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天意難違
()如果欺騙是為了顧全情份,能不能被原諒?承擔得起謊言揭開的後果,那麼儘管。www.NIUBB.net牛bb小說網有時候生氣與否並不會因為有沒有撒謊而改變。真話,還不如撒謊。
今日無事,濟度一直沒有出門。他坐在前廳,躊躇滿志地等。鄭親王回來得不晚,不過頭一眼就看見他,的確是很意外。
「阿瑪。」迎上去先行個禮,濟度十分鄭重其事,嚴肅得有點嚇人。
「你的臉怎麼了。」鄭親王抬手指了一下,見他往後退,更奇怪了。
博果爾剛過五更走的,濟度也在那會兒起來,等到了現在。他要說的太重要了,非得當面跟阿瑪激辯,才能下定決心。
一番話后,鄭親王氣得夠嗆,抬手就是一個嘴巴:「你真出息了!當著皇上的面兒就敢打起來,還有沒有規矩了!」
規矩?在那種人面前,講規矩就是浪費。要不是忍著規矩,昨天夜裡在帳篷,對著福臨,濟度早把滿肚子話扔出來了。要真扔出來了,他和博果爾就都走不了。
「阿瑪。規矩該守要守,不該守,守不了!這些話我早就想說了,我忍夠了!」挨耳光,濟度早有預料,但他的決心不會變,他一定要說:「阿瑪,您這輩子,什麼時候都守規矩嗎?」
「你!」這一句,馬上讓鄭親王想到娜木鐘,堵得他臉紅,心口發緊。
濟度不知道,他繼續陳情,把心掏出來:「您總說要忍。您讓我忍,我聽話,我忍,您讓我再忍,我就還忍。可我忍到今天,我忍得不像個人了,忍得不像我自個兒了!所以,我不忍了。阿瑪,我再忍,大清就要完了!」
「混賬,你說什麼混賬話,啊?」又是心虛,又是心痛,鄭親王再度揚起了手。
關門,動家法都要關門,何況這些根本不能讓別人聽見。
「我說的不是混賬話,我說的是實話。罵博果爾的時候全是勁,敵人來了,他就慫了,這是皇上嗎,是嗎!」深深的指印留在臉上,就像刻在心裡。激發著濟度心中的火,直衝雲霄。
「你才經過幾年,你懂什麼!就敢胡說八道!」目光搜巡的鄭親王,將他從上掃到下,氣得要發瘋,指著地,連推是推的:「你跪下,跪下!」
結果濟度連眼睛都不往地上看,他也不動。他有理由,太有理由了。
「街上聽的我可以不信,我只當沒聽見。可是昨天夜裡,我親眼看見了。他要殺烏雲珠,烏雲珠是該死,可她那會兒還沒死呢,一群亂黨衝出來,他就只顧著自個兒了!教個太監背著跑,這就是咱們的皇上!」
太傷心了,家國天下,是傳到這樣的人手裡,怎麼能不失望,不傷心?那甚至都可以算作絕望,真的,絕望。
他對不起博果爾,貪戀美色,失手足之情,忍了;他不顧道義,在親口許下承諾的地方,殺了舊情人,忍了;身為天子,醜聞遍天下,街知巷聞,忍了;他再怎麼失德敗行,忍了。就算這樣都可以忍,可是,臨敵之機,竟然是這種模樣,教人怎麼忍?
皇上,他是皇上啊。他是大清的頂樑柱,他頂得住嗎?天下竟然放在他的手上,那算什麼?
天會塌的!它快要塌了!塌在他手上,不幹!心底有一個聲音對著濟度在吼:不幹不幹不幹!
這股氣,這團火,它就是憋不住!
它燒起來了,燒在濟度的眼睛里,蹭蹭地往上躥,無論挨了多少下,還是那樣子。血流到嘴巴外邊來了,他也不擦。
他拿全身的力氣,跟自己的阿瑪卯上了。
「好啊你,你好極了。」鄭親王鼓起掌來:「我算是明白了,是我打你打得太少了。今天我要好好收拾,該的!你跪下,你跪不跪!」
不,就算從後邊踢著膝窩窩,也不。
一下,兩二,三下,該使的力都使上了,濟度還是綳得那麼緊。
欺負我老了是嗎。鄭親王把眼淚都飆出來了,乾脆心一橫,扯開門吼:「拿棍子來!」
完了,來真的。下人們哪肯讓主子來真的,不一會兒,跪的跪,求的求,都擠在門口。然而,畢竟要聽話,叫拿什麼,最終還得拿。
聞訊趕來的新蕊一見面就跪下了,哭著去夠他的手:「阿瑪息怒,阿瑪,別傷了身體,阿瑪!」
男人說話,最煩女人插嘴。鄭親王拿著烏漆的長棍,正好要砸。兒媳來了,礙事。這還叫人怎麼動手。可是,這女人偏偏冒著危險堅持,他真沒辦法。
一個上好的台階,就看濟度肯不肯下了。這傢伙太倔,一旦明確了立場,就絕不會變。
他梗著脖子說:「我沒錯,這些話,我早該衝到皇上那兒跟他講明白!也許還沒今天了呢!」
鄭親王的臉馬上變得慘白,新蕊立刻去扯濟度:「快別說了!」
她想著剛才進來前對下人悄悄吩咐的,她只盼,千萬別出去了,千萬他得來。而且要快,非常快!
好漢不吃眼前虧,已經把虧吃成了這樣,又怎麼樣?沒什麼好退的。
我沒錯,我不退!退的人,是慫包,是廢物!他不是我濟度!
聲聲誓言,拍在心口上說,完了。
「呀!」鄭親王一瞪眼,把渾身的勁兒都掄上了,喊得那麼高,拉架的人都掄開了,驚散了,然後,它狠狠地掄下來。
真好,結結實實地落人身上:「砰!」
濟度眼前一閃,就被抱得緊緊的,他蒙了。是博果爾,拿背給他擋著,進來的這麼快,這一下子,誰都沒看清。
棍子折了,斷成兩截,掉下去。掉下去的時候,還有一軲轆砸上博果爾的腿。
他也繃住了,沒動。他的氣綳在心窩裡,事兒還沒了,他怎麼敢散?
鄭親王眼前發黑,已經要暈倒了。博果爾轉過頭來,趕快說:「昨晚是我沒忍住,逼著他打起來的,您別生氣,是我錯了,不關他的事兒。」
哪裡光是打架就算完了的,這樣又有什麼用呢。上了年紀的人,是不能氣的,尤其是這種程度,不善加調理,可要命。快快快,扶下去,找郎中。
可是鄭親王卻還不讓。他得堅持,他盯著濟度不肯動。
罷了。博果爾知道他要什麼。雙膝一彎,先跪下了。
錯不是一個人犯的,他情願相陪。濟度吃驚地一扭頭,看見這個,還能說什麼,頓時也只好跟著。
哼,服氣了?臭小子,不服也得跪著!在被新蕊扶下去之前,鄭親王喘著氣對濟度說:「不明白,你就別起來,你給我跪一輩子!」
可憐啊,可憐天下父母心,都是這樣。為了兒女,就算被恨死了,也還要為他們好。
但是,那得看,挨罰的,懂不懂事,甘不甘心。
新蕊扶著鄭親王走了,臨別回頭看一眼,不知道博果爾傷得怎樣,她很內疚。
挨這罰是甘心的。博果爾甘心了,可是濟度不甘心。人都散了,跪著面前的空椅子,他埋怨他:「怎麼回事兒,你給我擋,我自個兒擋不住嗎?」
當然擋得住,可是既然來了,就是來幫他擋的。
幹嘛要擋?架開不就得了。濟度還是不服,小聲嘀咕了一句,博果爾聽見了,他說:「他這口氣出不來,回頭還得撒你身上。要撒不出來,那才壞事兒呢。」
那麼生氣的時候,硬讓人憋回去,上了年紀的,搞不好一口氣過去,閉上眼就睜不開了。
對長輩,挨罰的,不管怎麼樣,得甘心,得懂事兒。當然,不能指望人人這樣。
福臨也在挨罰,他挨了最大的罰。太后在拿烏雲珠罰他,她的死,他想,這一輩子都扔不開。回了宮,他把自個兒關在屋裡,不吃不喝,就等著太後上門,但她來了,他不開。
他要一個說法,一個簡單又真實的說法,一旦太后承認了,他就要另一個。
幼稚!到這時候了,竟然還不醒!隔著這道門,太后也不再遮掩什麼,大大方方地說:「沒錯,葯是我換的,福臨,那又怎麼了?我不換,她就不死了?」
「可您換得什麼葯?」福臨心痛得淚流不停,坐在地上,蜷縮在角落裡:「您把最毒的給她,您折磨她,您也折磨我,因為我不聽您的話,您就要我親眼看看不聽話的下場!皇額娘,您要她死在我手上,一切如您所願,您還有什麼不滿意的,我都順著意思了,這還不行嗎?您非得讓她這樣死!她這樣死,到死了都恨我!」
恨又怎樣,難道對他有感情,他就會放她一馬?不會的,即便他會,命也不會。
不該是這樣的,它不該是這樣的。要補償她,一定要!
為了對得起亡魂,福臨竟然膽大包天。他起來,向前沖了幾步,好像個戰士似的:「我不幹!不能這樣就算了,我得給她名份,她一直盼著呢,到死了都沒給她,現在我一定要給她!我要封她作妃子,不,貴妃,不,皇貴妃!」
有用嗎?對一個死人,給她再多,有用嗎?這樣做,到底是抬舉她,還是羞辱她?這真是她想要的?別做夢了!更何況,她死得那麼嚇人,以她的風評,真的把她抬得那麼高,抬到皇陵里,難道不怕列祖列宗怪罪?太可笑了!
所以,這樣的請求,太后只用一句話就把它打了回來:「她是亂黨殺的,跟你有什麼關係。說不準,她還就跟亂黨一塊兒殺你呢。你仔細想想,那麼晚了,她去畫坊幹什麼?嗯?」
烏雲珠夜裡出去,銷毀從前遺留的所有舊作,連一張小紙片,都不放過,包括給福臨畫的像。除了畫,她所擁有的,只要找得到,想得起,她要在自己離開人世前,全部抹凈,一絲不剩。
那些造反的人,都殺完了,這個秘密,福臨永遠不會知道。他是懦弱的,知道了,受不起。
真好,烏雲珠竟然在太后嘴裡,變成死在亂黨手上,變成壞蛋了。順水推舟福臨,這樣,心頭的擔子就可以輕鬆地撤下來,再沒有一點傷心和難過,這是救你呢,傻瓜,可別不懂事!
可他就是不懂事。太后這樣狠毒,他太絕望了,他把所有的傷心都往外撒:「她是我殺的,我不躲!皇額娘,您別想我再蒙著自個兒的眼睛了,我再不聽您的了,不當您的狗了!打今兒起,您愛讓誰叫喚,就讓誰叫喚去,我不幹了!我要跟您作對,我要讓您嘗嘗難受的滋味兒!您讓我往東,我就往西!您讓我上天,我就入地!您這樣害她,我偏要讓她風風光光的,我要封她,我要她做皇貴妃!」
太后居然沉默,好像被傷害打得還不起了。在旁陪伴的蘇麻急喚:「皇上!」
「你也就是個奴才,你插什麼嘴!」這麼吼她,是瘋了?福臨瘋了。
有種,好,不肯出來,就一輩子別出來。怒火中燒的太後轉身,狠狠地吩咐:「沒你還不行了?我讓你看看行不行。你想封她?行啊,先讓你的旨出得了這道門再說!呵。來人!門窗都給他釘上!」
釘上,釘上太好了。一輩子不出來,就不會害人。這天,不是福臨的天,地也不是他的地。他不是大清的主子,大清是他的主子。主子不高興了,他會很慘的。
他犯渾,他使勁犯渾,不管天不管地犯渾,是因為還沒有意識到,他會有多慘。
如果知道,他會那麼慘,他根本就不會說這些話。這些話,等到這事被掀出來的時候,他真想撞牆。
誰說死了的人就不能報仇,太能了。烏雲珠說過他一定會有報應,她說得太對了!
從荒郊回來的晚上,太醫給福臨看過,沒見有傷,只有一些紅疹子。那會兒,他們只當這疹子是吃鵝發起來的,沒消下去。所以,還沒多想。
也對,那時候,還沒「起來」。
直到又過了三天,這疹子,竟然還在,樣子也變得不對。而且,福臨發燒了,燒得很厲害。
氣色惶惶,顯見破敗之相。這也太快了,這絕不是好事!
診視的吳太醫,驚得手都在抖。
這樣一來,福臨也有不祥的預感,眨眨眼,慌問道:「我好冷,我怎麼了?」
吳太醫忙說沒有什麼,然後又看了一遍,跪下來磕了個頭,出去了。
說關著福臨,其實還留了個門,好給他送飯,讓他透氣。吳太醫卻在想,情願永遠都沒有進來過。進來了,出去,就是個死。
誰來給他看,誰就死。
實情,用天昏地暗形容也不過分。這該怎麼往上報啊,皇上,他要死了!他會死的!
那不像是簡單的出疹,那也不像是普通的發燒,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