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1 母與女
門口禾場有一棵大榕樹,長得高大挺拔,綠蔭如蓋,一身虯筋勁骨,經年沒有改變。
我們在碩大無朋的綠蔭底下一起捉迷藏,打泥巴,打畫片、滾珠子、打寶、滾鐵環、打陀螺、斗膝、跳皮筯、跳房子、踢毽子、跳繩、抓人、跳步、攻喇叭城、攻S城、擠油榨、頓點、丟沙包、丟手絹、老鷹抓小雞、爬長城、打泥巴,趴在門口禾場做各種遊戲。
有時候我覺得大榕樹像是一個守護者,庇護著我們的喜恕哀樂;有時候又覺得大榕樹像是一個見證者,見證著潺湖村的興衰榮辱;有時候又覺得大榕樹只是一個記錄者,我們每個人的故事,都以曲折離奇的脈絡記錄在每一片樹葉上。
我記得那天陽光明媚,很適合打泥巴,我們不約而同跑到門口禾場,撩起袖子跳進田裡,挖起一大坨泥巴,穿過溝里忙著甩籽的蛤蟆,蹲到樹影錯落的榕樹下,然後手裡的泥巴搭成豆腐塊子,中間捏空,鏤空的底子就炸開一個洞,需要對方填補,最後誰的泥巴塊越來越大,誰就贏了。
我們在門口禾場熱火朝天打泥巴,第一次邀顧良燕到家裡玩耍,就是一個日頭曬在身上暖洋洋,快要融化整個世界的春日。
或許浮雲遮望眼,那麼一個陽光照不到的時刻,人堆里突然衝進一個大人,以飽滿的情緒和激昂的鬥志強行參與了打泥巴這個老少咸宜的小遊戲。
這人正是熊根香——顧良燕的母親大人,三十多歲,正常身量,說話做事雷厲風行,幾時在巷子里碰到了,迎面總是攢著不含糊的笑意,實在抬頭不見低頭見,如果我們不是前後鄰居,我一定以為最勤勞踏實又與人為善的好鄰居就住前面屋裡。
這會子應該田裡做事過來,一雙黑色的及膝套鞋,雖然洗得鋥光瓦亮,但是大腿和屁股卻是撩著泥巴,上身一件暗紅色背心罩著米色薄毛衣,沒有穿外套,可能做事做得出汗,所以脫掉了。
熊根香怒容滿面,伸出一隻罪惡的手,人堆里提起來一個小人兒,兇狠的巴掌就像稠密的雨點一樣扇過去,手段凌厲沒有任何遲疑。
小人兒被劈頭蓋臉一頓暴打,一塊蠟黃的臉皮被擰成通紅的麻花,爛泥巴一般被隨意丟棄在石磨腳下。
我們立馬原地炸開,彈開一個包圍圈,彷彿中間一個舞台,正在門口禾場上演一幕精彩絕倫的大戲。
我驚魂未定,混在花容失色的人堆里,與各色路人一同圍觀熊根香的叫囂表演。
「你倒是哈哈笑,叫你帶著一個人,你帶到哪裡去了?幾時都是顧著你一個人,交代你的那些話,都是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聽不進一句是吧?」熊根香配合叫罵,又是凌厲的兩巴掌。
「怎麼了?這不玩得好好的嗎?嘻嘻笑笑幾高興,你打人做什麼啊?」奶奶不知何時走過來,勾著一個角籮,正收著納了一半的鞋幫子。
我們日常跟著奶奶,奶奶坐在門口禾場曬日頭納鞋幫子,我們就蹲在榕樹底下打泥巴,整天跟著奶奶的時候比跟著爸爸媽媽的時候多多了。
熊根香看到奶奶過來了,彷彿有了靠山,臉色頓時緩和起來,連忙摸出身後藏著的顧大強,鐵證如山一般開始告狀:「你看看,你看看,這一個人都跌成什麼樣子,要不是人家挑大糞路過,剛好看到提起來,浸死在溝里都不會有人曉得!」
顧大強跟我年紀相當,黑乎乎胖嘟嘟,一撩起衣裳就是圓滾滾的藕臂和西瓜肚子,長得比我結實多了,就是腦子不太靈光,都這麼大一個人,走個路還會栽到溝里!
不遠處丟著幾件衣裳,應該就是身上扒下來的濕衣裳,這會子穿著一條燈芯絨褲子,披著一件大人外套,扭過來擺過去,擺弄兩隻袖子,嬌俏又靈動,活脫脫一個小唱戲的!
「這是怎麼了?剛剛還擠一堆打泥巴呢?怎麼就栽到溝里了?」奶奶投過關切的目光,略微驚訝地問道。
顧大強緊緊捱在熊根香身後,瞪著天真懵懂的大眼睛,對待奶奶這份關切,顯得很是受用。
「就是,說到田裡尋我,一個人走到大壯屋門口,就栽到溝里了,幸好人家趕快撈起來,這設若沒有人看到,又或是晚點看到,那真是天光了。——聽說腦袋殼子朝下先栽下去。」熊根香把寶貝兒子攏在懷裡,時不時撥一下腦袋又摸一下臉蛋,有很多愛憐。
「那真是菩薩保佑,身上磕到沒有?」奶奶順著熊根香的手勢又瞥了一眼。
「剛看了一下,沒有看到什麼,就是怕嚇著了,畢竟那樣深的水溝。」熊根香手上摩挲著寶貝兒子,時不時俯身察看一眼。
顧大強兩隻眼睛滴溜溜打轉,歪著腦袋配合慈母的反覆摩挲,彷彿什麼都懂,又什麼都不懂。
「那不要什麼緊,可能走路打著瞌困,沒有看到腳下,這才栽到溝里去了,等夜上你拿幾張紙,到栽倒的地方燒一下,收一下嚇就不要緊了。」奶奶說著說著,又不自覺瞥向石磨腳下,我也順著奶奶的視線望過去。
顧良燕跌坐地上半天,兩塊蠟黃的臉皮被打得通紅,清晰可見的巴掌印子層層疊疊,嘴角淌著鮮血,本就亂糟糟的頭髮更是跟雞窩一樣,真是急急如漏網之魚,惶惶如喪家之犬。
我被奶奶拘在身後,扭扭捏捏掙扎了半天,才掙脫了奶奶牽著不放的手,儘可能蹲下去。
我以為我姿態夠低,可以探尋那個落寞低垂的視線,結果空蕩蕩的地上搜索了半天,仍是一無所獲,只得生硬的喚人起來。
我聲音很小,只有我們聽得到,石磨腳下這份狼狽真的不需要被任何一個平白無故的路人窺探,但是熊根香顯然沒有這個顧忌,又開始厲聲叫罵,可能覺得今天的大戲應該落幕了,一個跌坐在角落的小配角膽敢不配合收場,這個場面就很難看了。
「我整日交代幾多遍,好生帶著一個人,不要跌倒了,不要跌倒了。」熊根香深恨顧良燕的屢教不改,開始各種數落,「這隻瘋狗逼倒好,就是兩隻手一拋,一個心思不曉得野到哪裡去了,帶著一個人不是坐在人家大門口,就是靠到那個人家後門口,不會跟著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