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明察鎮守太監豪奪
暗訪甘肅總兵行兇(1)
三秦大地上,春光彷彿來得格外遲。自喻茂堅住在了布政使司衙門,幾乎被寒冽的風給堵在了屋子裡。過了穀雨春分,一冬天沒有下雪的陝西各地,才下了一場蒙蒙雨。春雨貴如油,指天吃飯的百姓們才略略放心了些,忙不迭地整飭農具,備種整地。鐵匠鋪通宵達旦,將破鍋破頭投入到熔爐里,將融化了的鐵水倒入到模範中,再取了去年用鈍了的犁鏵往模範里一插,嶄新鋒利的犁鏵便修完了。
喻茂堅穿著趕製出來的棉袍,在炭火爐前熬著湯藥,悵悵然地望著窗外的風,不由得心裡發苦,又看了看病倒在床榻上的祖父,更是心情低落。祖父這一生勞碌,但是身子骨卻打熬的很結實,自從跟自己上任銅陵知縣至今,向來是精神矍鑠,沒想到,到了陝西,卻因為不適應乾冷的氣候,病倒了。
喻茂堅用火箸撥弄著炭火,熬藥的瓦罐里翻著水花,泛出了一陣陣的葯香味。煎好了葯,喻茂堅親自將葯碗端到喻志善的面前,小心扶起了祖父,安慰道:「祖父的病,可是一日比一日好些呢,再過幾日,就能下地走動了。」
喻志善顫抖著雙手接過葯碗,憋著氣一飲而盡,才苦笑著說道:「馬上就八十四了,你們的亞聖孟子,也就活到這個歲數。北地不如重慶濕潤,卻偏生寒氣更重,你在外面辦皇上的差事,也要小心才是。」
喻茂堅笑了笑:「這天氣什麼,奈何不得我,有時候人心比天氣更加難以捉摸。」
喻志善問道:「李隆不肯來陝西嗎?」
喻茂堅點了點頭,將葯碗遞給了站在旁邊侍候的楊柱兒,讓祖父平躺著。「我曾經用巡撫的手令,幾次邀請他來布政使司衙門,可是之前的幾封手令,都像是泥牛入海,一去不返。昨日又接到了李隆的回信,推說公務繁忙,現在蒙古俺答汗蠢蠢欲動,軍營不能沒了主將,便又給回絕了。」
喻志善躺在床上,沉重地吐了口氣,眼輪一眨,還是透出睿智。只聽他緩緩地說道:「帥不離位,這是自古通例。一來,萬一兵事有變,帥不在位容你釀成禍端。二來,這李隆身上有這宗人命官司,也怕沒有幾萬大軍撐著腰子,即便是有理也難講清楚了。」
喻茂堅點了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我也想著去軍中實地探查。可是陝西布政使張天相屢屢勸阻,再加上祖父患病卧床,一時半刻我也脫不開身。」
喻志善想了半刻:「當今皇上看上去年歲尚淺,但實際上卻心中城府頗深,讓你同著王瓊來到陝西,誰知是不是給你一張底牌呢?」
喻茂堅見聊著聊著,就聊到了這些極其瑣碎又重要的事情上了,便笑著岔開了話題。「咱們自從上任銅陵,也沒有個女眷,我幾次想,在老家把郝氏接過來隨任,也能好生照顧你。」
喻志善卻搖頭說道:「郝氏是個賢惠的,榮昌老家裡也需要人照顧。她身子骨也不好,這樣奔波勞碌,也是難為她。」
喻茂堅忽然想起來,出任臨海知縣的時候,祖父曾勸過自己納一房妾。被自己婉言拒絕了,現在看來,卻是後悔至極。
正在此時,楊柱兒跑了進來,一躬身說道:「老爺,布政使張天相來拜。」
喻茂堅叮囑了楊柱兒幾句,便走出了后衙,來到了前面的籤押房。只見張天相官袍齊整,正站在籤押房的檐下候著,便上前躬身說道:「張大人,怎麼這麼晚了還沒有回宅休息?」
張天相終於鬆了一口氣:「憲台大人,眼下有一件事,在下拿不定主意,所以來請示一下憲台。」
喻茂堅坐在了圈椅上,心下思忖,難道是甘肅鎮大營又出了什麼變故了嗎?便問道:「什麼事?」
張天相:「今日早些時分,有一個人來到布政司衙門,說是江西王守仁的親隨,要替主人拜望一下恩師。若是王瓊關在臬司的大獄里還罷了,可他卻偏偏獨院居住在西安城,按說他是流放的欽犯,照例是不準有人探視的。可是這親隨卻在我衙門泡了一上午的蘑菇,師生情誼也在六合之內,所以下官拿不定主意。」
喻茂堅思忖了良久,得了主意說道:「請那位常隨來見我。」
不多時,張天相便帶著王守仁的親隨來到籤押房。喻茂堅仔細辨認,才認出了這人正是跟隨王陽明多年的親隨王貴。當年剿滅朱宸濠反叛的時候,曾經也算是和喻茂堅有過交往,便讓他坐了。皂吏上了茶,喻茂堅才問道:「你是從守仁先生處來的嗎?」
王貴拱手道:「正是這般,我家先生蒙聖恩,現已是南京兵部尚書。今年頭些,老爺子病逝,我家先生在家丁憂守制。若不是這層干係,我家先生當親自前往河南送別恩師的。現在重孝在身,只好派我前來探視了。」
喻茂堅細細地聽著,這常隨王貴,卻不像是其他官宦人家的管家,絲毫沒有市井之氣,反而談吐儒雅,從容不迫,心下不由欽佩王陽明御下有道。抿了一口茶說道:「王瓊卻在西安,但它乃是流放的犯官,不經聖上特旨,不得探視。這裡面擔著巨大的干係,你可知道?」
王貴斂衽下拜:「知道,我家先生也並沒有其他的意思。西北苦寒,只托我帶來了一些禦寒的棉衣和散碎銀子,也算是門生弟子孝敬之情。我家先生說過,有喻老爺坐鎮西安,他一百個放心,斷不會讓王瓊沒了下場。」喻茂堅嘆了口氣,王陽明算是參透了世事了。遠在千里之外,竟然也能將事情剖白得清清楚楚。
送走了王貴,喻茂堅兀自坐在圈椅之中喝茶。張天相嘆了口氣:「旨意上說,王瓊發配綏德,什麼時候去軍中交割差事呢?總在西安城裡住著,我終究是放心不下。」
喻茂堅說道:「你是一方布政司,一方民政就夠你忙的了,王瓊那邊我自有安排。」
說罷,便叫了兩個差役,朝著王瓊現在的居所而去。出了布政使衙門,繞過莊嚴肅穆的臬司衙門正門,遠遠地看見了遠處鼓樓上的堞桎,高大晦暗的城牆偉岸地矗立著。隨在一旁的皂吏早就得了張天相的吩咐,要照顧好喻老爺。此刻更加喋喋不休起來:「喻老爺您看,這就是西安城的城牆,當初太祖爺封次子朱樉為秦王,府邸就在城東北角,那叫氣派,後來訛傳那是「皇城」。這西安城還有幾千年的龍脈氣運,這才縮了王府的形制規模,但是您瞧著城牆,嘿嘿,北京城的城牆也就這個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