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鶴鳴
一聲凄厲鶴鳴,將齊孟拉回到現實。
群山蒼茫,漢水遼廣,白鶴掠過江面,扶搖直上,消失在雲霧間。
濤濤漢江發源陝南,奔騰千里,在湖廣府與丹江交匯,形成一片開闊水面,便是天朝水都丹江口。
齊孟佇立在太子坡前,眺望江面。
岸邊,龍山塔歷經百年,殘破不堪。
曾在他夢中縈繞的龍山煙雨,應該就是這樣吧。
現在不是看風景的時候,幼兒園四點半放學,必須立即聯繫那位網紅小幼師,最好發個紅包,讓小妹再寬限半小時,等自己去接孩子。至於老婆那邊,還得解釋今天為什麼回家晚了,否則又是跪搓衣板的節奏。
想起剛才遇到的奇葩導遊,他忍不住又罵起來。
「無良導遊!」
昨天下班,齊孟被人事科陳主任堵住,陳主任他小舅子趙公子,帶著00后女友從帝都南下,前往武當山「感受道家文化,接受藝術熏陶。
臨近年關,公司應酬增多,老陳自然抽不開身,其他人也不放心,就讓齊孟代替自己「接待一下」。
老陳掌握著績效考評,現在又到了年底,總之是絕不能得罪的人。
出去一趟肯定要花錢,以公司的報銷效率,要等明年才到賬,月底工資不對又是跪搓衣板的節奏。
老陳拍著胸脯保證親自去財務催,絕不讓齊孟為難。
話說到這份上也不好推辭,只得答應了。
武當山這地兒,他已經來過很多次。據說當年齊孟還在他媽肚子里的時候,就曾登上武當,祈禱平安。
他和這座山淵源匪淺,這也是後來所有故事發生的淵源所在。
雖是熟門熟路,不過為避免尷尬,也為中間商賺差價,齊孟還是低價雇了個導遊——反正是老陳說了報銷——齊孟加上導遊,以及陳公子和他女友,四人分乘兩台纜車,沿索道緩緩爬升,山峰之間,雲霧繚繞,宛若仙境。
趙公子和他的00后女友正在前面做不可描述之事。
「真是精力充沛!」
齊孟小聲嘀咕,猶豫著要不要偷瞄一眼,旁邊女導遊以為他是外地遊客,打量他一眼,操著口濃郁的丹江普通話道:
「先生是第一次來武當仙山?」
齊孟不說話,女導遊也不尷尬,廢話不說,直接介紹起了產品。
「先生,想必您也是了解的,武當山周圍兩百公里沒有工業,地表水可達到飲用標準,鹼性土壤尤其適合茶樹生長·····先生,今天給您推薦一款三豐養生綠茶,高山純自然生長,道家生態系統,大師匠心,蘊涵武當仙氣,對心腦血管疾病骨質增生男科疾病有特殊療效······活動價只要588,要不要了解一下?」
齊孟不耐煩道:
「我在均州街長大,什麼茶沒喝過,真武神就在頭上,小女娃,你忽悠人良心不痛?!」
女導遊聽齊孟口音,知道她是本地人,惱羞成怒:
「均州街早被漢江河淹了,看你這人四十歲不到,小時候住在均州?怕是住水晶宮噢!」
齊孟懶得理她,低頭看起手機,外面大霧越來越濃密,隱約有紅色閃動,女導遊絮叨叨罵了幾句,瞪著齊孟也不說話。
齊孟打了個盹兒,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醒來時,纜車已經停在太子坡前,車門打開,導遊不見了。
「無良導遊!······」
罵聲戛然而止。
登山背包不翼而飛,身上穿著件性別不明的裙襖,頭頂上的地中海換成了一堆髮髻,不用摸也知道烏黑而濃密,比植髮廣告的模特還要濃密。
富士山髮髻讓他心裡發毛,畢竟不是在搞COSPLAY,突然變成這中二模樣,齊孟很不適應。
趙公子和小女友沒影了,無良導遊不見了,回頭看時,纜車和索道也消失在迷霧中。
山間小溪流淌不停,發出悅耳響聲。
俯身捧起水,一飲而盡,泉水沁人心脾,全身疲憊一掃而空,看樣子水質的確達到了飲用標準。
水面映出張陌生面孔,齊孟嚇得後退兩步。
一張小孩的臉,十二三歲光景,身材瘦削,蓬頭垢面,完全就是敘利亞難民形象。
一屁股坐在地上,十多年來的經歷在眼前一閃而過:
高考刷題到凌晨兩點,起早貪黑掙錢買房,飯桌上妻子嘮嘮叨叨·····
一切都回到原點,他重新變成了少年。
「穿越?平行空間?」
世界變得陌生而荒涼,薄霧籠罩,不知什麼時候,齊了眼眶朦朧起來。
兒子可愛的臉,老婆的嘮叨。
一切都回不去了。
涼意襲來,日頭西沉,滑向群山之外。
收起思緒,不管是不是穿越了,現在都要下山去,這個季節在留在山上過夜會被凍死。
下定決心,便往山下走,繞過溪流,往前走了一會兒,腳下出現條青石板鋪山路,一眼便認出這是武當神道。
所謂神道是指供明清皇室官宦登臨武當山的專用道路,由青石板鋪就,齊孟望著神道兩邊松柏,微風佛過,落英繽紛,頗為壯觀。
山下燈火迷離,隱約有房屋城牆輪廓,齊孟走在神道上,一端連著荒蠻,另一端連著文明。
這文明到底是何世?
是福是禍?齊孟茫然不知。
遠處山谷傳來狼嚎,齊孟不由加快腳步。
作為貝爺資深粉絲,大學時代,曾經有過幾次野外生存經歷,真到了生死關頭,也是有膽子和野獸拼個你死我活的。
不過現在手無寸鐵,即便是貝爺穿越過來,也得選擇趕緊跑路。
神道拐角出現一抹燈火,犬吠聲終於響起,聽的很親切,齊孟大步向前,走入文明世界。
一個黑影擋在齊孟前面。
「又回遲了,山上有狼,把你吃了就好耍了!」
面前是個身著短襖的漢子,頭髮披散,手握扁擔,齊孟從沒見過這種打扮,覺得他像是在搞行為藝術。
那人眺望遠處,確定狼群退去,轉身道。
「柴火呢?」
「柴火?」
齊孟獃獃站在原地,沒想到穿越之後聽到的第一句話竟是這樣。
「柴火呢?別說你丟了!」
純正的鄂西方言,言語之間充滿責備,齊孟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穿越過來,成了名童工,還是要天天上山撿柴的那種。
平復了心情,他終於接受自己身處古代血汗工廠的悲慘現實。
眼前浮現出這樣一幅畫面:
骨瘦嶙峋的小身板,拖著比自己還重的柴草,在山路上前行。
「剛才遇到狼,柴火丟了!」
在血汗工廠包工頭面前,齊孟立即切換成無良成年,說起謊來義正言辭,一點也不臉紅。
「造孽!韋道長曉得背濕柴太辛苦,開恩讓你撿乾柴,你卻偷懶!」
「你們這樣做是……」
正要給包工頭普及一下勞動法及未成年保護法,身子已經被人提起,腳底懸空,扔進草屋內。
「今晚別吃飯了!明日再敢偷懶,趕下山去!討飯餓死!」
這人明顯認識齊孟,說明他的穿越是屬於魂穿類型,換句話說,他還屬於這個世界。
小小的歸屬感支撐著他繼續打量這個世界。
屋內燈火如豆,一群瘦骨嶙峋的孩子蜷縮在陰影中,正像鬼似的朝齊孟打量。
齊孟的注意力卻在那包工頭身上,精瘦漢子下顎有條長長的刀疤,燈火映照下,分外顯眼。
「皇家發善心,將你們孤苦兒養在仙山,給吃喝,教識字,你們不好好乾活!還要偷奸耍滑!看看老營街上,看看那均州城中,現在每日餓死多少流民,不好生幹活,趕下山去,也是這下場!」
刀疤罵了幾句,打了個哈欠,從外面將門鎖了。
一群小孩縮回頭,大概是習慣了這些話,也不覺得害怕,各人扯起黝黑如煤的棉絮,蓋在身上,悶頭睡覺。
齊孟思緒飛轉,在中國各地,至少有三十個地方被稱為老營。
距離武當山最近的老營是個繁華小鎮。明成祖動用十萬軍民修建武當,漕船運送木材石料從武昌、南京等地出發,沿長江、漢江溯流千里,在老營下貨,再由陸路運往武當山工地,整整十年,人員物資流動,就形成了集鎮街市,繁華與縣城不相上下,當然,老營的真正出名是在明末,李自成攻陷均州,其精銳老營曾在此駐紮。
刀疤留的是散發,不是鼠尾辮,他剛才說皇家道場,武當山作為皇家道場,只有明朝。
到這裡,基本可以確定,自己穿越到了明代,至於具體是什麼時候,還不清楚。
一個烏漆嘛黑的小孩跳下床,摸出塊黑乎乎的饅頭,朝齊孟揮手。
空氣中瀰漫著不可名狀的味道,齊孟朝他搖搖頭,他沒感覺到餓,即便是餓,也沒胃口在這裡吃。
夜越來越深,茅草屋內鼾聲四起。
齊孟蜷縮在草屋角落,地上有些乾草,胡亂用草蓋住身子,還是感覺冰冷刺骨,他堅持了會兒,終於熬不住,爬上了通鋪。
遞餅子的小孩還在吃吃的笑。
「你笑啥?」
「孟哥,明天去龍頭崖採藥,怕不?」
「孟哥?」
剛穿過來就有人叫大哥,這是個好兆頭。
懵哥原本的記憶已經喪失,他不知道龍頭崖是什麼,也不感興趣。
齊孟懶得和黑餅少年廢話,沖他咧咧嘴,露出蒙娜麗莎的微笑,倒頭睡去。
黑小孩見孟哥不說話,也自己去睡了。
屋內傳來低沉鼾聲,齊孟回想著今天發生的事情,不知道兒子有沒有回家,公司突然少了他這個人,會有怎樣的反應,黑暗中有虱子跳蚤出沒,齊孟被咬的煩躁,開始時還去抓一下,後來太困,任由它們去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