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殘疾之腿
秋寧回到老太太的院子,果是將阿久的話一字不漏的背給了老太太聽。
旁邊椅子上坐著一個美麗的女子,滿頭烏髮上簪著一根金步搖,雖梳著婦人頭,但觀其容顏,亦是正當妙齡間。
老太太從原本的氣怒漸漸變的有些沒奈何,她望了眼桌上的棗泥糕,又將視線移向端坐的美婦人,似為難道:「鍾靈,你看……」
何鍾靈聽秋寧把話複述的那般活靈活現,彷彿都能親眼看見阿久如何與她辯白一樣。她面上仍是帶了輕柔矜持的笑意,說道:「既然二公子如此說了,想來張媽媽也是有所疏忽,此事也可不再追究了。」
那張婆子本來乖覺的站在一旁,等著秋寧把阿久帶來,她好理論一番,可她怎麼都沒想到人竟然不曾帶來,反而秋寧說的一番話,言道她廚房剋扣的茴香、少夫人竟然是有孕而不能食用的。
張婆子忽的就呆住了,一半是驚得,事情的轉變是她始料不及,一半是嚇得。
此時何鍾靈這麼說,隱隱也有為張婆子開罪之意。老太太當然沒有放過這一點,她先是瞪了張婆子一眼,不知怎麼卻沒立時發落張氏,而是對秋寧繼續道:「就算洵兒那孩子護著,不願意我們帶走他的丫頭,可是那丫頭膽大竟敢砸了大廚房,憑她有甚樣的理由,也定要懲戒不可!」
聞言秋寧更似嘆惜道:「老太太,先時在東府,阿九姑娘已是當著公子爺的面兒,自掌了幾個耳光,向公子爺認錯了。」
「什麼?!」老太太額頭跳了一下。
何鍾靈鳳眸虛了虛,眼神有些意味深長。
秋寧道:「奴婢也是沒有想到,料不到阿久姑娘的性子這般烈,對自己下手那兩下,可也是異常的重。當時就腫開了。」
老太太彷彿一腔邪火悶在心裡,此時卻找不到地方發泄,她凌厲的目光閃爍了幾下,忽地轉頭向張婆子喝道:「你那茴香的事!可屬實?!」
張婆子腿一哆嗦,立馬走上前跪了:「回老太太話,奴婢當時只知少夫人喜愛茴香,一心只想著服侍好夫人,竟是萬萬不知道懷孕之人不能吃茴香這事!奴婢是一時胡塗!請老太太念在奴婢忠心,饒過奴婢這一次吧!」
她倒也狡猾,句句都扣著是為少夫人好,犯錯不過是一時胡塗。
老太太自是沒那麼容易就消氣,怒道:「你一個管廚房的!竟連茴香不能被孕婦所食用都不知道,還要一個十來歲的丫頭來提醒你!我看你這廚房的管事真白當這些年了!」
張婆子心一凜,啪啪往地上磕頭,口中一時卻找不到好詞:「奴婢、奴婢……失職……」
「你何止是失職?!」老太太厲喝,「公子爺是府里的正經主子,是何人准許你私自剋扣那邊的份例!又是誰讓你在食材上頭不盡心的?!」
張婆子心裡早叫苦不迭,末了,還是只得道:「都是奴婢屎糊了眼睛,橫豎都是奴婢治下不嚴,是奴婢的錯,請老太太責罰。」
話音一轉,隱隱又暗示大廚房的其他婆子疏忽。
何鍾靈看著這一切,緩緩道:「張媽媽是這府里的老人了,竟也犯了這種錯,依孫媳看,懲戒是一定要的,但張媽媽一人管著廚房幾十,難免底下的人辦事不盡心,想也不是存心的,便網開一面、小懲大誡也罷了。」
她細細柔柔說完,拿眼看老太太。老太太臉上的怒氣隨著她的話竟如同變戲法一樣沒了,她輕輕道:「你的說法也妥當,那張婆子,就罰了你這個月的月錢吧。下次若再有犯,定不輕饒你!」
張婆子喜得連連叩頭:「是是,奴婢知了!定不敢再這樣胡塗!」
何鍾靈從老太太屋裡出來,喜鵲小心翼翼攙著她的手,一邊低聲對何鍾靈耳語:「真想不到老太太,對後院那位二公子,感情還真深。」
何鍾靈笑的輕漫:「那是她嫡親的孫子,她怎會不疼。就算八年沒見了,可心裡哪一日不曾想著呢。」
一不留神踢到了腳下一顆小石子,喜鵲忙道:「夫人小心些,莫驚到了肚子里的小少爺。」
何鍾靈抬手撫摸著凸起的肚子,輕柔道:「倒是我們,許是該去和那邊走動走動,一家人,免得倒生疏了。」
喜鵲越發小心攙扶道:「聽聞那二公子脾氣怪的很,從來沒出過東府門,如何能和我們走動。」
喜鵲又笑了笑:「再說了,老太太不過疼他是個孫子,論哪一方面,咱大少爺總是頂尖尖的。」
何鍾靈笑著看喜鵲一眼,主僕兩個不再說話,一心一意地走回了歸雁園。
老太太望著桌上的棗泥糕神情複雜,秋寧察言觀色,知道老太太這是動了懷念的心思。「隔這麼多年,他還記得我喜愛吃這棗泥糕,好,好……」
秋寧端了杯安神茶遞上去,說道:「公子自然是念著老太太呢,俗話說割不斷的親情,老太太心裡對公子爺的疼,公子爺定然都知道的。」
老太太被勾起了往事,只覺得兩眼都有些渾濁:「你這趟去了,看見他、他可好啊?」
秋寧眼前不自覺浮現坐輪椅上的男子,一時真心實意的道:「公子看著十分好,與奴婢說話也溫和,便是最後沒讓奴婢帶走阿久姑娘,也不曾冷言半句。
老太太自是十分喜色:「你說的果真?」
秋寧親眼所見自然感觸頗深:「奴婢寧願說句可能不妥的話,若非……公子行動不便,只看那通身的風采,便是一點不輸文宣大少爺的。」
秋寧心裡還藏著一句話,甚至,更勝沈文宣也不定。老太太高興的話也講不出,老淚都要從眼睛里滾落出來,秋寧見了,忙扶了她的手拿了帕子替她拭淚。
當日沈東岩得了沈洵這個兒子,老太太可以說也是最激動的一個人,她有了孫子,沈家終於後繼有人。所以老太太對沈洵也是傾注了一腔疼愛,看著這個孫子長大后也是越來越出息,心底更高興的不得了。
直至後來沈洵殘了一雙腿,老太太大受打擊,也是在床上躺了三個月才漸漸好轉。現在看沈洵又給她送來了棗泥糕,如何還能控制的住。
話說到東府里,阿久聽說老太太處置了張婆子,徑自不滿道:「只是罰了她一個月的月錢,真是太便宜她了!」
花期上來道:「哎喲我的姑奶奶,你就消停會兒吧,這次若不是公子爺,怕是你身上這層皮都能沒了,還不知足!」
阿久撇撇嘴,似乎很不以為意的樣子。這樣輕描淡寫就處置了,甚至對不起她扇自己的兩巴掌。
花期拿出藥膏替她擦臉,心疼道:「你也真叫個荒唐,打的這樣重,如何就能下得去手。」
阿久冷笑道:「正像你說的,我要下不去手,真跟秋寧去了外面,怕也就看不見我這層皮了。」
花期拿她沒法,只得一言不發給她擦上藥,又弄了個冰袋子給她捂著。
素錦給沈洵施完了針,抱著他一雙腿放回到床上,照舊扯了被子替他蓋上。細心細緻,每一晚都是。阿久花期做了十幾年丫鬟的人,看起來似乎都沒有素錦更像丫鬟。
做完了自己的事,素錦就把帶來的棉被抖開,鋪在床下,竟是自行往上一躺,預備睡了。「公子若是夜間需要服侍,自管喚奴婢。」
說完這麼一句,她向里一翻身,安安靜靜的再不言語,看著倒真像睡了。
沈洵心底已是有些後悔今日的衝動,現下看她這般做法,忍了忍,還是道:「這馬上入冬了,你如何能在地上睡,快些起來。」
素錦頓了會,才低聲道:「公子讓奴婢今夜伺候您,奴婢不敢不做。」
沈洵敗了,承認自己終究還是沒她心腸硬,於是道:「我那是氣話。」說完這話,地上的素錦卻沒動靜了,等了又等,沈洵正當還要說時,素錦輕輕送來一句話:「奴婢不敢跟公子置氣。」
說了不置氣,分明就是在置氣。沈洵暫時無法,只得摸索著躺回床上,床頭的燈也還沒熄,沈洵也側過身,就這燈光看素錦的背影。
瘦,八年來素錦一直很瘦,纖細的身子就像不能吸收更多的營養而孱弱。「你還記得八年前的除夕夜嗎?」沈洵忽然溫柔的說了句。
素錦的背僵了僵,能看出她情緒似乎起了波動。
沈洵便說下去:「除夕那一天,我的腿被太醫宣布徹底不能行動,你冒著大雨,來沈府看我……」
沈洵目光飄忽,似乎沉浸到了遙遠的回憶當中。「你在廳堂外等了很久,固執的就是不離開。到第二天天明,是母親親自出來見你。」
素錦的心被他輕柔的話語碰的卻如被針扎了刺疼,她脫口而出,才發現自己第一次沒用公子稱呼沈洵:「你無論如何,都沒有見我。」
忘不了,就算當時她那樣堅持了,沈洵也只是更堅持的把她擋在了門外。
沈洵輕輕笑了出聲:「你並不知道,其實當時我最不願意的,就是讓你看見我此刻的樣子。」
素錦肩膀震了震,強忍著沒有轉過身去。
沈洵目光幽幽的,望著素錦移也不移。其實若是他們此刻能互相看見,會發現彼此眼中的神情,包含的情感都是那麼相同。
又怎麼會知道,那之後不久竟然年家也出了事,沈洵不得不親自出面,從那些官丁的手裡,又把她帶了回來。他不願意讓她看見,偏,也只能看見了。
屋外毫無徵兆響過一聲炸雷,大雨說下就下了,不知是不是因了雷聲的緣故,素錦的聲音帶著些沉悶:「公子早些睡吧,過去的事了,也別再提了。」
雷雨照人心,沈洵凄然一笑,真是天有不測風雲,誰也沒奈何,不是嗎?
勾動往事的心緒平定下來並不容易,約到子時過了才迷迷糊糊睡著了。可睡夢間沈洵突然被一陣劇烈的疼痛驚醒,睜開眼,方發覺雙腿像是架在火上烤一樣,竟是痛的無法形容。
他死咬牙關沒發出聲音,看了看地上的素錦,沈洵覺得渾身虛汗一個勁向外冒。這疼痛是十分可怕的,他像是感受到腿裡面的骨頭,在一節一節碎裂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