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獨的守望
麥色的天空下,蒼勁有力的老梨樹張開老枝,撐起一座孤獨的港灣。
小男孩邁開腿蹲在樹下,兩隻手毫無意識的掰弄著也許是剛剛從梨樹上扒下來的老皮,他眼睛里有著不屬於他年紀的落寞,專註著前方那條筆直的小路。
小男孩叫林君直,是雙塔村好不起眼的小屁孩一個!
他身後是一面巨大的泥土圍牆,雖然只是一個小院子的圍牆,但至少在他看來,用巨大形容最為貼切。
圍牆除了進門處用了青磚,以及頂上蓋了一圈青瓦。其餘所用的材料,都是水田裡的泥巴。那是用工具塑造成大小一樣的方磚形狀,但比磚窯里的磚塊頭大多了,經過晒乾后,便成了物美價廉的建築材料。
即便這樣,在這個偏遠地區的小山村,也不是隨便什麼人家都可以建造這樣一個圍牆院子。
而這座圍牆院子就是林君直的外公家,他外公袁正民,算是村裡首屈一指的有錢人。在當時豬肉才9毛錢一斤的年代,袁正民這個萬元大戶,是村裡人嘴裡最常絮叨的一個人。當然,淳樸的村民,他們的話不會參雜太多羨慕與嫉妒,無非就是一大早村口的肉攤上,愛開兩句玩笑,說著「別站這瞅著肉聞香,想吃肉飯點時候去正民家串門」這樣的話。
這樣的話,也只是大家隨口說說,因為誰都知道,真若去了,指不定會被袁正民轟出來!
袁正民是誰?用文化人的一句話來說,他是一個現實版的葛朗台。
在農村工分制度取消,實施「分田到戶」的大改之後,雙塔村的村民進入了一個艱難的溫飽分水嶺。
然而很遺憾,林君直的爺爺原本是鄰市的小地主,在階級鬥爭下,逃難至此,落戶生根,頗藏有几絲不願暴露的小財。從而養成了林君直父親遊手好閒的痞性,加上林君直父親最小,又是獨子,上面只有四個姐姐,從小嬌縱慣了。當年迫不得已賺工分的年代,都是躲在田野里睡大覺,差不多時辰,才隨便糊弄一下,扛著鋤頭回去領工分。
在進入「分田到戶」之後,林君直的父親哪裡能吃苦,從春種到秋收,從施肥到撒農藥,每每偷懶耍滑,全靠幾個已經嫁人的姐姐拖著姐夫們來幫襯,才完成上交國糧。
就是這樣,林君直父親還偏偏娶了袁正民的大女兒。
林成根與袁英珍結婚後,便懷了林君直!
按理說,還未出生的林君直有一個藏了金銀財寶的爺爺,還有一個存款幾萬的外公幫襯,將來在雙塔村怎麼也算不用吃苦的孩子。
可似乎老天就是不待見這個孩子,在他剛出生不久,一夥據說是外地的流竄犯夜闖林家,打傷了他爺爺,搶走了那些金器。他爺爺從此一病不起,沒多久便一命嗚呼了。
是不是流竄犯?是不是外地的?都不重要了,那個年代,除了趕緊辦一場喪事外,就只能唉聲嘆氣了。可即便這樣,林君直的爺爺新墳都被人動過,林君直父親不知道怎麼想的,但他幾個姐姐倒是大聲咒罵那些見不得光的缺德人。
林家從此便是一蹶不振,林君直的奶奶原本就有些痴獃,之後除了摸摸放在紅木香堂上爺爺遺像外,大小農活根本幫不上忙,即便是曬在外面的蘿蔔乾,被雞啄個不停,都會不記得驅趕。
林成根並沒有因此而變成一個勤勞的人,反而變本加厲好吃懶做,之前還有人能管的住他,如今幾個姐姐軟綿綿的話,根本不頂用,幾個姐夫又都不大有出息,反而被他數落。
這裡裡外外全是袁英珍忙著張羅,農忙時候,才一歲不到的林君直被放在竹子編製的籃子里,由三魂不著體的奶奶照看著,從早哭到晚。
大概在林君直一歲半的時候,他父親林成根因鬧事傷人,被公家的人三更半夜堵上門抓走了。那一天晚上,林君直也不知道為什麼,扯著嗓子一直嗷嚎大哭,時不時指著房間里的某處喊著「哪兒有個人」「媽媽,快看,地上有個黑黑的洞」之類的胡言亂語!
昏暗的燈光下,房間里似乎充滿了詭異與可怕。碩大的林家,除了隔壁屋裡,奢睡不醒的林奶奶,彷彿就只剩下屬於袁英珍的恐慌。加上村裡老一輩人傳承下來的說法,嬰兒總能擁有不可思議的瞳孔與感知。這讓僅僅才二十來歲的袁英珍緊緊懷抱著孩子,坐在床頭,安慰自己,顫抖地且又突然地,用床柜上的碎布扔向那些所謂的「某個人」與「某個洞」,嘴裡色厲內荏沖「它」喊著:
「嚇到我孩子,我打死你!」
沉默的黑夜,似乎就是這樣,沒有改變,孩子的哭聲依然狂躁,一分鐘就變成了一年般的漫長,黎明與希望,並駕齊驅,卻遲遲不來,又遙不可及!
便是正巧,屋外響起了叩門聲,並伴隨著林君直外婆的一聲:「英珍!來開下門!」
這在袁英珍的耳中聽來,彷彿天籟之音,前一刻所有的恐懼、無助、等待瞬間消去,她麻利得踩著鞋子,抱著孩子,衝出裡屋,打開大門,又似乎不願表露出自己的柔弱,問:
「媽!這麼晚了,你怎麼來了?真是難得跑夜浪費睡!」
林君直的外婆走進屋裡,關了手電筒,堂屋裡的微弱燈光,輕輕覆蓋在袁英珍蒼白又疲倦的臉龐上,自己的大女兒,自己還不了解嗎?
「成根的事,你莫急,讓他在裡頭,反正不大事,就吃個苦!」
「爸怎麼說?不肯嗎?」
「莫說他,兩個錢,跟命一樣!」
母女之間,有與身俱來的默契,三兩句話,便知道結果。同時,孩子的躁動與哭聲填補了原本應該屬於的沉默時間,這讓養育了三兒五女的外婆有了新的關注點。
外婆那知冷知熱的手探了探孩子的額頭,趕緊接過孩子,埋怨了一句:
「你怎麼帶孩子?正發著高燒哩!快去拿毛巾來。」
多麼漫長的夜,多麼焦躁不安的忙碌,依然無法平復那一陣陣撕心裂肺般的哭聲。
雙塔村離鎮上衛生院可遠了,有好五里路。母女兩個只能用一件厚實的軍大衣裹著孩子,出了門,在這個驚蟄時節還未到來的寒夜,敲響了村裡唯一一個能治頭疼腦熱的土郎中——吳大頭的大門。
孩子生病事大,又是同村人,儘管天冷夜寒,可吳大頭並不太在意這些,也就多披一件灰白襖衣禦寒的事,他搬出醫藥箱,診治后替孩子打了針,開了副葯囑咐了一番。
末了之後,費用便是外婆掏了一塊七毛錢,好一陣千恩萬謝離開了吳大頭家,外婆將手裡剩下的一堆錢塞進裹著孩子的大軍衣里。有一元兩元的、有兩毛五毛的、有一分五分的,雖然不多,但在袁英珍這裡,卻彷彿雪中送炭。
本打算主張倔強一回的袁英珍,可在孩子外婆幾句如同掏心窩子般的軟話后,這個二十來歲的母親,看著懷裡已經沉沉入睡的孩子,將錢攥緊在手裡,趁著茫茫黑夜,濕潤了一次雙眼。
時間不急也不快,轉眼就是兩年過去,這兩年裡,袁英珍艱難的過活著,她不願向孩子外公開口,孩子的外公也只是靠在家裡的木椅上,不聞不問。
只是,林君直的奶奶每況愈下,不知何時起,眼睛開始看不太清東西,能坐在大門口一整天不說話,直到袁英珍回來,才肯讓扶著進屋,時不時念叨幾句不著邊際的糊塗話。
林君直長成了一個雙眼靈動的小兒,也似乎由於經常被母親用布袋背纏在身上,走過田埂山野,見多了飛蟲青草,慢慢習慣了荊棘里的恐怖,也不再懼怕張牙舞爪的螞蚱,更是喜歡用歡樂的眼神去追逐那些翩翩起舞的小飛蛾。
有那麼一個秋天,廣闊的稻田間,一片青綠泛黃,陣陣清涼的風呼嘯而過,彷彿在招搖中成熟。也許過些天就可以收割了,原本是男人來開渠放水,做秋收的準備,可袁英珍不得不自己來。
於是,林君直被安置在田埂草頭處,可這小兒,卻是喜歡爬起身來,面朝母親,蹣跚行步,然而只需要一根枯草,便能將他絆倒。稚嫩的皮膚,被水稻桔梗劃過,一聲響亮的嚎哭直衝雲霄。其實,那不過輕微的疼痛,手臂上的痕印,也並不是那麼觸目驚心,年幼的小兒只是期待母親將他背起,趴在那熟悉溫暖的地方。
袁英珍聽到哭聲,扔下鋤頭,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拎起孩子,見不大事,語氣故作嚴厲,指著自己一身泥土,訓斥孩子不得胡鬧,萬一弄髒了你的衣服,又要洗,想累死你的娘呀!
林君直就是這樣,在慈母嚴厲的目光下,度過了留不住記憶的幼兒時期。當他開始擁有模糊記憶的時候,也便是林成根兩年後牢改回來,父親的影子,只留下一抹遠行的背影。
娘親告訴他,你爸這是去外地打工賺錢!
在當時的雙塔村,外出打工,是一件具有爭議的事情,充滿著不靠譜與不真實。林成根的外出,在眾多人眼中來看,更多的是逃避,無論是誰,脊梁骨再正,牢改犯的名號,也會壓垮他。
就這樣,春去秋來又幾年,雙塔村彷彿依舊未變,然而,林成根卻會在每個除夕之夜前,拎著大包小包回來,並完全不會在意自己曾經牢改犯的名號,穿著相比村民們,比較另類的服裝,在村口高談闊論,講述著外面,無比驚奇的世界。
同時,林成根總能把袁英珍借左鄰右舍的十塊二十,親自送上門毫不眨眼的還掉,儘管他並沒有在外面世界存下多少錢,哪怕還清了后,只剩五十塊過年,也總是在前門後院喇叭般的談笑風生,毫不吝嗇他的歡樂。
袁英珍也終於知道林成根在外面一個月能掙到七八十塊,但拿回家的只有那麼小可憐的三兩百,頓時來氣,怨罵他不懂珍惜,並強調來年開春后,也要一起外出。
林成根拗不過經歷了這些年苦難的袁英珍,便同意了。
從此,林奶奶便暫時搬去了大女兒家,林君直則送到了外婆家!
那一年,林君直才七歲,在春蕾萌芽的老梨樹下,只是睜著眼睛,看著爹娘挎著行囊的背影,哪怕外婆一旁囑咐他,快跟爸媽說聲再見,他都木訥依舊,啞口無言。
只有在袁英珍回首那刻,說出的一句:「外頭冷死哩,快進屋去,好好聽外婆的話!」
林君直才覺得心裡一酸,抬起手臂,撇過頭,躲著人,抹去了一把無端端流出的淚水,再看爹娘時候,卻是模糊地不清不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