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抱頭鼠竄
繞過一堆還遺留著些許恢宏氣勢的殘垣斷壁,跳過只剩一米多高,被風雨侵蝕成大部分黑白相間、隱隱約約透出緋紅色彩的圍牆,已經可以看到老煙囪那巍峨的身影。
年輕的我吐出銜在嘴裡的草根,抬頭望了望天空。烏雲密布的天空越發陰沉。
那些快速聚攏又迅速消失的黑色的雲朵,彷彿嗷嗷待哺的小綿羊遇到了大灰狼,急匆匆的,驚慌失措的,四下奔逃而去。
我腳下加快了步伐,十幾年在山間小路和廢銅爛鐵間練就的跑路功夫派上了用場。剛躲進老煙囪的小拱門下,傾盆大雨瞬間就彌蒙了天地。
沒有回頭去看那些天空的眼淚,我一頭扎進黑乎乎的煙囪里,抓著冰涼的角鋼爬梯,向上爬去。
黑暗中伸手不見五指,可是在這裡我根本用不著眼睛,幾十米高的爬梯很快就到了盡頭,光明接踵而至。
跳上鋼筋焊接而成骨架,用廢舊木板拼接的地板,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反身躺下,張嘴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
近半個小時的高強度運動,幾乎將我的體力壓榨殆盡。可肺部火燒火辣的感覺卻讓我的腎上腺素分泌急劇增加,此時的我興奮的猶如即將進入洞房的新郎。
「咚」,一聲輕微的響動傳來。
「誰?」我轉過頭去,不由得瞳孔放大,一個陰影正靠在被我當做窗戶的煙囪排氣口前。
揉了揉因在黑暗中呆的太久,突遇光明的刺激而酸脹痛癢的眼睛,我看到一個穿著紅色連衣裙,留著與電視中金毛獅王樣式一致的齊肩捲髮的女人正用打量的眼神看著我,手中還拿著一本書,不用問,那肯定是我藏在這裡的武俠小說。
「這裡是你的秘密基地?」對面的女人彎下腰,
用綿軟好聽且容易使人昏昏欲睡的南方口音的普通話問道。
一幅精緻而姣好的面容逐漸在我眼前清晰起來。她的臉頰上因似笑非笑的表情而形成了兩個淺淺的小酒窩。挺直的鼻樑上架著一副暗紅色的塑料眼鏡,長長的睫毛帶著點點晶瑩,那應該是從窗外飄入的雨絲。幾根微黃的髮絲散亂著從窄窄的額頭上倒垂下來,卻遮不住鏡片後面明亮而深邃的眼眸。
見緊盯著她的我沒有說話,她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塗著大紅色口紅的殷桃小口顯得愈發的嬌艷欲滴。
直起身,她微笑著說:「小弟弟,別緊張,姐姐是路過的,偶然發現了這裡,便想著進來看看。」
我慢慢的站起身,盯著她的手說:「那是我的書。」
「喲,這麼小氣呢!」她展開眉頭,用另一隻手捂住嘴笑了起來。
「我知道是你的書,看看怎麼了?你捏著拳頭幹什麼?想打我?別看你是大小夥子,你可打不過姐姐我哦。」她說著,前仰後合的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這個地方我徵用了。」她剛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已經搶到右邊堆著的一堆紙盒旁,伸手向紙盒堆下面伸去。
然而她的動作更快,一個跨步用一隻手擋開我伸向紙盒堆的手,右腳伸向我的支撐腳一撩。
在聽到「砰」的一聲巨響和拼接地板「嘎吱」的顫動聲的同時,我的下巴和肩膀和地板來了個親密接觸。繞是二十齣頭的我,也感覺到天昏地暗,一時半會沒有爬起來。
掙扎著用兩隻手撐著身體抬起頭來,我感覺渾身就像散了架,下巴上麻木中帶著一點清涼,我知道,流血了。
她卻已經好整以暇的坐在紙盒堆旁我用來當做凳子的小木箱上,手上還拿著一個餅乾盒。
「這麼激動幹什麼?」她吃吃的笑著說,舉起手,用兩根手指捏餅乾盒著轉著圈。
我反而冷靜下來,兩手用力撐起身體,把兩腿盤起來,坐在地上沉聲說:「你到底想幹什麼?」
她看著我的樣子反而驚訝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玩世不恭的表情。兩隻手邊掰著餅乾盒的蓋子邊問道:「裡面有什麼?不會是情書吧?」不等我回答,她已經打開了盒子,把裡面的東西拿出來一一放在地上。
盒子里裝的是我的學生證,父母的烈士證明,優秀大學生獎狀,一張存摺以及幾封信件。她猜對了,裡面有一封情書,不過是別人寫給我的,其它的都是退稿信。
她拿出我的優秀大學生獎狀,用眼角瞟了一瞟,嘴裡發出「嘖嘖嘖」的聲音,抬頭看了看我,說:「失敬,失敬。」又拿起幾封信,一一打開看了看。
「這些編輯都是狗屁不懂的傢伙,什麼平行宇宙只存在於幻想中,量子傳輸沒有科學依據,什麼新時代的大學生應摒棄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多關心國家民族的未來?扯淡。」她邊看著我的退稿信邊嫉惡如仇的罵道。
看到那封情書時,她笑了,邊看邊說:「不錯啊!你在球場上捨我其誰的英姿吸引了我,你不苟言笑奮筆疾書的神情打動了我,你精益求精專註實驗的精神激勵了我。嘖嘖嘖,你們學校的小姑娘真會玩。」
我伸手拿過一團衛生紙,擦了擦下巴上的血,繼續坐在地板上看著她表演。
看完信,她抬起頭對我笑了笑,說:「你,我也徵用了。」
「什麼?」我還沒有回過神來,她就一腳踢在了我的腦袋上。我的腦海里驟然如遠古洪荒的大鐘鳴響,又若史前如山嶽般威猛的猛獁象群,直向我衝擊而來,只聽到「砰」的一聲,我最後的意識告訴我,我的腦袋再一次重重的砸在了地板上。
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在我二十餘年的生命中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我彷彿是一條在熱水中游泳的魚,濕噠噠的,黏糊糊的,懶洋洋的。這種感覺倏忽急逝,接踵而至的,是猶如在綠草瑩瑩的曠野策馬狂奔,風馳電掣、馬毛蝟磔。突然一股壓抑的情緒爆炸開來,猶如凝聚在地層中幾千萬年的能量突然得到宣洩,黑煙滾滾、岩漿崩裂,天昏地暗,形如末世。
我掙扎著睜開眼睛,腦袋依舊昏昏沉沉的像是扣著一口百十斤的大鍋。眼前出現的是紙盒堆、餅乾盒、小木箱和從地板上堆起來一米多高的書堆,靜悄悄的樹立在地板上。
窗外依然在下雨,雨勢已經小了很多,時不時有被風吹的亂了方向的雨滴飛進窗內,打在我為了擋雨而訂在牆上的花條紋編製布上,滴答作響。
我坐起來,兩手抱著腦袋搖了搖,身上突然有些發冷。低頭一看,我居然一絲不掛,回過頭找到衣服穿了起來。我回想起了暈倒前發生的事。
「她是誰?為什麼要這麼做?」我腦袋裡不由自主的出現了這個問題,卻想不通,沒有答案。
我搖了搖頭,站起身走到小木箱前坐下,背靠在貼了報紙的紅磚牆壁上。突然,我發現書堆的頂端有一張用我的學生證壓住的紙條。
我拿過紙條,打開來看了看。上面寫著:小徐同學,這裡被徵用了,你也被徵用了。注意,我不是和你商量,只是通知你。其下並沒有落款。
站起身,走到窗前,天色已近傍晚,暮色隨著細雨賓士而來,將這個已經廢棄的三線建設時期修建的工廠舊址籠罩的愈加陰暗。
遠處一片燈光閃爍,那是我的學校和一些不知道做什麼的單位,它們都和這個工廠同時期建設,在這鳥不生蛋的偏僻鄉村艱難屹立了幾十年。
還有一個星期我就要離開這裡去實習了,遠離這個承載了我四年青春的地方,我發誓永不再回來,雖然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都花費在這裡-這裡的紅磚綠瓦中:教學樓、宿舍、食堂、圖書館、實驗室、校外圍牆邊牛毛氈和鐵皮搭建的小食店以及磚混結構沒有外裝修的簡陋的錄像廳、網吧。
當然還有這裡,我為逃離骯髒、擁擠、壓抑的,無時無刻都充斥著謾罵、低俗、無趣的言論的,以及這一切都和瀰漫著強烈的男性荷爾蒙交相輝映的筒子樓宿舍,靠一己之力修建起來的秘密基地。
那天晚上,我收拾好重要的東西,逃離了我的秘密基地,連那一堆武俠小說都沒有拿,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讓那裡和周圍破敗的工廠設施一樣,永遠的定格在我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