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漢之廣矣

第六章 漢之廣矣

蒙顏受邀踏入滄瀾殿的時候,思緒幾乎一片空白,腦中一直回蕩著傳話侍女的那一句:「殿下最近新學了一首古曲,想請少將軍前去滄瀾殿一聽。」

那時他正和蒙苾一起在府中校場上練習射箭,聽得此言后,連一向痴迷武技的蒙苾都非常識趣地沒有再糾纏著要他作陪練,甚至忙不迭地奪了他手中的弓便將他推了出來。

蒙顏有些郝然,一走入滄瀾殿中便聞到他不識得的香,像極了微微靠近她時可以隱約聞到的味道。

「少將軍請坐,稍候片刻。」領著他入殿的侍女恭敬地引著他來到已經放好了茶具的靈芝卷草案几旁,「殿下隨後就到。」

「好。」蒙顏第一次進入除了母親與妹妹之外的女子住處,一時四下打量起來這充滿了心上人影子的大殿——似乎是因著極愛雅緻的東西,從隔離內外殿的珠簾紗帳,到博古架上擺放著的小物,無一不是精緻靈巧,彰顯著主人不凡的品味。

片刻之間,有錚錚琴聲從內里傳來,如珠落玉盤般婉轉動聽,令人不自覺沉醉其中。

蒙顏凝神聽了一會,琴聲陡然一轉,慷慨激昂如同置身千軍萬馬之間,叫聽著的人心緒也跟著飛到了戰場廝殺之上,頗有「黃金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的凜冽決心。

而正當曲中描繪的戰事進行到白熱化階段時,琴音又是一轉,泠泠七弦上,猶如新婚夜的女子被家人送上花轎的嬌羞與不舍,卻又添了幾分扼腕惋惜之意,直教人看不透這其中的複雜情緒。

接著琴聲漸低,哀婉不絕,字字泣血,控訴著女子出嫁后這不如意的婚姻生活,控訴著禁錮了女子這一生的四方后宅——蒙顏並不通曉音律,卻明白了其中深意。

琴聲漸停,哀婉之情卻揮之不去,給殿中陳設都籠罩上了一層濃濃的哀愁。

蒙顏似乎還沉浸其中,絲毫不覺洛漓瑤已從內殿走出,坐在了案幾另一側。

「少將軍覺得,吾新學的這首『玉人怨』如何?」洛漓瑤看他一眼,為自己斟了一杯茶細細品味起來,「這本是講女子所嫁非人哀怨終生的曲子,歷來自詡文人雅士均道是她不守規矩,不能安心相夫教子——可是在吾看來,錯的不是她,是這個一直告訴女子必須在後宅安分守己的世道。」

見他沉默不語,洛漓瑤又指了指他面前的茶盞道,「這是今年福岩城新出產的一批玉髓青。吾的侍女很聰明,知道吾最愛薔薇香,便在其中兌了她清晨自薔薇花上收集而來的露水。」

似乎也並沒有想得到蒙顏的回答,洛漓瑤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這樣收集的露水泡茶很好,茶里也有了吾喜歡的薔薇香氣。」她將剛剛才飲了一口的茶水放在案幾一邊,似是不願再飲,「只是她沒有想到,這薔薇香氣已經蓋過了與玉髓青原本的醇厚,違背了吾品茶的初衷,這茶便已經淪為次品了。」

「殿下的意思,臣便如同這多餘的香氣,是嗎?」蒙顏看著自己面前斟好卻還分毫未動的茶盞,聽不出是何語氣,「只是殿下,你為什麼沒想過試一試呢?」

洛漓瑤輕輕一笑,略施粉黛的俏臉上有幾分不易察覺的無奈:「少將軍在戰場上的時候,也會拿出自己的所有底牌去賭一場勝負嗎?」

蒙顏一時無言以對。

「吾與少將軍也許能成為極好的朋友,卻肯定不會成為極好的夫妻。」洛漓瑤將一塊水頭極好的白玉放在蒙顏面前,上面若隱若現的「瑤」字令蒙顏有些意外,「這是母后讓吾務必交給少將軍的。」洛漓瑤刻意加重了「母后」二字。

蒙顏伸手輕輕撫過玉上的字,卻沒有將其收下,「殿下本沒有這樣的意思,為何還是遵照皇後娘娘的話做了?」

「吾的意思,僅僅只是承認少將軍是吾的朋友。」洛漓瑤隨手將手上的金絲纏臂緊了一緊,「少將軍是聰明人,自然也不會曲解了吾的意思。」

「那麼敢問殿下,殿下是否是已經有了心上人?」蒙顏直直看向她的眼睛,神色嚴肅認真,與前幾日說幾句話便會羞澀的公子判若兩人,「是那種殿下心中的唯一,殿下願意與之攜手共度一生的人。」

「從未有過。」洛漓瑤也直視著他,四目相對,兩下心思各異,「現在沒有,但是不代表以後不會有——到時候,少將軍又待如何?」

蒙顏垂眸一笑,雋秀的臉上竟還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不論如何,既然殿下如今尚未有心上人,那麼臣沒有道理就這麼放棄。」他將面前有著洛漓瑤名字的美玉珍而重之地收好,「臣現在雖然不是殿下的心上人,但是不代表以後不是——若臣一直都沒能走進殿下的心裡……」

洛漓瑤有些啞然,將視線移了開來。

「臣也一定盡平生之力,讓殿下過得平安喜樂,萬事遂意。」蒙顏看著面前少女的側臉,「今日殿下說願意將臣當作朋友,臣已經很開心了。」

「少將軍是日後國之棟樑,前途無限,要什麼樣的女子沒有?」洛漓瑤輕輕搖頭,「沒必要為了吾這麼一個人浪費時間,不值得。」

「天下女子各式各樣,每一位都不同,卻僅僅只有一位能放在心上。」蒙顏將自己從小隨身的配飾放在桌上作為交換,起身向洛漓瑤拱了拱手,「接不接受臣的心意在於殿下,值不值得為殿下付出心意卻在於臣自己。」

「少將軍可知,『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洛漓瑤看著面前那塊配飾上的蒙家火圖騰,長嘆出一口氣。

蒙顏起身站定,淡然一笑道:「臣還知道『之子于歸,言秣其馬』。」

洛漓瑤不語凝視著他,蒙顏亦是回望。這時他這才發現,原來她臉上沒有笑意的時候,竟也有了這樣不輸於帝王的皇族與生俱來的威嚴氣勢。

言已至此,話已挑明,再多說什麼也沒有任何意義。

「若殿下的話已經說完,那便容臣告退了。」蒙顏見洛漓瑤仍舊沒有什麼想要繼續話題的意思,十分識趣地選擇離開。

洛漓瑤不動聲色目送著他的背影,卻猝不及防地對上了他即將踏出殿門前的回頭一顧——一個有些驚慌地錯開視線,一個卻有些莫名的歡喜。

他終究還是有機會走進她心裡的。

蒙顏剛剛走出滄瀾殿外,便見到王意匆忙趕來,差點與他撞上,他下意識地伸手扶了一把。

「啊!蒙少將軍——」王意手忙腳亂地站定,將自己頭上有些傾斜的巧士冠扶正,「奴才正好來找您呢,陛下有請。」

「王總管莫急,我這就去。」蒙顏回頭看了一眼滄瀾殿泛著金光的殿頂,「勞煩總管帶路了。」

「噯。」王意見他這般好似戀戀不捨的模樣,臉上便也不自覺堆了許多笑意,「公主殿下自小的性子便是極好的,平日涉獵也頗多,想必少將軍與殿下剛才是相談甚歡吶。」

蒙顏輕輕一笑,並不作答。

王意見他如此反應,自是以為他是在默認,也是一笑不談。

……

「殿下,少將軍被陛下召去儀元殿了。」挽月小心翼翼覷著洛漓瑤的神色,將案上已是涼了幾分的茶換去,「殿下今日把話挑明了,少將軍會不會因此惱羞成怒啊?」

洛漓瑤指了指面前那塊刻有蒙家標誌的配飾:「若是他惱羞成怒,就不會還留下這個了。」

「那——殿下,這個玉佩怎麼辦啊?」挽月看她只凝視著沒有拿起來的意思,「不如,奴婢將它收起來吧。」

「不必了。」洛漓瑤終於動手將其拿了起來——觸手生溫卻有些粗糙不平的特殊觸感,倒也的確與蒙家人一般有些奇特,「既然把話說清楚了,就不必再有什麼負擔了——況且,日後很多事情,誰又說得准呢?」

挽月似懂非懂,只默默將一邊洛漓瑤還未看完的書本放在她面前,道了聲:「是。」

……

若說天祁皇宮之中建立得最雄偉最靡費的宮殿,莫過於歷代天祁帝王所居住的儀元殿。

蒙顏跟著王意走過儀元殿前殿鋪著金磚的金龍道路,心中並沒有了剛入滄瀾殿時的手足無措,儼然是一位冷靜睿智的臣子。

「微臣蒙顏,參見皇帝陛下,願陛下長樂無極。」蒙顏在天命橋的這頭止步,端正跪了下來。

天命橋——因著儀元殿所在之地本與太液池一處活水相連,大殿也是圍水而建,內里便是有一處殿中河,天命橋正是為了連通大殿而設計。臣子覲見一般只許在天命橋的一端止步,而帝王之座在另一端。畢竟此橋名為「天命」,便是尋常人輕易不能踏上的。

帝王洛庄奚,此時正埋首於如山奏疏中。聽得是蒙顏的聲音,方才抬頭一看,道:「少將軍請起吧。」

「是。」蒙顏斂身而起,靜靜等待著帝王的吩咐。

「據說今日阿瑤邀你去了滄瀾殿?」洛庄奚狀似無意一般問起,眼神卻絲毫未離開手中展開的奏疏,「你們可還談得來?」

「陛下是想聽臣說真話嗎?」蒙顏垂首,盯著面前天命橋下緩緩而過的水流。

洛庄奚聞言嗤笑一聲,有些好笑道:「自然。」

蒙顏頓了頓,方道:「公主殿下對臣並無男女之意。」

「阿瑤自小便是個既有主意又有心氣的。」洛庄奚淡淡一笑,「你們才認識多久,若你說阿瑤對你有意,朕才是真的不信。」

「陛下心如明鏡,卻還是將公主殿下許給了臣。」蒙顏抬頭,案后洛庄奚的身影在淡淡水汽籠罩下並不能看得真切,「雖然臣能理解,卻並不明白。」

洛庄奚將手中批註好的奏疏放在一邊,又拿起另一本:「不明白便不明白罷,你只需記得遵守你的諾言便是——咳咳——」洛庄奚毫無徵兆地咳了起來,手中霎時一松,御筆在工整的奏疏上劃出一道鮮艷的紅痕。

「啊呀,陛下——」王意大驚失色,連忙將懷中手帕恭敬遞了過去,又為洛庄奚拍背順氣。

洛庄奚接過手帕掩住口鼻又咳了幾聲,方才覺得喉中的不適緩了一緩,又就著王意遞上的茶水喝了一口。

「陛下龍體抱恙,還是傳師大人來看看吧。」蒙顏有些擔憂。

「無妨。」不知是蒙顏的錯覺還是什麼,洛庄奚的聲音已是比先前嘶啞了些許,「師誠梁早已經看過了,朕對自己的身子也有數。」洛庄奚看了一眼手帕上比硃砂還鮮艷了幾分的刺目紅色,隨手將其丟給了王意。

王意見后一震,想要出聲,卻被洛庄奚斜睨一眼而慌忙住了嘴退下。

「陛下……」蒙顏還待再說,也被洛庄奚打斷。

「朕心中有數。」洛庄奚重新拿起御筆,「朕常常聽皇后說,比起女兒家的閨閣意趣,阿瑤更喜歡外面的風土人情——若阿瑤願意,少將軍也可多帶她出宮轉轉。」

蒙顏會意:「是。除了公主殿下的事,陛下可還有何吩咐?」

「近日朝上之事都不需要少將軍來操心。」洛庄奚看了他一眼,「你現下最要緊的事,便只有朕的寶貝女兒。」

「是。」蒙顏深吸一口氣,堅定道,「微臣明白了。」

「去吧。」洛庄奚隨手批註下幾筆,「別教朕和皇后失望。」

蒙顏端正一禮,退了出去。

待得蒙顏踏出殿門之後,王意指揮小內侍上前將洛庄奚已經批註完的一沓奏疏抱走,又將案上的茶水換了一換,方才敢開口勸道:「陛下,您也多注意龍體,多多休息一下吧。」

「朕心裡有數。」洛庄奚頭也未抬。

王意有些躊躇,又道:「方才杏菲殿來人說,貴妃娘娘今日親自下廚做了您最愛的党參雞湯,想請您過去用晚膳吶。」

「你去回話吧,朕晚上去陪她。」洛庄奚批了幾筆,彷彿想起了什麼,「朕記得前幾日在她那裡喝的葯,似乎是與師誠梁的不同?」

「是啊,貴妃娘娘說是公梓那邊的民間偏方,專治咳疾的。」王意輕輕笑了,「陛下斷斷續續咳了這樣久,娘娘可急壞了,專門託人去公梓尋了這方子來為陛下調養身體。」

「她有心了。」洛庄奚拿御筆蘸了蘸硃砂,「民間偏方……想來也是百姓口耳相傳,怕是還沒有師誠梁開的方子有用。」

「嗐,師大人的方子總是治標不治本——貴妃娘娘說,這民間偏方便是民間智慧,流傳了多少年的老方子,用的都是尋常有效的葯,陛下倒也不妨試一試,保不準有用。」

「也可。」洛庄奚點一點頭,不再過多深究,「只是師誠梁的葯,還是每日進上來。」

「這是自然。」王意微微一笑,退下不談。

偌大的儀元殿,唯有天命橋下的殿中河流過的潺潺流水聲,雖流得緩緩,卻絲毫不曾停留。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相關註釋:

①【漢之廣矣,不可泳思】:出自《漢廣》,原文譯為「漢江滔滔寬又廣,想要渡過不可能」,指男子無望追求自己的心儀女子。

②【之子于歸,言秣其馬】:出自《漢廣》,原文譯為「姑娘就要出嫁了,趕快餵飽她的馬」,指男子追求不得卻仍舊幻想美好的夢境,也指對所愛女子即將出嫁他人的真心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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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皇兄獨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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