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逼宮(四)
冷,好冷,好冷,冷極了。
我不記得被困在冰窖里多久了,我只知道自己所待的地方,寒冷入骨,我用儘力氣摟住自己的身體蜷縮在一堆雜物里,可是身體依舊發抖,牙齒不停地打顫,感覺腦袋都裝滿的冰水,渾身上下的骨頭都是由冰塊所築。
正當我快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一陣風吹了進來,我聽見兩段腳步聲自上而下響起,聲音越來越大,昏昏沉沉之間,只覺得自己被人粗魯地拖拽,膝蓋不時與木頭髮出磕碰聲。當身體感覺到暖意時,我便意識到我已經離開了那個冰冷的地窖,氣力也開始有了些許的恢復,正當我睜開眼想要瞧瞧拖拽我的人,突然,一塊厚重的布條蒙上了我的眼睛,粗繩縛住了我的手腳,隨後,我被重重地丟進了一輛馬車,馬車飛快地行駛,而我卻怎麼都沒有力氣呼救,迷茫、恐慌,未知的一切就像一把懸著的利劍,不知道何時便會割破我的喉嚨。
不再覺得身體發冷,馬車的顛簸,也讓我漸漸清醒起來,可無論我如何掙扎,都沒有辦法掙脫繩索的束縛,拼盡全力,也只是能側躺的自己換個舒服的姿勢。
馬車經過的地方一開始的吆喝聲不斷,再後來,好像是進入了偏僻的街巷,吆喝聲越來越遠,只剩下馬車軲轆的聲音,馬車停下之後,車外傳來兩個人的交談聲,我隱約能聽見「人帶來了……並未傷她……」接著,交談聲結束了,而後,車簾被掀開,一張厚重的棉被蓋在了我身上,就這樣,我被捲成棉被的模樣,被抬到了一處不知名的地方,我原以為這個地方會像何府冰窖一樣的冰冷,卻不曾想,這個新地方比冰窖好多了,眼睛被蒙,手腳被縛,卻有人為我喂水喂粥,這也讓我開始深思,此番被劫,到底是不是仇家所為。
喂粥之人所持的碗與一物品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耳尖的我,自然分辨得出是什麼東西,「姐姐,」我輕輕地喚了一聲,那人似乎沒有想到我突然開口,湯匙猛的掉落,發出「哐當」一聲,我還能清楚的聽見她在大口喘氣,並且有些慌亂地往後退了幾步,這,似乎有些不太對勁,心裡產生了困惑,「姐姐可否告訴我,我江華瑛到底得罪了誰,要這般費心思的綁我到此處。」
那名女子已不再大口喘氣,她仍止步不前,一語不發。
「看來姐姐是沒辦法回答我的問題了,既然這樣,我也不為難姐姐了,姐姐,我在冰窖里餓了一天一夜,只喝粥不可行,麻煩姐姐一會兒帶幾塊醬汁五花肉過來,只要能吃飽喝足,我絕不吵鬧,嗚嗚,吃飽了,黃泉路上也就不怕小鬼們欺辱了。」我開始小聲抽泣,雖蒙著眼,卻也能扮做可憐兮兮的模樣。
那女子的腳往前了一兩步,隨即又快速往後退,之後,腳步凌亂,倉惶而出。
我收起了廉價的淚水,心裡頭的困惑越來越重,現在,我可以確定,剛剛倉惶而逃之人,一定是我認識的人。
薛塬緊跟在李軻身後,李軻剛一踏進驛館就看到了一眾恭候他的代國使臣,為避人耳目,薛塬便徑直走往李軻的卧室,約莫過了半炷香,李軻這才推門入室,一進來,他自顧自的倒了一杯茶水,行動自如,完全沒有了宮門前那副需要讓人攙扶的樣子,薛塬的神色越發冰冷了。
「七皇子……」
杯子驟然放下,打斷了薛塬的話,只見李軻笑眯眯地說道:「薛小將軍,或許,我們可以做個小小的交易,我這裡有一份能夠改變薛家軍現狀的密報,」李軻從袖間取出了一個小竹筒,「薛小將軍,換取這份密報的條件很簡單,將軍只需要裝作沒有見過那雙鞋子,」
薛塬望著那個竹筒,腦中有片刻的恍惚,他忙冷靜下來,穩住呼吸,「陛下聖旨已下,讓我徹查此事,我絕不會瞞報,絕不會包庇你們代國的狼子野心。」
那雙纖細的手用力握住竹筒,手的主人發出一陣低沉的笑聲,似暗夜中的鬼魅,聽得人心中發毛,「薛小將軍還是考慮考慮吧,若是孟家囤積糧草一事,不經意間被某個官員發現,並且傳到邲國皇帝面前,怕是要抄家滅族啊,將軍還是考慮清楚吧。」
房間里的對話,猶如夢魘一樣,在薛塬的腦海里揮之不去。近來大臨城中發生的事情皆是大事,作為京兆府尹的田於秋忙於處理城中之事,是食不知味,不能安寢,這日,他剛剛處理完手頭的公務,接著,一個熟悉的身影越過守衛,徑直闖了進來,來者正是恩師府中的劉姑姑,而她則帶來了讓他更為憂心的事——江華瑛失蹤了,江華瑛失蹤前是和薛塬待在一塊的,因此,田於秋直奔驛館,一到驛館門口,他就看見了佇立在門前的薛塬,田於秋叫喊了一聲「薛小將軍,」背對著田於秋的薛塬不知在沉思什麼,過了好一會兒,再轉過頭來,不知怎麼的,田於秋髮現,在他印象里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似乎有些不同了,他的眼眸不再清明透亮。
「田大人,」
「華瑛可與你在一塊?」
「她不在這裡,她去何府了,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田於秋的臉變得更加難看了,「華瑛,失蹤了。」
「什麼!」薛塬不敢相信地叫喊出來,大軍壓境都不曾見皺眉的他,突然神色大變,臉上露出了慌亂之色,「怎麼如此,她怎麼會不見了!她沒在何府嗎?」
緊跟在田於秋身後的劉姑姑,上前說道:「老身久久不見華瑛小姐回家,就差人去尋找小姐,他們尋遍整個大臨城,都沒有見到小姐還有白鶯,何府,我們也去了,何府的下人都說小姐她們早早就離開了何府,田大人,薛將軍,」說著,劉姑姑突然行了個大禮,言語間帶著苦苦哀求,「瑜公子出事,太尉大人率兵出城營救,家中老太君突然昏厥,惠夫人以此為由讓僕人們在府中伺候,現今華瑛小姐和白鶯突然沒了蹤影,無人去尋她,老身懇求田大人和將軍,救救小姐吧……」向來剛硬的劉姑姑在眾人面前露出了脆弱的一面,她的眼眶早已通紅。
她的華瑛小姐,可是她後半生唯一在意的人。
「葵司」者詭計多端,行事毫無人性,這一點,太尉江堰在很多年前便領教過了,唯一讓他不解的是,當年,他明明親手燒死了所有染病的「葵司」,而今,重建這個邪教的到底是誰?這麼些年來,竟秘密發展到這個地步,陵陽城、大臨城、北地……皆有他們的蹤跡,江堰緊握住手中的長槍,紅櫻迎風招搖,江堰望著飛揚的紅櫻,眼前浮現了亡妻的音容笑貌,「瑤歌……」
營救二皇子的軍隊約莫兩百人,皆是拱衛大臨城的御林軍,此番江堰領了密令率軍出城營救,是立了必勝的生死狀的,那幫「葵司」挾持的不單單是二皇子,還有他的兒子,他眼露狠厲之色,這回,他一定要殺盡所有的「葵司」者!一群鳥雀飛起,江堰詫異抬起頭,正巧看見一群雛鳥在巢中嗷嗷待哺,心裡頭多了幾分柔軟,正身處密林的他,卻不知道,有一個巨大的陷阱正等著他鑽進去。
一陣迷霧慢慢從叢林深處涌過來,鳥雀之聲已然消弭,胯下馬兒躁動不安,江堰看著似濃煙般的迷霧滾滾而來,心中一驚,趕緊吼叫道:「是毒氣!所有御林軍,速速帶起面罩!」
有幾名來不及戴面罩的士兵吸入煙氣,很快摔倒在地,不知死活,眾多馬兒也是如此,發了狂似的將背上之人甩在地上,逃命似地拔腿就怕,只留摔倒在地的御林軍哀嚎不止。
事發得突然,江堰來不及整頓慌亂的人馬,無數羽箭從密林深處射過來,鋒利的箭頭從江堰的臉頰劃過,險些划傷他的臉,這番偷襲,已然讓這位馳騁疆場的老將勃然大怒,他怒喝一聲「上盾牌!」
有製作精良的盾牌護身,不僅減少了御林軍的死傷,也讓他們得以深入叢林,許是老天爺眷顧,一陣東風吹來,帶毒的迷霧慢慢散去,昏暗的密林變得明亮起來,襲擊之人也顯出了他們的模樣。
這是一支多麼詭異的隊伍,頭戴黑色斗笠,黑紗蒙面,僧侶似的灰色旗袍上面畫有一朵張牙舞爪的「葵花」,「葵花」上面遍布的紅點猶如斑斑血跡,他們有的背著箭袋,有的持著長劍,有的手中拿的是殺人的鉤子,如此裝束,像極了傳說中殺人奪命的小鬼,年輕的御林軍看見這樣的隊伍,皆不寒而慄,唯有江堰心口一陣惡寒,生平最厭惡的隊伍,出現了。
「葵司者」與御林軍對峙著,從人數來看,御林軍遠勝「葵司者」,可現如今在密林里戰鬥,那結果可就說不清,「葵司者」也是聽令之人,一動不動地,再也沒有射出任何一支羽箭。
「爾等挾持了二皇子,如此不敬,還不速速放了二皇子!」
一眾帶著斗笠的「葵司」並未說話,猶如懸挂的紙人一樣,一動不動,而回應江堰的則是從密林深處傳來的一陣譏笑,「黑夜將至,吞食日月,異象已出,苻氏將亡。」
「住嘴!竟敢說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話!老夫必將取下你的人頭,面見聖上!」江堰聽見那個人的話,氣得青筋暴起,手中的長櫻槍都險些因憤怒而直接砸向叢林深處那個說話的背影。
五天前,有地方官員入京,說是當地「天狗食日」,天黑了一日,而在天亮之計,府衙門前突現一塊奇形怪狀的巨石,地方官員連忙趁著上京述職的時機,寫了一份摺子,連帶這塊巨石一同呈到了天子面前,可誰知,那塊巨石剛進到殿前,竟顯出了紅字「吞食日月,苻氏必亡」的這四個大字,邲國皇帝苻賢當場下令砸碎了巨石,並且賜死了那名地方官員,江堰想著,當時若不是因為他和其他官員在偏殿等候,估計也是身首異處了,此刻,這種「忌諱」的話再一次出現,江堰如何能冷靜下來。
江堰的紅櫻長槍一指,一眾御林軍聽著他的指令,怒而沖向那幫施陰招的邪教之徒,然後「葵司者」的陰險狡詐又豈是他們能在想到的,舉著盾牌先行的御林軍阻擋住了葵司者的羽箭,而後的弓箭手也迅速拉弓,葵司者的屍體接連倒下,御林軍們的士氣更勝了,在江堰的號令下,他們進入了密林深處,一步一步地逼近為數不多的葵司者,而江堰也看到了邪教的頭目,這名頭目不似其他葵司者戴著黑色斗笠,他帶著則是一張銀色臉譜,身形消瘦,寬大的衣袍隨風呼呼而起,其他葵司者似地獄鬼魅,而他更似誤入魔道的仙人,江堰的腦中閃現出了當年那個道貌岸然的游醫,那名游醫的模樣與眼前之人重合在一塊,讓他怒不可遏。
「受死吧!」
江堰提著長槍率先衝到邪教頭目那邊,提槍就要刺死他,可那頭目的身邊之人,卻前赴後繼地擋在頭目的身前,接連讓那名頭目避開了多次長槍的攻擊,「既然如此,老夫就成全你們,一個不留!」正說著,身後便傳來一陣慘叫聲,不知何時起,緊追上來的一大批御林軍一齊掉進了一個大洞,而洞中布滿了削過的竹子,一大批年輕的御林軍就這樣中了陷阱,死掉了,帶來的御林軍,在此時,身後竟只剩下三十餘人!江堰紅眼了,前半生戎馬生涯的他,從未受過如此大辱!
「受死吧,你們這幫龜孫子!」
江堰一馬當先,手起槍落,接連刺死了幾名葵司者,年紀雖長,勇猛依舊,餘下的十幾名葵司者護著頭目連連後退,退到了密林更深處,此時又有烏雲遮日,密林深處幾乎不見光亮,可此時江堰胸中的怒火仍舊熊熊燃燒,也不曾停下追擊的腳步,這時,身後的副將怕仍有詐,連忙攔住了江堰,果不其然,比他先走一步的一名士兵,直接掉進了地下的陷阱中,江堰一驚,腦袋恢復清醒,他的額頭滲出了汗水,「辛虧你攔著,差點中了他們的奸計!」
剛說完這一句話,已經隱入深處的葵司者又現身了,而此刻,他們的手上挾持兩個人質,兩人皆滿面污跡,瞧不清面目,可依稀能看清楚其中一人身穿親王服飾。
「父親大人……」
「江太尉,救本王!」
那一聲「父親」讓江堰亂了陣腳,他用力推開了副將禁錮他的手臂,隨即將虎符塞入副將手中,「在外頭等著,若半個時辰內,我沒有帶他們回來,你便帶著它前去東大營調集兵力,將這林子團團圍住!葵司者,一個不留!」
那名副將用力的捏住虎符,紅著眼說道:「末將領命!」
江堰提著紅櫻長槍,越過腳下的陷阱,直奔江瑜二人消失的方向,那葵司者的頭目早就猜到江堰的到來,早早地就安排好幾名武藝高強的葵司者與他纏鬥,而那名頭目則佇立在一旁,兩個人質就躺在他的腳下,他冷眼看著這一場廝殺,江堰心中擔憂兒子和二皇子的安危,心有不寧,接二連三的被這幾名葵司者所傷,後背、手臂、腿腳皆有砍傷,當他殺死所有的前來纏鬥的葵司者時,身上負傷無數,長槍入地,他倚靠長槍才能站穩,這時候,葵司者只剩下那名戴著銀色面具的頭目了。
「只剩你我二人,你這妖人該捨得露出真面目了!」
低沉的譏笑聲再次響起,卻不知是嘲笑江堰還是自嘲,那頭目取下銀色面具,丟到了一旁,叢林雖昏暗,可江堰還是認出了這個頭目,正是之前策劃了湯山狩獵場刺殺的那個男子,「竟是你,早知道如此,當初擒住你時便應一刀砍了你的腦袋!」
「齊璇真的感謝太尉大人,沒有及時砍了我的腦袋,送我入了天牢,可惜啊,可惜啊,天牢一點也不牢固。」
「你姓齊!與那齊妖人是何關係!」
「妖人妖人的喊,多難聽呀,齊璇不才,乃是齊教主的義子,論關係,齊璇還得喚太尉一聲姐夫呢,姐夫啊,呵呵。」
「亂攀什麼親戚,簡直是污辱我陵陽江家的名聲!」江堰的氣不打一處來,他的耳中聽不得任何有關於「齊游醫」的事。
「也是,瑤歌阿姐一定沒有跟您提及過我,畢竟當年在陵陽城圍剿葵司者時,我才五歲,五歲的孩子啊……」
「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那齊璇似乎是抓住了他的弱點,就這麼幾句話便氣得江堰口吐鮮血,若說江堰最聽不得什麼話,那便是「齊瑤歌」這三個字,她是江堰的逆鱗,是他一輩子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