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9
月黑風高,兩人在亂葬崗撞個正著。
誰也沒有輕舉妄動。一時氣氛有些膠著,也許一不對勁就要動手。
兩人目光相接,五秒鐘后,歇洛克先揮了揮手裡的鏟子。
「嘿!你也是來挖好東西的吧。」
歇洛克操著威爾士口音,好像來英格蘭中部的淘金者,大大咧咧地指了反方向,「不如去那裡,分開挖,誰都有的賺。」
「哦!何必分開。」
凱爾西同樣吐出了威爾士口音,以其特有凱爾特語族辭彙,「這棵大樹很棒,它正對著西方。西方是威爾士,我們來的地方,定能保佑我們一起賺筆大的。」
見鬼的,誰都有的賺。
更見鬼的,保佑一起賺筆大的。
如果真是兩撥盜墓者相撞,誰會相信對方如此好心。
為了各自利益,恐怕都伺機重傷另一個,偏偏此時彼此都沒察覺到殺意。
歇洛克:這人果然不是來盜墓的。
凱爾西:這人果然不是來盜墓的。
說話間,兩人都朝前幾步,這次看得更清楚了一些。
兩人都帶著粗麻手套,手腕處粗糙黝黑,袖口全都沾著泥土。
因滿臉灰塵而看不清容貌,頭髮卻全部散發著淡淡的咸腥味,那是經常出入港口的人才會沾染的氣味。
衣服十分普通,款式是碼頭搬運工式,衣角與褲腿都能看到些許白色鹽漬,那可能是沾染了海水。從附近的斯托克地區往西北方向走,有一條航線通往利物浦港口,然後駛入愛爾蘭海,再入大西洋。
那有幾條屢禁不止的倒賣黑/貨航線。
航線上的船員有些從威爾士來,穿得和普通碼頭工沒有差別。
因此,穿一套碼頭工服,起碼能有兩重身份。
退,只是普普通通的工人;進,能是處理黑/貨的船員。
工人不會引起注意,而遇到行家認出了特別船員的身份,多少也會給幾分薄面。畢竟沒人與銷貨人過不去,那就是與錢過不去了。
不料今夜出現第三種情況。
兩人同時進行了一場角色扮演,想要掩人耳目進入亂葬崗,但意外地撞見了對方。
面對面,幾近一模一樣的裝扮。
有時過於完美扮演,反而掀開了偽裝的一角。
那麼為什麼要偽裝?
亂葬崗多年少有外人光顧,來自只為查明掩埋的秘密。
「有趣。」
凱爾西未改威爾士口音,「難道我們都受到了天使的指引?」
為了查失蹤案而來,可不是就是為了安琪兒(天使)而來。
歇洛克想起委託人威爾遜的欲言又止。
那位痛失愛女的父親,提過一句分別多年的妻子。十幾年前,夫妻兩人因為女兒失蹤而決裂,名義上都已經將對方當做了死人
歇洛克問:「L?」
L,即羅賓森女士委託你來的。
凱爾西問:「W?」
W,即威爾遜先生委託你來的。
好似諜戰接頭,一字暗語沒頭沒尾。
兩人卻已確定了對方的身份。現在他們能說什麼?
腹誹那對分離多年的夫妻依舊保留了默契,讓前來調查的兩人撞個正著嗎?
「這荒唐的巧遇。」
歇洛克側身,伸手地做出一個請的姿勢。既然都來查案,就別浪費時間,夜深人靜誰知道還會出現什麼意外。
他也不會毫無紳士風度地將人驅逐,但又補充道,「還請您不要干擾到我。」
說清楚,誰干擾了?
凱爾西並不認為誰先到一步,誰就獨佔勘察權。
讓她別干擾,難道她會像蘇格蘭場一樣,問些毫無技術的無聊問題?
「好,不會幹擾您。」
凱爾西淺窪邊上有一淺一深的一對腳印,再看歇洛克的左腳鞋上沾了一坨濕泥。
她微微勾唇,「不過,您也小心些。萬一一腳踩空,誰又敢保證有力氣將拉人上來。」
說清楚,誰掉一腳踩空,需要被拉出坑?
歇洛克保持微笑,拒不承認剛剛從坑裡爬出來,那是能忽略不計的小失誤。
走在昏暗的亂葬崗,一不小心掉到前人挖的坑裡,並不值得大驚小怪。完全不必別人的援手,他很順利地出坑了。
兩人互看一眼,雙雙轉過身去,瞬時變得一臉冷漠。
背對背走向兩側,沒有再多話,分別從南北兩邊下了淺窪。
死樹邊的淺窪既濕且潮,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氣味。
因為掩埋過太多廢棄物,有舊衣舊鞋、有動物屍骨、有各類腐爛植物根莖,讓它雜亂不堪。
據說,這個深坑是三個月前被挖開。
無業游民來此挖墳,以亂葬崗埋的雜物換錢。
往年也時候發生這類情況,一旦被明多拉村發現,他們就會自發組織衛隊,將盜墓者驅逐出去。
巡查隊會持續巡查一段時間,直到確保沒有外來人搗亂。
歇洛克下到深窪,這裡早被盜墓者東一戳西一鍬挖得凌亂不已。
眼下,他一寸寸地搜查著窪地,不時貼近地面,輕嗅泥土的氣味。
那些一眼便知能賣些錢的東西全被捋走了,剩餘的殘破地散落四處,必須分辨它們的來源是否一致。
默默無言,一小時過去。
儘管坑底殘跡雜亂不堪,但兩人還是從中找出了一些不合時宜的存在。
「砰!」
下一刻,兩把鏟子撞到了一起。
凱爾西與歇洛克分別從兩側向中間翻查,皆是細緻而快速,不知不覺就都來到了中間,挖到了同一片泥地。
不等誰開口,地面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
窪地邊上的死樹猛地一傾斜,沒能在今夜狂風裡繼續堅持,顫顫巍巍地晃了幾下。轟的一聲驟然倒地,濺起了一片塵土枯葉。
兩人面面相覷。
這就有些尷尬了。
不用懷疑,那兩鏟碰到了死樹的根莖,死樹徹底倒下了。
凱爾西默然,還真是難得的勘查體驗。
其實不算太糟糕,她曾經也無意冒犯過埋屍地邊上的毒蛇窩。比起過往,起碼這次沒有被追殺的危險。
歇洛克眨了眨眼,多麼少見的現場意外。
其實也不算太糟糕。這比他研究屍體傷痕鞭屍時,屍體突然又坐起來,要少了很多驚悚意味。
「這沒什麼。」凱爾西說得一本正經,「樹想念土地了,它累了,所以躺下回到土地的懷抱。」
如此幽暗的環境,誰也料想不到輕輕一鏟,居然會挖塌大樹。
歇洛克平靜地點頭,不是他們的操作失誤。「對。樹迫不及待要親吻大地,非常滑稽,但它們做到了。」
兩人說完,坑底安靜了整整三秒。
下一刻,凱爾西與歇洛克都勾起了嘴角。
或許,能算一笑泯前嫌,僵持的氣氛一掃而空。
隨即,兩人迅速借力跳出深窪,來到倒地的死樹邊。
這麼脆弱的大樹說多半有不同尋常之處,比如因為樹榦中空才會一碰就倒。
果不其然,死樹的樹榦已經完全空了,裡面竟是藏有一堆白骨。
「不是人類的骸骨。」
歇洛克將屍骨一一取出,快速又認真地將其從小到大排列好,「初步判斷,屬於小型貓科動物。」
凱爾西拿起其中的頭骨,「看來它不是死於野獸捕食。除非野獸能拿起鈍器,給它腦袋來一下,留下Y形傷。」
死樹中空,被人扔了小型貓科動物的屍骨,這些動物還是死於鈍器砸腦。
歇洛克微微點頭,再要細看屍骨,分辨出這一堆骸骨是否來自同一隻動物。
此時,亂葬崗四周忽然響起長哨聲,「嗚——」
緊接著,隱隱約約能聽到一個大嗓門叫喊:
「哦,我的上帝!老樹倒了。我看到那裡有火光!他X的,一定是盜墓的又來了!他們不敢弄走屍體,就連屍體的衣服鞋子都不放過!抄傢伙給我上,送他去見魔鬼!」
很快十幾道腳步聲響起,踩著一地枯枝雜草,急匆匆地沖入亂葬崗。
有理由懷疑守墓人隨身攜帶望遠鏡,否則不會瞧得那麼清楚。這一波值夜人跑得很快,想必對亂葬崗的地形十分熟悉。
居然還有人值夜?
凱爾西與歇洛克都在對方的眼神里看到了驚訝。
顯然這與他們事先調查的情況不合,明多拉村民的看守比放出的口風還要緊。
此時跑,並不佔上風。
夜黑風高,兩人對亂葬崗的了解比不過當地村民。
至於留,兩人相互打量了一下著裝。
恐怕很難讓村民們相信他們是來調查兇案的。
在刑偵制度不健全的時代,偵探可以算是一門高危職業。
正大光明地調查有打草驚蛇的風險,喬裝改扮又有被誤傷的可能。
「嘿!真的有人!我看到兩個人。」
沖在前面的村民,大叫起來,「你們別逃,今天一定要將你們都抓住!」
誰逃了?
凱爾西與歇洛克壓根就沒跑。
反而選了兩塊大石坐了下來,靜靜地等一幫值夜人圍殺過來。
一隊人,大概十七八個,或拿著鋤頭或拿著斧子,呼呼啦啦很快就將兩人包圍了。
歇洛克不給對方說話的機會,先聲奪人抱怨起來:
「天啊!終於有人來了!你們來得剛剛好,這鬼地方有哪裡好,子爵居然想要招工改建。還派我們來調查情況,差點就被大樹砸傷了。」
「可不就是一份累活,我們來之前完全沒料到會這樣!」
凱爾西聳肩抱怨,「將這裡改建成馬場,還要給附近勞工兩千英鎊,但他們一點都不歡迎外人,還要喊打喊殺。」
兩人的威爾士語過於標準,以至於圍上來的明多拉村民聽得不明不白,只聽懂一點。
——有人要給村裡發錢,足足兩千英鎊!
大嗓門領隊不免稍稍放下鋤頭,忍不住好奇:「嘿!你們說得清楚一些,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說什麼?土壤酸鹼性?適合哪一種草類生長?氣候的濕度與溫度?」
歇洛克不耐煩地揮揮手,「沒什麼好說的。要不是你們管得太緊,怎麼都不許外人進入這裡,我們也不至於摸黑勘察。就這樣,不查了!又是掉坑,又是被樹撞。快把我們帶出去,再也不來了。」
這一番話依舊有極重的威爾士口音。
一眾村民只聽懂三四分,還待再問,凱爾西拿出幾枚金幣。
「別問了,樹都塌了,這裡還能造什麼馬場。我們借住一晚,明天就走。」
凱爾西把錢塞給離得最近的大嗓門,「你們不就是要把人趕出去,帶我們走吧。」
大嗓門拿著金幣,一時摸不清情況。
兩人瞧著灰頭土臉,像是盜墓賊的裝扮,但哪有盜墓賊如此理直氣壯。
難道真是村裡看守太緊,把送錢上門的主顧給惹惱了。
其實也能解釋得通,土地勘察也會一身塵土,或許村裡不該以貌取人。
「還不走?」
歇洛克也隨手拿了幾枚金幣,再次塞給大嗓門,「這樣夠了?快,帶路去找個歇腳的地方。」
大嗓門聽不太懂威爾士語,手裡實打實的金幣卻讓他緩和了態度。「兩位請原諒,我們其實並沒有敵意。」
這時,一眾值夜人全都放下舉著的鋤頭斧子。
大嗓門接著說道,「這裡面一定什麼誤會。不如先帶你們回村休息一夜,其他的可以慢慢聊。我是金·奧萊德,你們請問怎麼稱呼。」
歇洛克:「湯姆·史密斯。」
凱爾西:「傑瑞·史密斯。」
兩人異口同聲地給出很不走心的假名,比起爛大街的路人甲約翰·史密斯,路人乙、路人丙真沒好到哪裡去。
可惜,大嗓門奧萊德不解深意,還試圖緩解氣氛。「哦,如此默契。讓我猜猜……」
凱爾西與歇洛克地互看一眼。他們默契?絕對沒有。
只是沒有商量將地質考察的戲份演得活靈活現,又只是沒有約定報出了相似的假名而已。
奧萊德卻一拍大腿,哈哈笑道,「我懂了,你們一定是兄弟。很高興認識你們,史密斯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