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生活 舊生活
沉默的黑土孕育著北方的生命。春,人們在黑土上犁地,機器翻起黑土,洋洋洒洒著潮濕的暖味,是希望的味道。夏,太陽肆虐,雨水瘋狂,越熱烈,人們越激情地忙碌。
秋,農民扎在高高的玉米地里和矮矮的豆田上採摘果實。爸媽幹活是必要帶著我的,因為放在家裡沒人管,我喜歡穿梭在麥地里,我太小了,所以覺得麥子很高。媽媽會給我準備好乾糧、水和一塊小墊子,鋪好墊子我就在麥地里玩,餓了就吃乾糧,吃膩了就把捧起一抔土灑到碗里玩。有一回他倆幹活到很晚,我直接倒在柔軟的土地上睡了,王大嬸以為我迷路了,把我抱回了家,爸媽來找時發現我不見了嚇壞了,趕忙回家才看到我安然無恙。
冬,各家各戶冒起白色炊煙,遼闊的大地邊際能看到日落的紅色,夜越近,紅線越細,越以為自己看到了天邊。大雪會伴著清冷的月光盈盈而下,殘枝斷葉也蓋了,無聲土地也牢牢蓋了,北疆土地上裹了一層厚厚的大棉被,期望這片北方的生命睡個好覺,有待來年。我家的小房子也是用黑土壓實壘成的,炕的泥也是黑土給的,我在這黑土上降生,也在這裡生長。
六歲時,我媽走了。家裡什麼物件兒她都要了,連熱水壺都拎走了,就是沒要我。那天晚上很冷,夜風把窗戶紙吹得嘩嘩直響,炕上也不太熱,沒有被褥,我安靜又有些害怕地趴在爸爸的肚子上睡了一宿,算是開始了單親的生活。
單親生活沒有持續多久,爸爸另娶了,那女人什麼都好,模樣好看,身段也好,她的胸脯看上去比媽媽大很多,見著我第一句話就問爸爸,「這是咱女兒吧。」她衝過來要抱我,我往爸爸身後藏也不當事,被爸爸推到了前面,「快,認識一下曹阿姨,以後她要當你媽媽的。」
她熱情地過來抱我,蹩腳的動作卻顯示著她似乎並未抱過小孩。她按著我的頭埋在披散的長發里,本來不是很明顯的洗髮香波味,一下子衝上了我腦袋,嗆得我皺了一下眉,可沒有人在意。曹阿姨說了很多話,我記不清她說什麼了,只是記得每句話都伴著笑聲,所以她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很友好的。
她把我放下來,終於獲得了解放,自始至終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她太熱情,彷彿她是主人,我是後來光顧的客人。我不知道媽媽為什麼離開,爸爸從不和我提,至於曹阿姨為什麼會來,也是後來知道的。
那天,我正坐在柴禾垛上玩,自從爸爸新娶,他第一件事就是把柴禾垛壘得老高,向所有人證明炕要熱乎了,新生活開始了。我家柴禾垛下是周姑家的豬圈,那天周姑和她兒媳正在豬圈裡忙活,我就聽見了她們說話,「你以為哪個女人會嫁給羅氣包,要不是她在隔壁村剋死了自己的老公又不生,她能來這兒?她就是看著羅氣包有點力氣,家裡還有房有地,來了能當祖宗,要不誰嫁給他!看那騷里騷氣的樣兒,鬼知道能過幾天好日子,看著吧,等羅柔再大一點就完犢子了。」
確實,等結婚證到手了,我家的小土房和後院百畝的地就也有她一份。爸爸從不讓她下地幹活,她負責陪我就行了,現在每次下地都帶兩塊褥子,她和我一人一塊。她很洋氣,頭髮燙了大卷,上身穿著鑲有銀色亮片的寬鬆短袖,她不穿農村女人方便幹活穿的寬鬆大褲子,她穿牛仔褲,踩高跟鞋,脖子上系著一條紅色絲巾。怎麼說呢,土洋土洋的。尤其這種裝扮最容易招農村婦女們的關注和憤恨,彷彿只要和大家不同,就是有錯,女人們都怕自家男人的魂魄被她勾走。好在她往玉米地里一坐,也沒人看得見,但是也沒有人能看得見我。
「你別喝了,喝完又得在這附近尿,尿完一股味兒。」
她搶下我的水壺,用力過猛一下子水借著慣性灑到了她的銀色亮片衫上,「煩死了,你說你能幹啥,就知道吃喝拉撒,糟蹋人。」
太美好的事物都是值得推敲的,半月前她的盛情也如此。
「水灑上了,太陽一閃,你真好看,曹媽媽。」我十分不走心地說出這麼一句話,面無表情就是最好的表情,自從媽媽帶走了所有唯獨留下了我,我就變得有些鬼滑起來。
她倒真受用,帶著笑意瞥了我一下,「哼,真的嗎?不過說真的,我這模樣你以為在以前我能看得上你家?算了,喝吧喝吧。」大多數有些姿色的女人都是有超過她姿色十分的心氣兒,她應該也是如此,只是不孕不育給她抹黑了,才選擇嫁個好人,過安穩的日子。
就這樣,白天我和她相處,中午見了爸爸一起吃個午飯,晚上就是他們的時間,自從娶了她,爸爸給我修了個小炕在隔壁屋,他睡覺也開始鎖門了。不過我不太在意這些了,因為我發現爸爸越來越愛聽她的話了,比如我明明今天沒有把土灑到碗里,他就偏信了曹阿姨說我浪費糧食,打了我一頓。
日子就這樣過了六年,麥子蓋不住我了,玉米不太高的,我也能趕上了,生活沒什麼太特別的,反正就是她看我越來越不順眼,處處刁難。她兒子要來了,可能我太佔地方了,爸爸是向來不為我作聲的。她兒子?哦,她是做了結紮才不生的。可在這之前,她前夫沒死時,她和一個來村裡干工活的泥水匠跑了,一年後她回來了,在家呆了沒幾天,她丈夫就死了。她和泥水匠的孩子一直放在鎮上的舅舅家養著,求了好久的。後來她悄悄做了結紮,卻說丈夫嫌她不孕不育,這麼多年了沒個孩子,吵架時把自己氣死了,人們都說她克夫,她就嫁到我家來了。
她在我家地位穩了,就說姑娘沒用,要領養個兒子給老羅延續香火,還特地改了名叫羅曹生,這下我爸也不知道該怎麼拒絕就算答應了吧。我已經開始叛逆了,我說不,可沒用,我爸坐在炕上吃飯,也沒抬頭看我。
這些年我沒正經叫過她媽,不過她也不在意,彷彿最好沒我這個人。好在我要上初中了,我可以去鎮上念書,但她不願意,趁爸爸不在,她明著和我說「小女孩子幹活去,你別想上學了,看你那笨樣,話都不會說,留著錢還要給羅曹生用呢。」我怒目而望她,努力「嗬」了一聲,用盡全力向她臉上發射了一口痰,趁她還沒反應過來,我已經跳到柴禾垛上了,土房裡一陣尖叫,她噁心地到井邊打水沖著臉,粉也花了,絲巾也打濕了。她衝到柴禾垛下面,看著站在上面的我罵罵咧咧。
我抹了一把牆邊的灰,作勢要揚下去,「這是報你上回故意把我頭髮剃禿的仇!」
「敗家王八犢子!留那麼長頭髮幹啥,幾個月剪一回,敗老娘錢是吧?」她臉都花了,特別搞笑。
「花你錢了?閑人屎尿多!趕緊洗臉去。信不信我揚你?」每次站在柴禾垛上的時候,我就是女俠!我瞪著她,我知道她不會上來的,她生怕柴禾刮花了她的衣裳,如果她硬要闖上來我就揚灰。
說罷,我背過去躺下,自動屏蔽了她的一切聒噪,望著家鄉的藍天思考我目前不太稱得上人生的人生,幾隻麻雀結伴飛過頭頂,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停止叫罵進了屋,冷風把我吹醒,這樣也不止一次,習以為常。
這日子,過得真難受,媽媽去哪兒了,我不想跟那個羅曹生住在一個屋裡,本來就不是羅生,硬湊。
夏天到了不用蓋棉被,我藏在被單里,露出兩隻毫無睡意的眼睛。夜幕下的村子很安靜,屋裡偶爾有些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早就習慣了,每次這聲音結束,姓曹的女人都會去上個廁所再睡覺。
最近又到了村裡組織去鎮上看電影的日子,只要交了錢就可以坐著馬車去看電影,半年組織一次,我還沒去過,這次正好趕上我生日前後。鎮上有火車站,有商店,火車站連接著一個新鮮的世界。想了想這六年多,我偷笑了一下,我不能錯過這次放電影。
她上完廁所推門進來,我馬上把眼睛閉上,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