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第一回

志善攜子遷榮昌茂堅丁憂嘆失意

榮昌由來已久,春秋時期,便是巴國的屬地,唐乾元元年始建昌元縣,並成為昌州府的州治所在地;明洪武七年,取古昌州和榮州首字更名為榮昌,寓「繁榮昌盛」之意。

榮昌雖是古郡,但地處川渝深處,史上著名的遷客騷人鮮有至此。趙宋賢相文彥博的詩句,便成了榮昌縣記載的第一首詩。

《贈李戡》

昌元建邑幾經春,百里封疆秀氣新。

鴨子池邊登第客,老鴉山下著棋人。

時至深秋,高聳的秦嶺阻擋了北地的寒氣。陝南已經是秋風蕭瑟的時節,而地處天府之國的榮昌縣,又因著繞城而過的瀨溪河,越發顯得綠意盎然。城郭並不似常見的方方正正,而是因河而建,瀨溪河也就是城郭的護城河。

城北門外有一處碼頭,是榮昌城最繁華熱鬧的所在了。由於瀨溪河寬十六丈,水深也有兩丈多,足以行駛大船,上溯逆水,舟可至大足,下行順水則至沱江而達瀘州。榮昌的黑陶和生豬在這裡裝船,遠銷出去。換來外地的生絲和細瓷等。碼頭上卸貨力工的號子聲,小攤販叫賣聲,遠處角樓上傳來的隱約的琵琶聲,河運官尖聲尖氣的調派聲交雜在一起。碼頭更顯得嘈雜不堪。

在瀨溪河上,一條白篷船緩緩的駛過。船上的人姓吳名楷字輔生,是當地的名士,在榮昌讀書立言已經有二十多年。聽聞湖廣提學僉事楊春致仕,也是祖籍麻城,致仕后閑居新都,父親吳祥麟又曾和楊春同朝為官,又是同梓之宜,便代父前去拜望。此刻乘船正趕回榮昌。

行船走過了路孔鎮,遠遠的便看見遠處一顆遮蓋畝許的皂莢樹。在樹蔭的掩映下,是一座三楹的門房,形制雖然簡單,但是卻一絲不苟,這便是喻志善的家了,吳楷的思緒,飄到了二十多年前。

二十年前,也是如今的情形,自己也是這般,隻身一人坐著小船,在大足縣南下。但是心境卻是天差地別。弘治十二年己末科。策論的題目是「貞觀政要」,而吳楷卻獨闢蹊徑,洋洋洒洒的寫了一篇《時下之弊》。雖然文章字字千鈞,但卻離題千里。再一次名落孫山了。吳楷便絕了科甲的念頭,一路前往榮昌,投奔時任榮昌知縣的父親。

吳楷在路孔鎮便要換船,他一個人站在了碼頭上,望著陌生的地界和陌生的人,感覺很無助。頭一次來榮昌,卻不知道榮昌縣衙怎麼走。

在碼頭以北不到一箭之地。一條小船正拴在岸邊。船家帶著斗笠,正蹲在船頭,百無聊賴的看著熱鬧的碼頭,正看得出神,忽然有人跟他說道:「船家,可去榮昌縣城么?」

那時候的吳楷,書生打扮,白淨面皮,穿著青布直身寬大的長衣,領口翻白。頭戴平定四方巾。上面用細線綴了一塊成色並不好的漢白玉。只是一把摺扇從不離手。是還未登科的舉人模樣。船家老伯笑著說道:「去得,去得!」說罷,搭起了舢板,幾個力把式將四口書箱子抬上了船,這公子才款步上了船,坐在了艙中。

船工忙解了纜繩。幾步來到了船尾,奮力的搖櫓,小船一陣咯吱咯吱聲,船頭調轉,逆流而上駛去。

船工老伯見吳楷側坐在船舷邊,獃獃的望著遠處出神,眉眼間似乎頗為失意,便笑著搭話道:「公子想什麼呢?這樣入神?」吳楷卻搖頭苦笑,道:「老伯說笑了,只是出神而已」。

老伯一邊奮力的搖著擼,船櫓在船舷上摩擦,發出了很有節奏的「咯吱」聲,臉上的皺紋笑的堆積在一起,說道:「聽公子的口音,應該不是本地人吧。」

「哦,我祖籍是湖北麻城,特意來投奔榮昌投親的。」吳楷隨口答道。老伯想了一下,說道:「麻城至此也有兩千里水路,真是不近呢。」老船工安詳的容貌和輕微的江西口音,讓吳楷很是親切。老伯接著問道:「瞧您的打扮,似乎是個學子模樣。敢問是有親眷在榮昌出仕行商么?」

吳楷接著幽幽一嘆,彷彿有化解不開的仇怨。望著路孔鎮繁忙的碼頭,不知為何,卻感覺心中更是酸楚,自言自語的說道:「我六歲進學,詩書文章也算是精通了,卻屢試不第,真是慚愧!」老伯卻笑道:「讀書是極苦的,我的孫兒也在讀書,總盼望著能有出息。不要緊的,三年之後,便是公子高中之時!」

小船沿河而行了兩個時辰,這才到了榮昌縣的北城門。有四個身穿皂色衣服的衙役早早的就等候在了碼頭上,吳楷讓老伯停船,結算了船資,道了辛苦,才棄舟蹬岸。幾個差役早就擁了上來,說道:「少爺,我等在此恭候多時了。」說著,便去船上抬幾口紅木的書箱。

老伯怔了一會,忙躬身道:「原來您是知縣大人的公子,失敬失敬!」吳楷也十分客氣的拱手稱謝。

讓吳楷吃驚的是,這位一面之緣的老船工,三日後竟然領著自己的孫兒,親自登門拜訪吳楷。老船工今日卻精心的打理了一番。身上穿著江西夏布裁剪而成的長衫,提著一個榮昌黑陶的罈子,用油紙蓋著壇口,想來應該是一壇蜂蜜,右手卻提著兩隻白鵝。

見到吳楷的時候,老船工自報家門,說自己是路孔鎮的喻志善。想請吳楷就館,教習弟子讀書。吳楷正值落第失意之時,見喻志善只是個貧民小戶。聘任自己出任西席,便是想要攀附榮昌縣令的門路,吳楷便是心生不悅,卻又不能直接拒絕。便隨口說了一個很高的修金(注1)。

喻志善臉色微微一變,隨即拱手說道:「只要您肯屈尊教導我孫兒,特別是喻茂堅。修金的事,就依先生。」

吳楷當時也感到不解。自己提出的修金,絕不是小數目,而這老爺子卻一口答應了。吳楷便對喻家產生了興趣。找到了縣衙的人一問,才知道喻家果真是非同小可。

喻志善本不是榮昌人,而是祖籍江西豐城。據當地人相傳,當初喻志善挑著夏布,挑著貨郎擔,搖著巴郎鼓,風餐露宿,走了一年多,終於在正統元年由四千里以外遷來榮昌。只帶著長子喻信端。人多說故土難離,千金不換,這喻志善決然為之,是因為做了一個夢,昊天上帝在夢裡跟喻志善說了一首詩:

卜居岩六孔,家族代榮昌。

雄雞鳴晨午,海棠花有香。

昊天上帝的神囑十分明確,六孔便是路孔鎮的諧音,因著鎮子里岩壁上有六孔,通著河道,因此得名。

要說榮昌,確實有些特別,外地的公雞是昴日星官,只報曉而已,而榮昌的公雞則早晨中午都要鳴叫。

至於海棠,更是榮昌一奇了。宋代有「海棠無香,昌州海棠獨香」的說法。昌州位於西蜀,轄區包括今天的重慶和四川,所以古人所謂「獨香」的海棠來源是西蜀。得名「西府海棠」。在榮昌,每至海棠花開的時候。滿山遍野的海棠紅似霞光,熱似烈火。並伴隨著奇香,所以榮昌也被稱為「海棠香國。」

百姓中,神魔鬼道相傳的最快。喻家老翁通著神靈的消息,漸漸的在民間傳開,再加上人們幾乎是親眼看見喻志善在壇波灘落腳,築泥為屋,蓋茅為瓦。經營著夏布生意,漸漸的,茅屋草舍變成了一個軒敞的院子,人丁也逐漸興旺起來,最小的孫子喻茂堅,已經到了入學的年紀了,聽說也是相臣富貴的命相。

榮昌縣的差役,對地面最熟了。一提起了喻茂堅,便口若懸河的滔滔不絕起來。

「喻家果真通著神明呢。明成化十年,姚娘子正要臨產。在喻家大院上空中,只見祥雲飄蕩,突然,雲端上飄落下來一份天書,正好落在了喻家門口的皂莢樹上,天書上面寫著四個字:「文曲星到」。不一會兒,一個男嬰就呱呱落地了,這孩子就是志善的孫子喻茂堅了。」

見吳楷若有所思,這皂吏接著說道:「後來這孩子長到七八歲,住在三教寺讀書,平時從不進城,但每到初一、十五日,聽到雞頭道剛鳴叫時,就必起身進城進香祭拜孔廟。每次進城去祭拜孔廟時,經常會有兩個紅沙燈籠在前面引路,一直到了城裡方才熄滅。」

皂吏見吳楷越發的專註,便更加打疊精神,說道:「公子,你可知道為什麼天下的縣城只有一座城隍廟,而榮昌縣則有兩座?」

「為什麼?」

「人們都相傳,這是文曲星鞭城隍呢,這喻茂堅不是要祭拜孔廟嗎?和別的小孩子一樣,總是騎著竹馬去,到了孔廟,可不能亂了禮數,喻茂堅就將竹子靠在城隍廟門口。晚上的時候,城隍老爺就給喻茂堅託夢了,說你怎麼把馬拴在我的門口啊?我的廟門口都是馬的屎尿。求求文曲星爺開恩吧。」您猜怎麼著?第二次喻茂堅又去祭拜孔廟。想起了那天晚上的夢,就用竹馬輕輕的打了幾下城隍的神像,邊打邊咕噥道:「我只是將我的竹馬在你的廟門前放一下,你就那麼小氣,叫我不要再放了。我偏要放在此地,把你氣死。」說完后,就進孔廟去進香祭拜孔聖人了。

吳楷聽到此節,竟然忍不住笑出聲來,說道:「那後來呢?」

「果然,這城隍又給喻茂堅託夢了,說:你是文曲星君,我惹不起你,我只好搬家了。所以啊,咱們榮昌縣,有兩座城隍廟!」

這些鄉野間的傳說,吳楷自然是不會信的。當時也就一笑置之了。在吳楷的眼中,喻志善反倒是讓人欽佩。隻身一人由江西豐城搬遷至榮昌,不但紮根於此,繁衍了眾多的兒子和孫子。更出奇的是,還能有這樣的傳說流傳出來。吳楷對喻家產生了很深的興趣。

果然,在幾天後,喻志善再次登門相請,帶著當初許諾的修金。吳楷答應了喻志善。決定去喻家看一看。

喻志善親自撐著船,載著吳楷來到了喻家。見到了喻茂堅之後,吳楷大為歡喜。這孩子雖然不像是傳說中的那樣神通,但是舉手投足之間,很有章法。小小的一個人兒,卻將待師之禮做的一絲不亂。當下便決定教導喻茂堅讀書。

在和喻家的交往中,吳楷也知道了喻志善的根底,喻家並非通著神明,而是這人十分精幹練達,又踏實刻苦,才有了今天的家業。他曾經問過喻志善,江西豐城的家業也不小,祖根所在,因何毅然外遷?

志善回答說,神明託夢,只是個借口罷了。而深一層的原因,卻話不傳六耳。

這志善,確乎懂一些堪輿風水,在豐城也是小有名氣,有一日,有人請他批陰宅。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寧王手下的一個管家。

寧王的封地本在大寧(注2),那裡幅員遼闊,物產豐富,光遼參一項的收益,便是很可觀的,後來成祖朱棣起兵靖難,拉了寧王入伙,相約若是靖難成功,則中分天下。

可是成祖登上了皇位,卻在一次宴飲會文的時候,叫寧王朱權(注3)朗誦《滕王閣序》,當朱權吟誦到:「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一節的時候,成祖卻哈哈大笑,說道:「既然如此,便將這物華天寶、人傑地靈的地方賞給你就藩。」

於是將朱權封到了貧瘠的南昌。喻志善所居的豐城,正是寧王朱權的封地。朱權為寧獻王,後世傳至寧康王,已足足傳了四世。

為了忌憚再次削藩,歷任寧王面情上修道煉丹,痴迷於金石學,絕不過問政局。

一直到寧康王去世,王府的家人邀請喻志善選陰宅福地。志善去了寧王選定的地址,看了看群山,和心中牢記的羅盤一對照,頓時吸了口涼氣,這葬勢,並非是藩王之勢,乃是天子之勢。這還罷了,有一次在寧王府,看見府里影壁牆上的《明皇祖訓》,更加嚇得惴惴不安。

洪武家訓乃是開國皇帝朱元璋欽定的,各宗親子侄都必須會背誦,並且要用端楷,恭恭敬敬的抄寫在正門內的影壁牆上,不能有一筆苟且,以供隨時警醒之用。

而寧王府的影壁是新修的,影壁的樣式也算是宏偉,青磚的牆芯,三層漢白玉雕刻的基座,上面還蓋著琉璃瓦。牆面是用摻著珍珠粉的白灰刷成。十分雄偉壯觀。但是影壁上的字,卻是一筆懷素狂草。

寧王是公認為諸皇子里文氣最高的。靖難時也給成祖做參贊,字兒也是從小就練成了的。二王楷書也是練到家了。卻親筆用懷素狂草抄錄《明皇祖訓》,輕慢之色不說自明。況且,細觀筆意,撇捺勾划,近乎彎刀和吳鉤,鋒芒外露,猙獰不堪。

志善回到家,輾轉反側。豐城是寧王屬地,而這寧王不臣之心似屬無疑。若是到時寧王舉兵造反,朝廷天兵討逆,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這豐城是萬萬不能久留了。

第二日,志善便和父兄商議此事兒,但無奈父兄卻絲毫聽不進去。覺得志善是杞人憂天,白日做夢。也不想千里勞頓,南下四川。志善無奈,只好帶著長子,背著江西特產的夏布,一路行商南下。

果然,在正德末年,寧王朱權的五世孫朱宸濠,自稱皇帝,恢復寧王一系已裁撤的護衛,畜養亡命,隨意殺逐幽禁地方文武官員和無罪百姓,強奪官民田產動以萬計,並劫掠商賈,窩藏盜賊,密謀起兵。又企圖以己子入嗣武宗,取得皇位。最終失敗,貶為庶人伏誅。志善一脈則在榮昌生根繁衍躲避了災禍。

行船路過了路孔鎮的石橋,原本寬闊的河面驟然變窄了。幾條白篷船和貨船擁擠在了橋下。船夫們吵吵嚷嚷,亂做一團。也將吳楷的思緒拉了回來。

吳楷站在船頭看了一會,忽然想起了臨行的時候楊春的託付,要吳楷做媒,給兒子楊廷和續弦。便對一臉無可奈何的把頭說道:「船家,調轉船頭吧,我就在路孔鎮碼頭登岸即可。」

緩緩起伏的丘陵下,安寧的卧著一個小鎮,便是路孔鎮,自宋朝以來,這裡就是水路繁忙的地界。小鎮中心是宋朝留下來的條石碼頭,時間久了,栓纜繩的石頭磨出一條一條的深溝。這裡以水興市,以市興鎮。碼頭上車店酒肆林立,來往的船工縴夫可以停船歇息。

結算了船資,吳楷沿著十八梯拾階而上,繞過了卧佛寺山門,轉而向北,便是壇波灘。遠遠的看見,遠處生長著一株遮蓋畝許的皂莢樹。樹前一處院落,一溜青磚到頂的瓦舍,雖不是官宦人家,但門口三楹儀門修建的整整齊齊,古樸而寧靜。

三進院落外,門前是整理的齊齊整整的稻田,現在秋稻已然收割完畢,稻田裡面的水已經放掉了。四處可見被踩翻的淤泥。有的地方還有寸許深的水。可以看見肥碩的稻花魚正在拚命的游弋。

一位老者正是志善,滿手滿臉的泥,腰間挎著一個竹篾簍。挽著褲腿,正在捉魚。

「我來的真是時候,喻老伯,今天可以吃到稻花魚了。」

喻志善抬頭,看見了吳楷,笑著點了點頭,滿手滿腿的都是泥,說道:「些稻花魚得捉乾淨。不然過些天種冬麥,下了犁杖,這些魚也就要不得了。喻萍啊,帶著吳先生去裡面歇息喝茶。我馬上就好。」

喻萍是喻志善的養女,穿著一身青布的裙襖,正蹲在田埂旁,將養父捉的稻花魚沖洗乾淨。聽了志善的話,喻萍便擦了擦手,站了起來,向吳楷蹲了個萬福。說道:「吳先生,請隨我來吧。」

吳楷很喜歡喻萍,喻志善經常請自己前來赴宴,而一直在旁邊伺候的,便是喻萍。

喻萍論著是喻志善的女兒,喻茂堅的姑姑。但卻不是喻志善親生的。看面相,竟像是南蠻人氏。幾十年前,喻志善在此地落戶,公買公賣,還十分仗義疏財,有了喻善人之稱。

有行船之人將撿到的女嬰託付給喻志善養育。喻志善也沒有把她當尋常的使喚人,而是認為義女。今天喻萍也二十五六歲了,得知自己身世之後,一直不肯嫁人,在志善膝下伺候,無微不至,報這份養育之恩。

喻萍奉茶,吳楷接過,笑著點了點頭,越發的覺得喻萍進退有度,頗懂禮節。想來一個擺夷女子,被志善的家規熏陶,變的知書達理。吳楷也不禁感嘆。覺得楊春的託付已然是有了著落,不如便將這喻萍許給楊廷和續弦,也是一樁美事。

吳楷問道:「茂堅呢?平日這個時候,早就過來給我請安了。」喻萍苦笑了一聲,嘆了口氣說道:「茂堅這幾日很不好,總也打不起精神來,自從妻子郝氏去世后,接二連三的總是出事情,安葬了郝氏,洪深哥哥也去世了。丁憂守孝期滿之後的茂堅,就像是變了個人一樣。也不怎麼說話,人也清瘦了許多呢。」

吳楷皺著眉,仔細的聽著喻萍的話。說起來,自己見到喻茂堅,還是他丁憂守制之前。那個時候,每逢初一和十五,喻茂堅總會帶著些家裡的東西,或是臘肉,或是泡菜登門拜訪求教。

那個時候的喻茂堅,雖然不像傳說中的那樣,甚至看上去有點愚鈍,讀到《大學》的時候,在後面的「知而後能、安而後能」處廢了很大的勁兒,不過好在喻茂堅踏實用心,雖然進度慢,但也從未停歇過。

喻萍轉身出去了,不到片刻光景。喻茂堅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卻是髮髻散亂,一雙眼中沒有了往日的神采。但也照足了規矩,來到了吳楷的面前,伏地參拜道:「學生拜見師父。」說罷,便垂手站在了一旁。

吳楷看見喻茂堅,心裡又氣又急,沉聲說道:「你丁憂守孝三年,不知道學問可曾有進步?」喻茂堅只是苶獃獃的站在一旁,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尖,似乎渾然沒有聽見吳楷的話。

「茂堅!」吳楷輕喝了一聲。喻茂堅這才反應了過來,說道:「請老師賜題。」

吳楷用摺扇輕輕的打著手心,說道:「裴度奏宰相宜招延四方賢才與參謀。」這個題目,你破一下。

這本是借用唐朝中興賢相裴度如何知人善任,任用人才的典故,考察喻茂堅「何為賢才」。但喻茂堅皺眉沉思,卻是支支吾吾的答不上來。吳楷心下著急,卻也拿喻茂堅沒有辦法。

過了半刻鐘,只見喻茂堅眼睛乜斜的說道:「自古賢德,才高八斗,學富五車。滿腹經綸。哪像我一樣,馬上到不惑之年,卻僅僅是個廩生(注4)。」

吳楷的臉色變得一陣紅暈。說道:「既如此,你更要發奮努力,才能不辜負你喻家傾全家之力的供讀!」

喻茂堅卻苦笑一聲,說道:「正是因為如此,才叫我更加不安,原本喻家讀書的子侄有很多,但祖父卻漸漸的停了他們的學業,叫他們耕種務農。而最沒有材料的我,卻堂而皇之的讀書。從此十指不沾陽春水。每次歲考(注5)放榜的時候,我都覺得無顏面對辛勤勞作的兄弟們。如今郝氏去了,父親也亡故。我還這樣堅持,有什麼意義么?」

喻茂堅的語氣很平,就像是完全燃盡了炭火,沒有一絲的溫度。接著說道:「去歲四川夔州府同知拜望祖父,曾下過斷言,我的學業,今生科舉無望了。」

吳楷怒道:「荒謬!有才學無人品,又有何用?你喻家的家風和品德,足夠一個賢字!那夔州府同知徐鏓頗有才氣不假,但也忒沒規矩的!來到喻家拜望志善公,你祖父開左門以迎,他隨行的小妾苗女,應該從角門進入。可這徐鏓偏偏和小妾一同走了角門,被你祖父棒喝趕出!這樣的人,如何能成為賢者?上個月歲考雖然沒有放榜,但是我打聽到,你獲得了特等食訖(注6)。你還覺得自己是無用之人么?!」

喻茂堅像是被雷電擊中了一般,怔怔的看著吳楷。半天沒有言語,好像是用全身的力氣,抑制著自己顫抖的手,顫聲問道:「恩師此話當真?!」吳楷點了點頭,說道:「千真萬確!」

喻茂堅再也無法自持了,渾身像是篩糠一樣顫慄了起來,臉上漸漸的浮現出了一絲喜色。緊接著一口又腥又紅的血噴了出來,將夏布書生長褂都斬紅了。

這可是將吳楷嚇了半死。此時,喻志善和喻萍闖了進來。又是灌水又是捶打胸口。半晌,喻茂堅才喘息稍定,眼睛卻又明又亮,整個人也變得神采奕奕起來,竟然伏地給吳楷行禮,大聲說道:「謝謝恩師教誨。」說罷,竟然步履輕盈的去了。

喻茂堅無恙,又恢復到了進學時候的樣子,吳楷也安心了。喻志善留吳楷用餐,席間說道:「我在麻城的同梓,是當今的楊閣老,我們乃是至交,楊閣老中年喪偶,我有意將喻萍許給楊廷和,結這門親事,不知道志善公意下如何?」

喻萍羞紅了臉,放下了酒壺逃走了。吳楷說道:「喻萍乃蠻夷女子,卻在你喻家學了這諸多的規矩,即便是大戶人家的姑娘,也不外如此了。這些年來,我是看著喻萍和茂堅他們長起來的。所以說來也是門當戶對。」

「如此甚好。」喻志善沒有異議。

「我這便修書給楊兄。借酒一杯,就當是提前祝賀啦。」

1修金:送給教師的酬金。修,通「脩」。

2大寧:今內蒙古自治區赤峰市寧城縣。1393年明太祖十七子寧王朱權就番大寧。

3朱權: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封寧王,號臞仙,又號涵虛子、丹丘先生。封地為寧國(今內蒙古寧城),在靖難之役中被朱棣綁架,共同反叛建文帝,朱棣即位后,將朱權改封於南昌,並加以迫害,朱權只好將心思寄託於道教、戲劇、文學,鬱鬱而終。

4廩生,科舉制度中生員名目之一。明府、州、縣學生員最初每月都給廩膳,補助生活。名額有定數,明初府學四十人,州學三十人,縣學二十人,每人月給廩米六斗。

5明代提學官和清代學政,每年對所屬府、州、縣生員、廩生舉行的考試。分別優劣,酌定賞罰。凡府、州、縣的生員、增生、廩生皆須應歲考。

6特等食訖:由官方給與縣學生員的生活補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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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台-天下清官喻茂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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