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強偉聽到消息,並沒驚愕。
還在北京時,他就已想到,齊默然一定會搶在中央對省委的班子作出決定前,採取一系列行動。時間在跟他挑戰,他已沒了猶豫和思考的機會,必須搶在齊默然撤換他之前,將河陽這幾起案子搞鐵實。
只有搞鐵實,他才能贏得繼續留在河陽的機會,也才能以最有效的手段遏制住齊默然。
是的,他必須遏制住齊默然!這是他在北京痛苦思考後作出的一個抉擇。
回到河陽,強偉緊急召見國資委曾副主任,了解談判的事。眼下必須幾步棋同時走,而且都要走得快。談判事宜曾副主任在電話里跟他作過彙報,但他還覺不夠,他要詳細了解全部過程。
曾副主任說,第一輪談判很順利,麥瑞小姐和她的工作小組幾乎沒提十么條件,談判完全是按河陽方面的意願進行的。
「有這麼順利,不像是談判吧?」強偉在電話里就這樣問過曾副主任,今天他又問了。
「起初我也挺納悶,但談到第二天,麥瑞小姐接到了歐陽先生的電話,兌盡量放寬合作條件,尊重我們的意願。」
「天下有這麼便宜的事?」強偉再次問。
「也不是啥條件都沒提,麥瑞的重點放在了人員安置上,她提了兩條,一是年滿五十歲的職工,由**一次性安置,瑞特公司可以提供一部分資金,用作他們的養老金,不足部分,由我們解決。二是培訓后考核不能通過的職工,原則上瑞特公司不予安排,這些人員由市上想辦法。」
「第一條行,第二條呢,考核以什麼為標準?淘汰的比例多大?不會全給我退回來吧?」
「原則不超過百分之三十。」曾副主任說。
強偉算了算,百分之三十就是接近五千人,這個數字不小了。
「她還提出什麼?」強偉總覺得對方是在玩虛的,並沒談到核心問題上來。
「河化的資產他們要重新評估,我們評估的他們不相信,認為摻雜了水分。」
「笑話,我強偉會在這上面摻水分?」說完,又覺對方提出重新評估也在情理之中,便道:「這不是關鍵,評來評去,就那幾個錢,多評不出什麼。我想知道,她到底有沒透露過下一步的打算?」
「沒。我們也有意識地問過這個,麥瑞很謹慎,說在合作協議達成以前,有關公司下一步的啟動計劃,屬於商業秘密,暫不能透露。」
強偉哦了一聲,這在他的意料之中,麥瑞儘管年輕,但代表瑞特談判也不是一次兩次,況且她後面還站著歐陽,不會輕易就把秘密說出來。他想了想,又問:「關於幾家分廠,她沒提出什麼?」
「這倒沒提,她是按照我們提供的方案,一捆子談的,不會把話題分散到各分廠上面。」
「那家……」強偉想問什麼,話快要出口時,突然收住了。他心裡頭一直掛著一件事,跟誰也沒說,包括曾副主任。既然麥瑞沒提,他也決計把這個疑惑再壓壓,免得一說出來,影響曾副主任的思路。
但這件事,他真是很疑惑。他所以如此放心不下這次談判還有合作,擔心的,就是這家分廠。這家分廠看似不大,但很敏感,一旦操作不好,將會後患無窮。他四處託人打探瑞特的商業情報,目的也是想搞清這點。現在的商業合作,魚龍混雜的多啊,招商招來騙子的,更多。要是瑞特把心機動在這上面,那就全完了,合作非但會變成一句空話,怕是齊默然這邊,又要給他加一條罪名。
遺憾的是,肖克平到現在還沒回來,讓他了解的事,至今也沒有消息。強偉真是急。
偏在這時候,辦公室主任進來說:「強書記,那輛車賣了,上午十點開走的。」
「他最終出價多少?」強偉緊問道。
「八十萬,他湊了個整數。」
強偉頓住了,看得出,這個消息還是震動了他,臉上猛就掠過一道子暗。礙於曾副主任在場,強偉沒多說什麼,只道:「好啊,還是他周大老闆有錢!」
他的話聽上去很輕鬆,甚至還帶點調侃的味兒,辦公室主任聽了,心裡卻一陣酸楚。
辦公室主任說的車,就是強偉留在火燒溝村的那輛。本來,齊默然走後,辦公室是想把車開回來的,朱三炮再凶,還不敢把市委書記的車真扣下不給。哪知強偉堅決不同意:「開回來?難道你們不怕老百姓戳脊梁骨?」
「總不能真把車抵給他們吧?」辦公室主任吃不準地問。
「該抵時就得抵,你們拿個方案,公開拍賣那輛車,拍賣的錢,用作火燒溝村的補償。」強偉說。
辦公室主任暗自一驚,看來強偉要動真的。
其實拍賣那輛車,也是強偉一個策略,或者一種工作方法。河陽這些年,經濟發展緩慢,民生問題日益突出,但各單位用車卻越來越豪華,如今桑塔納都沒人坐了,都在朝三菱奧迪看齊。幾次整頓,幾次都沒效果,反而是越整頓車的檔次越高,越清理公車隊伍越龐大。十幾個人的單位,豪華車就有三四輛。老百姓罵的絕對沒錯,一個縣級幹部屁股下,就坐著一所農村小學。強偉想借火燒溝這件事,來個現身說法,賣車還債,還農民的債。看看能不能賣出點效果。主意已定,強偉要求辦公室儘快將此事落實。
風聲傳出,一時嘩然,誰都不相信強偉真會把車賣了,特別是火燒溝的村民,他們讓強偉這一招給驚住了,車放在那,還也不是,不還也不是。
就在這節骨眼上,九墩鄉還有火燒溝村出事了。
齊默然走後,強偉立刻派出工作組,一方面查實鄉黨委書記楊常五超計劃生育的事,一方面,落實關井數量,核實補償資金。楊常五的事情很快查清了,是他自己找工作組坦白的,願意接受處分。查關井數量時,卻發現一個驚人事實。毛萬里和朱三炮一開始都說關了八眼井,每眼井的成本八萬多,還拿出了當初打井時村民們集資的協議。結果查到中間發現,八眼井中有五眼是廢井,是移民還沒搬來時沙漠農民自己打的。這問題馬上牽扯出一個更大的問題:整個沙縣在第一輪關井壓田中,究竟真關了多少,壓了多少?繼續查下去,就發現沙縣縣鄉村三級聯手,拿廢井荒田充數,虛報冒領補償金。包括王二水所在的紅沙窩村,也是隨便填了幾眼枯井,卻冒充新井,騙取幾十萬元的補償金。壓田就更是荒唐,各村壓的田全是村民們早就棄掉不種的,這些年新開的荒,那些應該壓的田,一畝也沒壓掉。
啥叫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這一次,強偉算是領教了!
強偉被激怒了,他不能不怒。從他來到河陽,一直就強調一個問題,無論工作多難做,都要認真去做,本著實事求是的態度去做,而不能應付差事,更不能欺上瞞下!誰知六年後,在事關沙漠里三十萬人口生存與發展的重大問題上,沙縣方面居然還敢玩這種欺天術!
「一個鄉一個鄉查,我就不相信,在純正黨風、嚴肅政令的今天,還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這股歪風要是剎不住,我們還談什麼實事求是,還談什麼和諧發展!」
市委專項工作會議開完沒一周,沙縣弄虛作假欺瞞上級的事實被曝光,強偉責成組織紀檢等部門嚴肅查處,沙縣六個鄉的班子被集體撤職,沙縣縣長也被摘了官帽。
事情平息后,強偉將新上任的九墩灘鄉黨委書記還有鄉長一併召來,讓他們就從賣車做起,先干一兩件取信於民的事。「不要把它簡單地看成一輛車,那是誠,那是信,是我們能不能真心為民的決心。有人說我強偉是在作秀,我不怕攻擊,這個秀,我作定了!」
河陽公開拍賣市委書記的專車,用來償付沙漠農民的欠款,一時成了新聞。齊默然聽了,淡淡一笑:「花拳繡腿,就讓他折騰吧,不要把市委大樓賣了就行。」
第一個跑來買的,竟是周鐵山。
辦公室報出的價格是四十萬,周鐵山開出的價格是五十萬,多給了十萬。辦公室主任吃不淮,跑來請示強偉,能不能賣給周鐵山?
「能,為什麼不能?誰願意掏錢,就賣給誰。不過別人掏五十萬,我賣。周鐵山這個價,低了,他要真想買,再加十萬。」
周鐵山聽后,赫赫一笑:「不就十萬嗎,低了,我多加二十四萬。」
一聽這個數,辦公室主任的臉黑了,七十四萬,周鐵山這樣做,太過分了!
他跟縣鄉的人一商量,決計先把這事緩緩,分頭找買主,最好找一個外地人,把那輛車買走得了,要不然,以後看見那車,心裡也是個疙瘩。周鐵山這邊卻不樂意,幾乎天天打電話催。強偉去北京的這些日子,周鐵山派司機守在火燒溝村,聲稱這輛車他買定了,他也要嘗嘗,坐在市委書記的專車上,是什麼滋味。
後來經多方做工作,周鐵山才答應不提那個不吉利的數字了,八十萬,就算他為開發區作點貢獻。
強偉自然知道周鐵山的用意,周鐵山是拿八十萬塊錢,打他的臉啊。如果他提出賣市委辦公大樓,怕是周鐵山傾家蕩產,也要跟他一搏。
好吧,我就成全你一次。
打發走辦公室主任,強偉的心思突然有點集中不到談判的事上,曾副主任又跟他彙報了幾件事,都是談判過程中發生的,強偉居然沒有先前那麼反應靈敏了,好像周鐵山開走車的同時,順帶著將他的激情也開走了一半。曾副主任見狀,知道強偉心裡還是沒拗過勁來,就想起身告辭。畢竟,市委書記賣掉自己的專車,也不是件多體面的事。臨出門時,忽然又記起一件事,轉身原又坐下,訕笑著說:「不好意思,強書記,還有件事,我想順便也跟你彙報一下。」
「你就說吧,不管好事壞事,應該講的就都講出來,不要有啥顧慮。」強偉聽起來像是在跟曾副主任做工作,其實他是在跟自己做工作。不就一輛車嗎,犯得著傷腦筋?
曾副主任略略一沉吟,道:「談判中間,周市長約見過麥瑞小姐,單獨約見的,具體談了些什麼,我們誰也不知道。」
「哦?」強偉眉頭一緊,轉而又道:「這很正常嘛,她是市長,約見一下對方代表,也表明我們的誠意。以後這種事,就不要跟我彙報了,啥事都彙報,耽誤時間。」
曾副主任哦了一聲,再也不敢坐下去了,趕忙起身,就往外走。出了強偉辦公室,他在樓道里長長吁了一口氣。干任何工作,都難啊。這些日子,周一粲反覆打電話催他,要他把談判結果整理一份給她。他能給嗎?不給,周一粲那邊又怎麼想?本來還想順勢徵求一下強偉的意見,一聽強偉這語氣,就知道,關於談判的事,隻字也不能跟周一粲提了。
當天晚上,強偉剛回到住處,許艷容就找上門來。強偉見她不請自來,笑著道:「怎麼,現在連電話都懶得打了?」
許艷容不好意思道:「剛跟朋友吃完飯,正好路過這,上來看看你在不。」
「你倒是來得巧,我也剛回來。」強偉說著,請許艷容坐,拿出一盒上好的鐵觀音,要給許艷容沏茶,許艷容不安地說:「茶就別倒了,我坐會兒就走。」
「既然來了,就多坐會兒,還有事跟你談呢。」
一聽強偉這樣說,許艷容怦怦亂跳的心才穩當下來,其實今晚她一直等在樓下,等了差不多兩個小時,看見強偉上樓,才忐忑不安跟了上來。她也說不清,為啥不打電話跟他預約,以前跟他見面,都是在電話里請示好的。也許她怕強偉借故忙,拒絕她的造訪,也許是有意要給他一個突然襲擊。說不清,女人的心思,有時是很亂的,亂得自己都摸不準。不過還好,苦等兩個小時,總算見到了他。
「我先說還是你先說?」將沏好的茶放許艷容面前,強偉忽然來了這麼一句。
許艷容一怔:「說什麼?」
「你現在找上門來,不會真是來看我吧?」強偉說的很隨意,許艷容聽了,卻覺自己被他看穿了,一時窘得,臉上飛出兩團紅,手也局促得不知往哪放。奇怪,到了現在,她在強偉面前,還是那麼的放不開。
「我……」下意識地,她就吐出了一個字。
強偉被她的樣子逗樂了,有時候,他覺得許艷容很從容,很鎮定,身上有股大家風範。有時又覺她很女人,傻乎乎的樣子很招人愛。夜深人靜的時候,他腦子裡也會常常浮出她的面孔,浮出她那傻乎乎的樣子,回味和咀嚼,會帶給他興奮,帶給他安慰。更多的,卻是彷徨。他說不清現在跟許艷容是怎樣的關係,說下級吧,不像,親密點兒。說情人吧,又覺離得太遠。他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擁有一個情人,「情人」兩個字,好像離他的生活太遠,但讓他徹底放棄掉跟許艷容這種朦朦朧朧的關係,又很不甘心。
怎麼說呢,一個心理,他想得到她,真真實實擁有她,不是現在這樣,是徹底地擁有,像夫妻那樣。不,甚至比夫妻還要親密點。另一個心理,又怕,他怕將來有一天真的陷在這霧一般的感情里拔不出來,那可就壞事了。
但跟她在一起時,確實快樂,這快樂是發自內心的,比如現在,他就想逗她,看著她窘,看著她急,看著她臉紅。
她臉紅真是好看。
這份好看能讓他忘掉很多煩惱,棄開所有的事不想,只想盯著她,望個夠。
望個夠……
許艷容被他望得身子一陣陣發緊,呼吸漸漸急促起來,胸脯一起一伏,臉越發紅得糟糕。但心裡,卻升騰起一股熱,異樣的熱,含著某種慾望的熱,熱得她難受,熱得她在沙發上坐不住,想起來,想走近他,想……
強偉感覺望夠了,再望,怕真要把自己給望進去,把她也給望出事來。收回目光,用朋友般的口吻說:「說說你的工作,最近怎麼樣?」
許艷容的身子嘩地一松,如釋重負般,吐出一口氣,她抿了抿頭髮,道:「我今天來,就是想跟你談談工作的。」
「說吧,是不是又遇見了難題?」強偉語氣里有股暖暖的關懷,他在許艷容對面坐下來,目光很溫暖地盯在許艷容臉上。許艷容感覺剛剛冷下去的身子又在變熱,她喝了口水,道:「區上想調整我,已經談過話了。」許艷容刻意用了「調整」這個詞,而沒用「提拔」。
強偉知道這件事,去北京之前,東城區委書記找過他,言談中透出這層意思。強偉當時啥也沒說,這種事讓他怎麼說?點頭同意吧,會不會讓人家誤解,以為他強偉早就有這個意思。搖頭反對吧,又怕耽擱了許艷容前程。他倒真是有點兩難,只好笑笑,轉到了別的話題上。許艷容現在一說,他就清楚,東城區看來是要真的重用她了。
「怎麼跟你談的?」強偉問。
「還是法院,當副院長。」許艷容低下頭,聲音有點輕。這些年,她跟強偉在一起,很少談過她自己的事,更沒提過職務升遷這類敏感話題。她知道這是大忌。女人是不能給自己心愛的男人施加壓力的,更不能因為自己,連累到對方,這是許艷容堅守的一個原則。想想這些年,她還真沒求強偉替她辦過一件事。
「你自己怎麼想?」強偉又問。
「我……」許艷容語塞了,想好的話,突然說不出來。
「沒關係的,有什麼想法,儘管說出來,我幫你參謀參謀。」
強偉的話讓許艷容再次輕鬆,她仰起頭,望了他一眼,目光有些暖,也有幾分暖昧。這個晚上,許艷容多次出現這種渴望狀態,好像她不是跑來跟強偉說事的,而是被寂寞和思念驅趕,要急於到他懷抱里靠一靠。
「我想回到公安局,干自己的老本行。」許艷容終於道出了自己的心思,說完,她感覺輕鬆了不少。
強偉輕輕哦了一聲,習慣性地做起了思考。去公安局,許艷容怎麼會冒出這麼一個想法,以前可從來沒聽她說過。強偉略帶狐疑地,再次將目光視在許艷容臉上,他想揣摩她的心思,她不會是……
「這事我想了很久,今天來,就是想請你跟區上說說,讓我回到那邊去吧。」許艷容目光切切地望著強偉說。
強偉不好再猶豫了,只能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