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下】
()自此後,婉玉每日都和紫萱、珍哥兒一起去探望楊昊之。。幾人或談風花雪月,或論詩說賦,或訴音律畫意,楊昊之驚艷婉玉小小年紀就知之甚多,又每每在佳人秋波中難以自拔,與她日益親厚起來。過了兩三日,楊昊之已能下床微微走動,柳夫人知道后欣喜不已,命廚房變著花樣給楊昊之做菜,對楊昊之所需自是有求必應。
這一日,楊昊之用了早飯便拄著拐杖慢慢溜達到外間書房,提鼻子一聞屋中熏的香氣,不由連連皺眉道:「怎麼還用蘇合香?我不是特特的吩咐過了么,這幾日房裡只准熏杜蘅香,還不趕緊把香料換了,再開窗戶走走味道。」
掃墨心中暗道:「昨兒個婉姑娘來就說了一句『我最喜歡杜蘅的味兒,尤其用這個製成的香餅子來熏屋子,一脈清芬若有若無的讓人舒坦』,今兒個早晨大爺就巴巴的給換上了,大爺這幾日鎮日跟這個婉妹妹廝混,早忘了還有個思妹妹躺在病榻上了。」想到自己今天早晨剛拿了墜兒半兩銀子,心中便拿捏了一番,湊上前道:「大爺,您今日身上可感覺好些了?」
楊昊之走到書架抽出一本書漫不經心的翻看道:「好多了。」
掃墨瞄著楊昊之的臉色道:「大爺身上爽利了,我們當下人的也就放心了。只是……只是墜兒那邊傳過來消息,說是思姑娘身上不大好。自從大爺負氣走了,思姑娘就日日痛哭一場,雖有葯調理已不見紅,可大夫說憂思過重鬱結於胸,反倒添了別的癥候,現如今只能吃些湯水,身上瘦得跟什麼似的。墜兒心急火燎的偷偷求我,讓我告訴大爺,心病還須心藥醫,讓大爺身上好了便去看看思姑娘,哪怕您不能去,讓人捎個信箋過去問候問候也是好的……」
楊昊之本就憋了柯穎思一肚子火氣,這幾日又經由婉玉有意無意的挑唆慫恿,對柯穎思更添了一分厭惡兩分疏離,可他畢竟與柯穎思有十幾年的情分,又想到柯穎思幾次三番墮胎皆是因自己而起,心中一軟,嘆了口氣。
掃墨見狀趁機道:「大爺,您想想這些年思姑娘對您如何,那天跟您使性子鬧彆扭也皆是出於一片真情,您若這般冷待了她,豈不是冷了她的心?思姑娘人生得俊俏,又聰慧可人,正是大爺的良配,您跟她是從小的情分,現如今再要尋一個這般對您情深意重的人可就難上加難了。」
楊昊之斥道:「胡說,再尋一個對我情深意重的人怎就難上加難了?」
掃墨自悔失言,心道:「這小祖宗正跟婉姑娘打得火熱,我那句話說得真該打嘴。」忙補救道:「自然不難。大爺英俊倜儻,又滿腹的才華,哪個姑娘不愛?咱們自己關起門來說,我瞅著婉姑娘對您就大有情意。。」
楊昊之喜道:「當真?你如何看出來的?」
掃墨見楊昊之喜上眉梢,便知自己正瘙到楊昊之心中癢處,連忙道:「婉姑娘的眼神里都帶著呢,看大爺就是不一般。」
楊昊之笑著點頭道:「婉妹妹是不錯,品貌是萬里挑一的,還有學識,難得對珍哥兒也好。」
掃墨眉頭一跳,心說:「乖乖,難道大爺真要動真格的了?要把婉姑娘娶過來當填房不成!」出言試探道:「大爺既然喜歡,不如就娶過來,只可惜她名聲不好……但太太到底是她姑母,也保不齊太太就樂意,婉姑娘是個庶出的,進來就做楊家的大奶奶也不至於委屈了她。」
這句話又撞在楊昊之心頭上,他笑著對掃墨道:「你這猴兒,倒是越來越伶俐了。」
掃墨忙堆笑道:「多虧了大爺的提點栽培。」暗自盤算今後要多巴結巴結婉玉才是,又想起自己兜里那半兩銀子,忙把話頭轉過來道:「那思姑娘那邊……」
楊昊之不耐煩皺眉道:「她?她是個寡婦,難不成還想做楊家的大奶奶?待日後我娶她進來做個二房,也算圓了她的心愿,對得起這些年來的情分了。」
掃墨道:「我是說大爺是不是寫個字條讓小的給思姑娘帶過去。」
楊昊之點頭道:「也好。」掃墨一聽忙研磨鋪紙,楊昊之提筆剛寫了一句,便對掃墨道:「剛才說的話莫要傳出去,否則打斷你的腿!」
掃墨笑道:「哪兒能呢,就是……」
楊昊之道:「就是什麼?」
掃墨道:「就是大爺桃花運大旺,不知是不是該打賞小的幾個銅板讓咱也跟著沾沾喜氣?」楊昊之大笑,隨手掏了一把錢便塞在掃墨手中。
正此時只聽門口有人道:「昊哥哥今兒個怎麼這麼高興?」緊接著婉玉和紫萱牽著珍哥兒的手走了進來。楊昊之見了忙招呼道:「婉妹妹、萱妹妹來了!」一疊聲的吩咐道:「去沏楓露茶,去端新鮮的果子糕餅,去拿我昨天晚上畫的畫兒。」
珍哥兒見著楊昊之恭恭敬敬行禮道:「爹爹早,昨兒個睡得可好?」
楊昊之對婉玉笑道:「不錯,愈發懂規矩了,都是婉妹教得好。。」
婉玉笑道:「是珍哥兒聰慧,我有什麼功勞。」說著走到書案跟前,道:「讓我看看,昊哥哥又在寫什麼好詩好句。」楊昊之忙用書一下擋住信箋,笑道:「沒,沒什麼,就是給個遠方的朋友寫一封問候的信罷了。」他動作雖快,婉玉還是看見信開頭寫著「思妹親示」,微微一愣,抱著珍哥兒不動聲色的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紫萱迫不及待去看楊昊之的畫兒,又將昨天自己畫的拿給楊昊之點評,三人說了一回,又互相講笑話取樂,輪到婉玉時,婉玉道:「我沒有什麼笑話,倒是想起我奶娘夏婆子家親戚的一樁事。」
紫萱道:「你只管講講看,越是真的越有趣呢。」
婉玉道:「夏婆子有個遠房的侄兒,前些年成了親。新娘子原是他的青梅竹馬,原先也百依百順的。可誰想到成親之後就換了個人,愈發潑辣起來,成天里疑神疑鬼跟她夫君撒潑。夏婆子的侄兒因念著往昔的情分,故而一再忍讓,誰想他娘子愈發怒了,更將氣焰漲到了十分。夏婆子侄兒治了他媳婦兒幾次,但最後都因心軟罷了手。可後來,他媳婦兒鎮日里打罵不說,還跟娘家合計謀了夫家的財產,搖身一抖反拿捏起來。可憐夏婆子那侄兒如今沒了錢財田產,要指望娘家度日,事事看他媳婦兒的臉色,小妾也遠遠的賣了去。回頭找夏婆子哭訴,哭完了就問『不知這天下有沒有賣後悔葯的,若要有,我萬不會找這個婆娘,或一開始就將她治住了,怎能讓她爬到我頭上!』夏婆子就說『沒有什麼後悔葯,如今要是有『丈夫再造散』、『夫綱重振丹』你倒可以吃上幾丸。」
紫萱「撲哧」一笑道:「夏婆子那侄兒真真兒是個無用的廢物。『丈夫再造散』、『夫綱重振丹』?天下真有這樣的葯不成?夏婆子的話兒也夠諷刺的了。」
婉玉笑道:「若是真有這樣的葯,不知天底下多少男人都需得吃上幾副呢。」說著端起茶杯漫不經心的瞥了楊昊之一眼,道:「昊哥哥,你說是也不是?」心裡冷笑一聲道:「楊昊之、柯穎思,你們倆的脾氣秉性我焉能不知?我如今雖只是個不招人待見的庶女,可你們也休想算計過我去!」
楊昊之強笑道:「正是,正是,這般無用也真枉稱了丈夫了!」心中卻道:「婉妹的話倒給我提了個醒兒,如今思妹愈發妒悍了,柯家更藏了齷齪的心思,我日後還是要娶妻納妾的,不早些把她治住了,將來豈不是遺害無窮!」
婉玉又道:「唉,夏婆子的侄兒也就念著跟他媳婦兒有昔日的情分罷了。可要我說,情分是情分,過日子是過日子,怎能混為一談?要知道人心是活的,總會變的。」
楊昊之聽完心頭又是一擊,吶吶不語。紫萱卻笑道:「你最近可是參了什麼禪,修了什麼佛?說起話來老氣橫秋的,當心待會子生了皺紋。」
三人又說笑了一回,婉玉等便告辭離去了。楊昊之卻想著婉玉說的那句「要知道人心是活的,總會變的」,想起柯穎思近來所作所為,也卻感柯穎思變了,暗道:「原先思妹只不過愛使小性子,看著也可愛。所求的只不過是做我的二房罷了,可現如今,我身邊的女子她一徑妒忌了去……她可是對那瘸子下過狠手的,若說這般善妒,那日後……」他想著,默默走到書案跟前,將寫了字的信箋團成一團,丟在了廢紙簍子中。
且說婉玉等從飛鳳院出來,紫萱要畫畫便回了住處,婉玉帶著珍哥兒在園裡閑逛。二人餵了一會兒魚,又賞了一陣花,珍哥兒又興沖沖的撲蝴蝶,唬得跟在旁邊的丫鬟婆子一驚一乍,生怕珍哥兒跌了摔了。婉玉在樹蔭底下坐著,看著兒子上躥下跳,心裡一陣欣慰又一陣難受,幽幽嘆了口氣。此時背後有人道:「婉妹妹早。」
婉玉扭頭一看,只見楊晟之正站在自己身後,忙站起來道:「晟哥哥。」自從楊晟之送她玉佩絡子之後,婉玉便有意的遠著楊晟之,故而此刻相見不免有幾分尷尬。
楊晟之擺了擺手,在婉玉旁邊的石凳上坐下來道:「看你剛才一直擰著眉頭,莫非有什麼心事?」
婉玉道:「沒什麼,不過是些小煩惱。」又道:「秋闈就快近了,你這會子不閉門苦讀,怎倒跑出來了?」
楊晟之笑道:「我出來正是為了找你的。前些天你給我幾道題目,我都做了文章出來了,還請妹妹指點一二。」說著從袖中掏出一疊紙攤在石桌上。
婉玉忙擺手道:「晟哥哥高抬我了,我女孩子家家的,哪懂什麼科考文章?晟哥哥不如拿到書院,請大儒們看看才是正經。」
楊晟之道:「聽人說近日來妹妹跟萱妹妹一直跟大哥縱論古今,暢談書畫,大哥連連贊妹妹有學識有眼界,所以妹妹也不必謙虛,幫我看看罷。」
婉玉心中突突一跳,暗道:「這幾日我與楊昊之走得近了,難不成府里已有了風言風語?」想著抬眼看了看楊晟之,見他正殷切的看著自己,面上微微一燙,想到自己剛嫁入楊家的時候,楊晟之不過還是個沉默木訥的孩兒,短短几年過去,竟已長成挺拔高壯的少年了,又想到如今他在楊家生活也不算順心,若此次高中在府中必然能過得舒坦些,自己若有心力,何不幫他一幫?
婉玉輕輕一嘆,把紙張捧起來道:「我可是胸無點墨,蒙蒙人尚可,哪有什麼真才實學呢。我若是說得不對,你可不準笑我。」
楊晟之微微一笑道:「妹妹只管說罷。」
婉玉看了片刻,笑道:「晟哥哥這文章做得好,層次洗髮,由淺入深。只是起股這一句不好。你寫的是『下有餘則上何患不足,下不足則上何可以有餘』,我依稀記得此句是出自《聖學心法序》,可不是四書五經先賢所言了,這正正犯了忌諱……」她凝神想了一會兒道:「依我看不如改成『田野之內,如茨如梁,而所謂養生送死者,無憾矣』,正好跟你寫的上一句『閭閻之內,乃積乃倉,而所謂仰事俯育者,無憂矣』照應起來,讀著也通順些……」
楊晟之聽罷登時便驚住了,半晌啞然失笑道:「妹妹有此般才華還說自己胸無點墨,那我哪還有顏面去參加秋闈!」心中卻納罕道:「婉妹妹原先只不過粗識幾個字罷了,最不喜念書,可適才那一句改的比我整篇文章都高明幾分,反倒像是久在書香里浸淫的!莫非……莫非她先前的刁蠻驕橫之態也是裝出來的?」
婉玉笑道:「湊巧罷了。晟哥哥文章做得精妙,此次科考必能奪魁了。」說罷卻見楊晟之微笑不語,雙目直直朝她望來,眼神又沉又靜,卻暗藏一股火熱熱的深意。婉玉一驚,慌把頭偏了出去,輕咳一聲道:「晟哥哥快些回去讀書罷,我們都等著你的好消息呢。」
楊晟之垂下眼帘,靜了半晌道:「好,如此我便回去了。」說完頓了頓,又低聲道:「婉妹妹有句話怕是不當講,可又不得不說。我知道妹妹一向是端莊守禮的大家閨秀,可我大哥那裡……你雖與萱妹妹、珍哥兒一同去,但府里人多嘴雜,免不了還會有些閑話傳出來……」
楊晟之話音未落,婉玉便道:「我行得端做得正,隨便別人嚼舌根子去。」
楊晟之衝口道:「不是怕旁人,我是怕大哥……」說到此處猛然覺自己造次了,立刻住了口。
婉玉也訕訕的,低了頭道:「晟哥哥胡說什麼呢,你怕是讀書讀暈了頭了,快些回去罷。」此時珍哥兒卻從不遠處跑了過來,小胖手捏著一隻蝴蝶對婉玉歡呼道:「婉姨,我捉了只蝴蝶,喏,送給你。」
婉玉眉開眼笑道:「咱們的珍哥兒就是棒。」一邊說一邊愛憐的用帕子給珍哥兒擦汗。楊晟之見了,面色一沉,登時感覺些許氣悶,跟婉玉道了別便轉身走了。
怡人將眼前情形盡收眼中,她看了看婉玉,暗道需尋個機會好好問一問自己的姑娘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