寸高的鞋跟,急匆匆的往後頭去了。

女孩兒歡呼一聲,從宋元卿懷中掙脫下來,跑到徵端身前,揪著他筆挺的西裝直叫喚,「二姑父,給我帶什麼了,是洋娃娃嗎,還是冰酪,要不就是雪花糖、雲片糕?」徵端微微一笑,左手從背後拿出一個絨布紅匣子,打開來只見裡面一顆顆被金紙裹著,女孩兒歡喜得跳了起來,「呀,是朱古力。」

宋元卿只皺了皺眉頭,此時從爬山廊上走下來一男一女,男子約莫三十上下,身著一身西裝,身姿雖然挺拔,可他右手拄著一根鐵杖,顯然是右腳有殘疾,這無疑給他俊朗的外貌打了幾分折扣。而他身邊跟隨的女子瞧起來不過二十六七歲,身著一身雲鍛絲質的旗袍,許是照顧著男子的跛足,她行的極慢,幾乎是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兩人並肩走來,當真是一對璧人,這正是宋紹文夫婦了。

徵端只覺得自己的心被針狠狠地扎了一下,一時竟不知是什麼滋味。宋紹文的妻子走到近處來,只見她面色如玉,眉似遠黛,人如從畫中走出來,與那女孩兒相貌果有幾分相似,此時開口道,「婉兒,你總喚牙痛,不能吃這個。」那女孩兒看起來十分怕媽媽,瞧了他一眼,忙低下了頭,兩隻小手都背到了身後,小聲地喚了句,「姆媽。」小嘴微微癟起,顯得十分委屈。只是一瞬時的失神,徵端面上笑容不減,含笑望著他們其樂融融的一家人,說道,「紹芳去後頭找你們了。」

「那想必是錯過了,我們逛了一圈,從後頭德輝殿繞下來的,」紹文隨口道,他顯然十分寵愛女兒,瞧著女兒嘟著嘴委屈,便說道,「少吃點就是了。」說著他蹲下了身子,從匣子里撿了一顆遞給婉兒,「姆媽說的是,那咱們就只吃這一枚,剩下的讓奶媽替你收著,一天吃一枚。」

「還是爸爸好。」得了父親的話,女孩兒小聲地歡呼起來,摟著紹文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徵端忍不住留意望去,只見紹文含笑摟著女孩兒,那女子微蹙著眉,可目中卻含著淡淡的笑意,目光卻只在父女倆身上徘徊,好似從來沒瞧見自己一樣。

「不是嚷著要划船嗎?去和你爹娘玩去吧。」宋元卿擺擺手,「我有些乏了。」一旁的副官忙過來扶住他,又示意徵端過來陪行。新太太剛添了兒子,才出月子便耐不得悶,要到頤和園來遊玩,如今母子二人都在邊上的紫霄殿里,自有不少丫頭僕婦服侍著他們,可宋元卿老來得子,才離了片刻便記掛著要去看望的。

徵端將宋元卿送到紫霄殿前,只聽裡面的丫頭說道,「太太哄著小少爺睡著了。」宋元卿示意他們都低聲,躡手躡腳地進了殿去,生怕驚擾了裡面熟睡的那對母子。瞧著他這樣謹慎小心的樣子,哪裡還像是平日里殺伐決斷的模樣。

「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八個字忽然浮上心頭,徵端忍不住回頭去看,只見婉兒口裡含著巧克力,被紹文抱在懷裡,倒不忘指揮著母親,「姆媽,那匣子莫忘了拿上,爸爸要帶我們划船去。」

目送著他們的身影漸漸遠離,他卻仍然沒收回目光。又過了片刻,紹芳倒找了過來,氣喘吁吁地說道,「我找了一圈,後面的人說大哥他們繞回來了,你瞧見了沒有?」徵端擺了擺手,指了指殿內,「姨太太和哥兒睡了,你小聲些。」

紹芳吐了吐舌頭,向殿內瞄了兩眼。因是沒有旁人在,她便大膽的親昵挽住了徵端的手臂,「男人做了父親,果然是不一樣了。連爸爸那樣的人,也變得婆婆媽媽起來。」她說著望向徵端的目光中也含羞帶怯了些,「六哥,你要是喜歡孩子,咱們也生一個吧。」徵端心裡沉了一下,麻木地點了點頭。紹芳滿足地嘆了口氣,「真好呀,要是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刻,那該多好。六哥,你記不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

可等了片刻,徵端依然沒有接話,這沉默紹芳是習慣了的。見他不說話,她便自顧自地說道,「咱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你家裡吶。」她頓了頓,自知失言,又解圍道,「不過如今,也還是咱們家裡。我起初進這園子,瞧著這雕欄畫棟,越瞧越稀罕。如今看慣了,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同,聽說這都是當年老太后挪了辦洋務的款子建的。唉,您說太后那會兒都一把年紀了,還修這個做什麼。我聽人說,當年太后膝下養了位榮格格,可是千金萬貴的一位玉人兒,險些讓你配了額駙,這事兒可是真的呀?」她說著平淡,到底話里是含了點酸的,瞧著徵端不說話,便拿胳膊輕輕頂了頂他。

徵端回過神來,應付道,「自然是真的。」他略一頓,指了指外面偌大的水面平靜如鑒,「所以外頭說,昆明換渤海,就是指的這一樁。」「誰問你這個了,」紹芳微一怔,不由抿嘴笑了起來,連聲音放輕了許多,「好六哥,你總是憂國憂民的,竟連我的話都沒聽清。不過也罷,我說了這麼多話,你聽得早就絮了吧……所以說,何苦來哉……」她邊說話邊鬆開了手,慢慢往湖邊走去,聲音也漸漸低了,「我鬧了一輩子,怨了一輩子,始終也沒有掙得你對我上心過。六哥,這會兒我要走了,你還會記得我不……」徵端直覺不對,下意識地伸了手,「你要到哪裡去?」可紹芳的影子一閃,卻像一縷輕煙一樣,慢慢消散了。

剛才明明沸騰的人聲也漸漸聽不到了,周遭靜的叫人心悸,徵端忽然心中一動,直覺哪裡不大對勁。他目光微轉,四處打量了一圈,眼前的景緻彷彿都是熟悉的,亭台池閣,雕樓畫台,好像都是從前的樣子,可仔細看起來,這裡的景緻,到底不同,他輕輕伸手,那景緻竟然都是虛的,一觸也如煙而散。他陡然驚覺起來,這世上哪還有紹芳,便連剛才見過的宋紹文等人,也明明故去許多年了。

冷不防夢到這樣多的故人,他大叫一聲,從夢中驚坐起來,再看窗外黑漆漆的,一點月色也無。這樣黑的夜色,透出一種冷清來。明明還在夏日裡,卻平白讓人添了冷意。他定睛一看,只見自己手裡捏著一個黃紙折成的符,裡頭硃砂寫得咒語鮮艷的好像要透過紙面,他心知自己是魘住了,剛才夢裡的一個個的人走馬燈似的在腦海中閃過。他索性起了身,走到陽台上往外頭看,外頭亦是黑漆漆的,也沒有燈,旁邊密密的一個個墳塋小山似的鋪開到遠處去,他終於清醒過來,這不是萬里之外的故國。

兜兜轉轉了一圈,又回到了這兒,這幾年的光陰好像荷葉上的水珠子,傾瀉得飛快,已沒了痕迹。

他忽得想起七年前那個盛夏,他回國去見父親時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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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虛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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