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靨花紅

第三章靨花紅

眾人正說的高興,又見兩人進門來,前頭一人身量頗高,一身青布衫,帶著一副金絲框的眼鏡,卻是徵端的知交好友陳景篔。只見他進了門便向徵端招呼,「六少,今日要向你介紹一位好朋友。」說著,便指了指他身邊的一個男子,「這位是曹先生,是我從前在京師法律學堂是同年,一別幾年,這次回來才又聚上。」又對那男子道,「潤田,這是我同你提起過的六少了。」

要說這位曹潤田大律師在京師可算是個名人,可惜徵端剛回來,還不知道他的事迹。只見這位曹律師身材不高,生得一張圓臉,短下巴,額頭卻很寬,頭髮梳得極光亮,眉間一顆濃痣,瞧著頗是精神,徵端一點頭,伸手寒暄道,「幸會了。」曹潤田站了起來,頗是激動地雙手與他重重地握了握,「久仰六少威名,今日一見,果真是不同凡響。」說著,他又從懷中摸出一張名刺鄭重地遞了過去,徵端順手接過,略看了一眼,只見這名刺倒是舊式的,三寸見方一張紅紙,上面濃墨寫著「曹潤田三個字,右下小字書著「寓前門內西城根化石橋東首路北」,曹潤田道,「我初回京里,如今借居在陳兄府上,十分叨擾。」陳景篔一笑道,「客氣什麼,你便當做自己家住著就是了。」

「如今京城裡誰不知道曹大律師的名頭?」唐穆崧插話道,「就拿您前陣子辦的那個大官司,日日都在報上見著的,如今可怎麼著了呀?」

在座眾人都心領神會地笑了起來,唐穆崧說的那樁大官司,乃是從前宮裡的一位老公公置了外宅,還從青樓里贖身了一個妓女,娶做妻室,誰料如今換天了,這妓女竟登報要和那公公離婚,這官司打得如火如荼,那妓女聘請的大律師正是曹潤田。

尤之馳頭一個笑出聲來,「這樁官司我也聽說過,那張公公可是花了三百兩銀子為那妓女贖身的,想不到這妓女竟然恩將仇報,真是婊子無情呀。」

曹潤田臉不變色,淡淡道,「一個太監竟還娶妻,這是十分不人道的,諸公想想,太監既不能人事,換作是諸位,誰家願意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太監為妻?至於那太監娶妻后,只能變本加厲虐待那女子,法庭有女警驗過,可憐這女子身上傷痕纍纍,無一塊好肉。這樣的人身虐待也與共和精神是違背的。」

「這話說得在理,」陳景篔忍不住插口道,「人身不得為所有權的目的物,前清也有禁令,何況是如今的共和社會?」唐穆崧順著話頭說道,「所以現在京師也設了濟良所,若是願意從良的,只要與警區遞封信,便可直接到濟良所去。」陳景篔連連點頭,「這是樁功德無量的好事。」

尤之馳是旗人,與那張太監卻是故舊,不忿道,「那三百兩贖身銀怎麼說?欠賬還錢,天經地義,總不能賴了不認吧?」

「至於贖身一事,」曹潤田頓了頓,慢慢說道,「那三百兩贖身銀與其說是妓女欠下的,不如說是張公公出的聘禮,男女婚嫁,既然和離,聘禮便沒有退還一說。」尤之馳連連冷笑,「哪有這個道理。」

陸雲白在大理院里辦差,又與雙方都是熟識,便打了個圓場,「新律和舊俗總有不同,這樁案子在院里也是議了好久。再說潤田兄也不容易,這樣名頭響亮的一號律師,在京里還沒個落腳的去處。」五貝勒哈哈一笑,打岔道,「陳景篔多小氣個人,要是不肯留你,就上我家去。有曹大律師的名頭在,我阿瑪准不敢找我。」

一句話說得眾人都笑了起來,為了五貝勒改名的事,老慶王氣的要揍他,可他整日里滿大街亂逛,哪裡找得著人。徵端暗暗好笑,聽家裡人說起過,老慶王年輕時也是這樣的脾氣,京里人人都知,老慶王每日不在赴宴,便在赴宴的途中。老慶王生來就是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天下誰還能富貴得過他?可他兩眼裡只有錢,傳說當年老太后要裁撤軍機處,方慰亭就是對老慶王使了五十萬兩銀子,疏通門路,才坐到內閣總理大臣的位置。一轉眼江山易主,老慶王父子依舊樂哉樂哉,十分逍遙。

一時聊得興起,尤之馳又說干喝酒沒興緻,要叫幾個清倌進來,又斜睨著曹潤田道,「有曹大律師在這,咱們可不敢亂喊姑娘,回頭出了條子便要叫我們吃官司。」曹潤田心中有氣,便站起身來,喊了聲告辭便去了,陳景篔忙追了出去。

過了半晌,陳景篔獨自回來了,瞧神情便知沒追回來,徵端笑道,「你這位朋友氣性真大。」陳景篔直搖頭,「他就是這麼個性子,別與他計較。」

說話間,尤之馳已經叫了幾個清倌進來,一人一個身邊坐定。徵端身邊也坐了個女孩兒,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瓜子臉,皮膚甚白,著一身灑金丁香花的襖子。尤之弛起鬨道,「六少,你識得她不,這是柳花姑娘,該叫一聲五嫂嫂的。」徵端素知自己的五哥是個風月場里的老手,結婚才幾年,便往家裡拉了四房姨太太,父親恨得拿皮鞭抽他,五哥卻是改不了這性子。聽尤之弛話里的意思,只怕和老五有點淵源的。此刻仔細一端詳,這女子相貌有些眼熟,徵端心裡有了數,如何肯攀認,便沒有接話茬。

柳花行事很爽利,她站起身來對著眾人一笑,「各位爺請好,這杯是柳花帶著姊妹們孝敬的。」說著一抬手便飲了。陸雲白連連拍掌,「你就將身邊這位爺陪好,日後管有你的好日子過。」柳花抿嘴一笑,落落大方道,「瞧爺這話說得,難道其他幾位爺就不能管我的好日子過了?」五貝勒大笑起來,指點著她道,「這個妮子有趣。」

眾人說笑了一陣,卻聽尤之馳訓斥起了身旁的女孩,「你哭喪著臉做什麼,爺是沒花錢嗎?連個笑臉都見不著。」徵端留神看過去,只見他身邊坐了個年紀小些的女孩,約莫十五六,被尤之馳訓斥了幾句,薄薄的麵皮發紅,接著這紅便慢慢泛到眼睛里了,一雙眸子烏亮亮的,透出一種悲苦的神氣。尤之馳最厭女人哭哭啼啼,罵道,「要號喪外面號去。」瞧這情狀,柳花忙道,「我和楊花妹子換個座,她是個文靜的性子,正巧怕六少嫌我聒噪呢。」說著起身便換了座,柳花行事爽朗大氣,很快便和尤之馳喝酒划拳起來,哄得他十分高興。

再說楊花果然是個文靜的性子,低著頭坐在徵端旁邊不聲不響,徵端瞧見她著一件淡藍色的小襖,下擺圓圓的,恰遮住黑色素裙的裙腰,黑色布鞋裡是白色的布襪,瞧她這身打扮,不像個青樓里的紅倌人,卻似是石駙馬大街女學堂里的學生,便隨口問道,「你是哪裡人?」楊花面上一紅,低低道,「妾是邢台縣人。」徵端點點頭,「離京里也不算遠,可還有爹娘在?」楊花飛快地抬頭看了他一眼,這下連眼圈都紅了,忍著不敢哭出聲,只是搖頭。

五貝勒一眼瞥見他們的情形,頓時憐香惜玉起來,「這怎麼說得,可是六少嚇著了人家姑娘?」徵端心想真是冤枉,只是問了兩句話罷了,誰想到她會這樣矯情。他本有心多問幾句緣由的,可楊花忽得站起身來,竟掩面要出去,一沒留神碰到了桌上的酒盞,一杯酒灑在了徵端的前襟。這下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漲紅著臉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柳花趕忙過來解圍,忙掏出帕子給他擦拭,沒口子的賠罪不迭。徵端生平最是愛潔,強忍住不快,擺手道,「罷了,無事的。」柳花請徵端將外衫除下,便遞給了楊花,正好用這個由頭打發了她出去,又再叫了幾個小班過來助興,來者也是一應的文明裝打扮,個個如同女學生一般,唱的卻是崑腔弋調,徵端至此才知,原來這富桂堂打出的文明招牌便是這個。

眾人狎妓猜枚飲酒,也不一一而表。徵端撿了陳景篔邊上坐下,兩人嗑著瓜子低語,徵端問道,「今兒是誰喊你來的?」陳景篔搖頭皺眉,倒似十分難忍一般,耳語道,「曹潤田想在大理院里謀個差事,今日原是為了他來。」徵端恍然大悟,因著人多口雜,也不便多說,只撿些回京的趣事閑聊。

未說幾句,那柳花舉著酒盞盈盈過來,半蹲著對徵端行了個福禮,低聲道,「見過六少。不知五爺一向可好,這幾日可在家中?」徵端心中不耐,面上倒是得敷衍過去,「五哥去金陵了。」

柳花不死心,追問道,「要多久回?」徵端心中煩厭,「五哥玩心重,一向沒個定數,這一去怕是少則三五月,多則半載一年了。」柳花一呆,徵端偏過頭去,也不理她,故意與唐穆崧說話。倒是陳景篔瞧她可憐,與她輕聲道說道,「你要是有事,去信找五爺便是。聽說他在金陵常住芙蓉大旅社的……」柳花眼裡含了些感激,低頭道,「先生真是好人。」

有五貝勒在席上,從不缺熱鬧,一會兒講老恭王家二貝勒在青島遭人刺殺了;一會兒講肅親王的十四格格叫個日本人給帶走的,沒得把他家側福晉哭瞎了眼;一會兒又講當年他遊歷德法諸國,買了個鑽石花籃獻給英國公主,公主直嚷著要嫁他。後來臨回國時,公主還送了他個六克拉菠蘿黃鑽戒指。

柳花聽得有趣,插口道,「菠蘿不是吃的嗎?竟然能做戒指?我怎麼沒見過。」陸雲白插口笑道,「回頭讓五少給你買一個,你就見識到了。」徵端抿唇不語,可面色卻有些不高興,柳花何等伶俐,忙笑道,「哪用讓爺們破費,明日自個兒去街上買個菠蘿就是了。」眾人被她逗笑,只見她應酬有餘,長袖善舞,顯然是這富桂堂的頭牌紅倌。

五貝勒話題轉的極快,又道,「桂大爺歿了,這幾日家裡停著靈呢。咱們滿人的棺材是起脊的,跟個屋頂子似的。嚯,好傢夥,桂大爺那壽材板子純紅的,還不是漆上去的顏色,是本來就那個色。兩邊棺材幫上都是雲子卷紋的,瞧著真漂亮啊,我去過這麼多家獻帳子,就屬桂大爺家的這幅旗材最標緻,說起來這還是他姐姐老太后賞的呢。」他說的唾沫橫飛,知道的是說喪事,不知道的還以為誰家辦喜事呢。

陳景篔坐在一旁本不言不語,這會兒忽然開口道,「紹文說要到的,怎這個程光不到?」那宋紹文是副總統宋元卿的嗣子,倒未想到今日還叫了他來,徵端一怔,卻見五貝勒聽說妻弟要來,酒倒醒了大半,站起身道,「不喝了,想起來今兒家裡還約了德五爺看鴿子,我這就過去。」說罷提了鳥籠子,歪歪倒倒的便走了。

陸雲白抽了口氣道,「德五爺不就是桂祥的兒子么?老爺子出著殯,做兒子的還有心思去看鴿子?這樣荒唐?」尤之弛撇嘴不屑道,「英國公主那真是瞎了眼了,還送他菠蘿黃鑽戒,簡直是肉包子打狗去了。」唐穆崧夾了口菜,笑道,「這話還真不一定是吹牛,我見過他家福晉手上,真帶了個菠蘿黃的大鑽戒。」

尤之弛啐道,「那準是他自個兒花銀子買的,回來不敢找老王爺報賬,編了個瞎話,充什麼大尾巴狼。」眾人都知慶王父子荒唐不堪,徵端皺眉問道,「怎會叫了他來?」

唐穆崧邊笑邊嘆氣,「在琉璃廠遇到了這位爺,說什麼都要跟著來湊熱鬧。這會兒一聽到宋大少要來,立馬跑得比兔子還快。早知道那會兒就該告訴他今兒叫了宋家的人。」陸雲白奇道,「他有什麼把柄落在宋紹文手裡?」唐穆崧笑道,「那倒沒有,只是宋家大小姐是五貝勒的福晉,五貝勒畏妻如虎,在京里也是出了名的。」陸雲白咂舌道,「原來是宋紹文的姐姐,怪不得滿人不肯娶漢女做福晉,原來這宋家的閨女這樣厲害。」尤之馳笑道,「宋家只有兩個閨女,能養得不厲害嗎?」陸雲白不知根底,又奇道,「不是姐弟三人嗎?怎麼又只有兩個閨女了。」

尤之馳是世家子弟,深知其中根底,「宋元卿老爺子是讀書人出身,什麼都好,獨有這畏妻如虎的毛病不好。宋太太不讓他納妾,卻只生出了兩個閨女,生不齣兒子來。你想想,這宋家長輩們能干休嗎?後來宋老爺子官兒越做越大,自是有人送小妾進門的,可無論誰送的,都叫宋太太趕了出去。時間久了,這河東獅的名聲就傳開了。」陸雲白嘖嘖稱奇,「沒想到宋太太這樣厲害。」他轉頭一想,便明白了大半,「這麼說,紹文兄只怕是過繼來的了。」

尤之馳點點頭,「是長房過繼的。」眾人都笑了起來,陸雲白撫掌道,「嗣兒難做。」

雖是說的宋家的事,可卻給徵端添了心病,他沉下了臉,半晌不肯言語。唐穆崧察言觀色,笑道,「哪裡的話,明明是旗人的姑奶奶更厲害,沒聽說嗎,旗人家裡都是沒出門的姑奶奶當家呢。」

又過了一刻鐘,有人來報,說是衙門裡有事,宋紹文不來了。尤之弛嗤笑,「偏他有事,次次都是他有事。」還是唐穆崧會做人,

等到月明星稀,宴席方散。眾人都飲了不少,尤其是尤之弛,更喝的不省人事,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弄得邋遢不堪。陳景篔站在門外問道,「可要叫家裡人來接他?」唐穆崧搖手,「他心裡不痛快,讓他出去避幾日也好。你們不知道,家裡給他定了門親事,是尤老太太從蘇州尋來的乾親。」唐穆崧連說連擺手,倒是十分唏噓,倒是又指派了那小廝陸貴,讓他送幾位少爺回家。見他辦事這樣周道,連徵端也不免對他刮目相看,便也客套了幾句。

「六少哪裡的話,」唐穆崧雙目一閃,細長的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條縫,射出了銳光,「平日里卑職和大爺、四爺常在一處推牌九,卑職的賤內是府上二太太的侄女兒,也常去府里走動,六少這次回來了,以後還要多聚聚才是。」聽到二太太三個字,徵端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倒未露出半點異樣。

一時眾人散了,徵端欲和陳景篔多聊幾句,兩人上了陸貴的車,拉到南池子一帶便停下了,賞了幾個大洋,陸貴千恩萬謝地回去了。兩人循著城牆慢慢踱步,這時才覺松乏下來。徵端道,「你倒是好心,還管那尤大的事,他斷是個腌臢貨,尋花宿柳的事怕還幹得少了?在法蘭西的時候,連洋窯子也去的。」

陳景篔皺眉道,「他哪裡是去避風頭,只怕是煙癮犯了,在家裡總歸不如外頭便宜。」徵端皺眉道,「在國外時還好好地,回來卻不成器了,怎沾染上這玩意。」陳景篔一哂,「旗人哪有不抽這個的,就是五貝勒也抽過。回了國被老慶王好一通收拾,把右腿都打折了,折騰的死去活來才戒掉的。」徵端想起適才五貝勒渾沒個正形的樣子,忍不住皺眉,「老慶王倒是下得了狠手。」

「說起來還有個笑話,說五貝勒為了戒煙,還改過名,」陳景篔笑道,「打從鬧革命易了幟,他頭一個鬧著要改姓金,說要叫金不換。給老慶王氣的,差點沒把他另一條左腿也給打折了。」徵端卻想起五貝勒說遇刺的話,問道,「溥偉還在青島呢?」陳景篔一愣,點點頭道,「說是弄了個宗社黨,和日本人走的近,鬧得青島很不太平。」徵端雙手握了拳,眼中充滿怒火,「遲早要收拾了他。」

陳景篔知道徵端和三少感情最深,當初三少出了事,有人就說是溥偉做了手腳,這是徵端的一大恨事,他立誓要報此仇。陳景篔猶豫片刻,說道,「說起來陳寬培用債券在上海的買了不少鴉片,名義上說是做葯,實際就是賣給日本人的鴉片館的,背後據說是有溥偉入的股。」

徵端雙目微閃,「陳寬培還做這樣的生意?」陳景篔冷笑幾聲,說道,「如今官場上有兩個人最有錢癖。一個是陳寬培,一面倡導硝煙,一面自家開著煙館。還有一個便是江朝宗,一面開著濟良所,一面經營妓院賭場,這京里林林總總十餘間,都是他的產業。說起來都是起居八座的封疆大吏,個個道德墮落,反而表率生徒。」徵端重重地一跺足,想到江朝宗將父親巴結的很緊,而陳寬培更是善於鑽營門路,只怕這次五哥到金陵去,少不了便是他邀去的,他想到這裡,愈發心中厭惡,便轉了話題,「罷了,休管旁人的事。這一向回來倒還沒得空去你家拜訪,伯母身體可好了些?」

說起來陳家也是書香門第,陳景篔的祖父做過前朝禮部尚書,官至體仁閣大學士,年邁致仕回了常州。陳景篔的父親是長子,原先做過松江的知府,后又任了寧紹道台,本是陳家最被寄予厚望的,誰知天不假年,三十四歲病死在了任上。陳景篔自小是跟著寡母在陳家老宅子里長大的,祖父見他會讀書,便帶在身邊教養。他讀書也爭氣,十六歲即先考入上海的郵傳部高等實業學堂,十九歲又一氣考上了庚子賠款官費生,先至美利堅讀商科,一年前又到柏林大學讀法律,這才與徵端結識。兩人同在德國求學,私交甚篤,徵端早知陳景篔侍母甚孝,此番原是學業未結,聽說母親生病才返回看望的。

此時聽徵端發問,陳景篔面上卻浮現一絲苦意,原來陳母根本沒病,是從常州老家為他定了一門親事,專門誑他回來成婚的。徵端又駭又笑,上下打量他,「這麼說你上個月已經做了新郎官了?」陳景篔臉皮甚薄,頓時漲紫了臉,各半晌才蹦出一句,「母命難違。」徵端拍他肩笑道,「這是好事,回頭我送一份賀儀到府上去。」陳景篔直搖頭,「我應付完老母,這就返德國去,哪裡還敢久留。」徵端哈哈笑了起來,「哪有那麼輕省,好不容易回來了。以伯母的性子,這次定要督著你生出個孫子才罷。」陳景篔連連擺手,惶恐道,「罷了罷了,你休要嚇唬我了。」徵端說道,「你要真走不了了,我倒有個好去處可以推薦你去。聽父親說大理院外要另設一平政院,直屬大總統管轄,要尋一些學法律的留學生去做評事,推薦你去就是。」

「我是無心從政的,」陳景篔連連搖頭,「我瞧著曹潤田倒是十分熱心政治,可以推薦他去。」徵端卻道,「他也可去的,國家正是用人之際,何必這要謙讓,倒顯得你迂腐了。」

陳景篔道,「我不是刻意謙讓,實則是真覺得自己恐難勝任。」徵端笑道,「你不必擔心,聽說這位平政院長姜澹翁正是咱們從前在京師法律學堂的監督。」

「原來是他,」陳景篔脫口道,「那是個實幹的人。」徵端道,「就知道說起他,你准願意去。這樣,咱們說好,明日下午我陪你去見他。」陳景篔道,「叫上曹潤田一同去。」徵端不由失笑,「你這樣老實,倒不怕他奪你的風頭。」陳景篔搖了搖頭,「若是這樣容易便奪去了我的風頭,那也是我技不如人,原不該怪到別人頭上。」

「這麼久不見,你倒是不改磊落,」徵端略一思忖,伸手去摸內襟口袋,「好吧,就叫上他一同去,他府上在哪裡?明日我叫人傳信去。」他明明記得自己把曹潤田的名刺放進了袋中,誰知一摸卻掏出個白絲帕來,兩人都愣住了。陳景篔先反應過來,「剛才那個叫楊花的與你貼的近,這必是她的手筆。」

徵端展開帕子,只見帕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朱字,「看朱成碧,淚眼問君。」一股脂粉香撲面而來,那硃色也艷紅的可疑,不知是用的胭脂還是口脂。徵端心中厭惡,團作一團便要扔了,倒是陳景篔道,「何必扔在路上,也是那人一片心意,不如叫人還了她去,好過讓登徒子撿到去戲弄於她。」徵端搖頭道,「我是不會再去那地方的。」他瞧見陳景篔連連搖頭,忽然起了促狹心,忙把那帕子塞到景篔懷裡,「不如你去處理了,或是還了,或是燒了,都由你。」

陳景篔苦笑道,「我又何辜?」他是個厚道人,到底不肯把帕子扔在路上,便收在了懷中,又說道,「今日這個楊花瞧著可憐,只怕不是自願入風塵的。」徵端不以為然,「既不願意,如今也有濟良所了,怎不見她自己去?」

「京師有首竹枝詞,說的就是警察廳辦的濟良所,你聽過沒有?」見徵端搖頭,陳景篔微頓了頓,吟道,「幾人本意樂為娼?立所於今有濟良。但出污泥即不染,蓮花萬朵在池塘。」徵端啞然失笑,「這詞兒怕不是警察廳自個兒寫出來唱的?」陳景篔苦笑道,「大概是有這個可能的,不過我聽了還是很有感觸。幾人本意樂為娼啊,也都是苦出身的,何必為難她們。」徵端卻對娼妓沒什麼好感,只冷笑道,「你如今愈發是同情心泛濫了。」

兩人不知不覺踱到團城,門外有一株古槐,主幹極闊大,幾根大幹平行著延伸開,無數的小枝捲曲垂如細鉤,此時在夜裡看去投在城牆上的影子,果然如虯爪一般。兩人在龍抓槐下立了一會,陳景篔問道,「你這次回來,可有再返回柏林的打算?」徵端不作聲,陳景篔知道方家情形複雜,嘆了口氣勸道,「你家的事,我多少也耳聞了些。要我說,你如要從政,有老爺子在,是個最好的助力。多少人羨慕你這樣的機會,真真是洋人說的,含著銀湯匙出生,何用在功名里摸爬滾打。」

「你還真信了五貝勒的醉話了,」徵端淡淡道,「他說的容易,以後若還想抽身出來,只怕就難了。」陳景篔有些訝異,「坊間都傳,大總統襄理洋務多年,思想開明,不然也不會送你們兄弟幾個都到外國去。」

「此一時彼一時,」徵端想起父親昨日說起洋務的話,搖搖頭,「那時候有大哥三哥在,

說句不中聽的話,多我少我一個,都不要緊。」徵端手攀著槐枝,手裡一使勁,掰下了一截來,「你考取庚子賠款那年,留美訓練學校里只考上了三個官費生,我大哥便是一個,父親派人將丁韙良家都圍了,硬生生把護照給繳了,才算作罷。」陳景篔面色訝異,「三少也走了幾年了,你家老爺子還允你在德國讀書,畢竟還是開明的。」

徵端眸光黯了黯,嘆氣道,「我那時候惹了禍事,若是不出去,也難辦的很。段大人向爸爸求了情,這才准了我出去。其實要說真是爸爸左膀右臂的,應該是我大哥和三哥,我們這幾個小的都放得寬些。」

方家的事陳景篔也耳聞一二,方慰亭對大少和三少確實花費的心血最多,相比起來其他人雖不算是可有可無,但確實都平平了。陳景篔脫口道,「照這麼說,大總統也該栽培四爺和五爺了。怎麼卻越過了他們,先把你叫回來委以重任,這又是個什麼緣故?」

這裡頭的緣故徵端不是沒琢磨過,他望了望城牆投在護城河裡漆黑一團的倒影,說道,「段芝泉與我有半師之誼,恐怕也有他的緣故吧。」

「看這幾年,你的幾個兄長相繼出了事,老爺子除了你也沒別的指望了。」陳景篔嘆了口氣,「外面雖然傳大總統態度開明,是主張共和的。可聽你這麼一說,他們這輩人大半輩子都是讀孔孟之道過來的,哪有這麼容易就革了自己的命。」徵端被他說中心思,臉色不知不覺也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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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虛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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