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回

第六十九回

玉佛寺茂堅領密諭

赴福州茂堅遇海賊(2)

江心寺住持是個與喻茂堅同齡的老和尚,頭上燙著戒疤,身穿袈裟,雖然和喻茂堅同齡,但是看上去卻精神很多,雙目炯炯,走起路來腳下有力,一望可知是個修行刻苦之人。喻茂堅合十道:「冒昧來訪,叨擾叨擾。」

這和尚許久沒有見到生人了,也很是高興,笑起來聲若洪鐘:「無妨無妨,施主請裡面請。」說著,閃身相讓,喻茂堅便沿著石階走進了江心寺的正殿。在佛像前凈手上香。這才對和尚說道:「大師,我本是宦遊之人,路過江心寺,想要遊覽一下此地的名勝,不知可否?」這老僧卻是相當的熱情,親自充當的嚮導。

江心寺為黃瓦,曾經也是南宋皇帝駐蹕之地,當然,也是文天祥進大都之前的羈押之地。進入山門,迎面而來的是各朝各代的楹聯。其中不乏王安石等大家手筆,在寶殿右側的月洞門粉牆上,還有一副遊人即興所做的詩句。喻茂堅是來查案子的,但也被吸引了,站在旁邊品讀了起來。

負暄驚艷甌江樹,渡波古今向禪堂。

雙塔閑望白雲變,古井連海映三光。

謝公脫屐登樓處,寥落冬草隨庭光。

新碑難辨文公祠,汗漫華章塵堆涼。

舊時帝王傷心處,今朝商賈祈福忙。

繁華寂寞憑誰吊,今我來思且息航。

喻茂堅一邊吟誦,一邊讚嘆不已,便問是什麼人所做,但是江心寺內來往賢達甚多,住持一時也想不起來了。而喻應台卻在饒有興緻地試著讀王十朋所做的那副聞名天下的疊字楹聯:

雲朝朝朝朝朝朝朝朝散,

潮長長長長長長長長消。

讀了半晌,依舊不知道怎麼斷句。老僧走了過來,笑道:「這副楹聯,不知道為難了多少天下的學子。你讀不上來是正常的,這些溫州本地的學子,用溫州府土語去批解這副楹聯,還別有一番味道呢。」

喻茂堅說道:「方丈,您懂些溫州話嗎?」

這老僧回答道:「貧僧原本也是雲遊四海的。只是近十年,才在這江心寺落腳,起初也是百般聽不懂。後來時間長了,也就漸漸地懂了一些。實在是晦澀的很呢。」

喻茂堅忽然來了興緻,想來當初張璁宴飲,這老方丈必定是在場的。便問道:「我聽聞,張璁大學士致仕還鄉,經常在此地會文,今日我來得不是時候,沒有趕上。」

老和尚卻引以為傲地說道:「想來施主也是文壇好手,張大學士雖然放老林泉,但依舊是心繫天下,您看看側殿上的詩,便是張璁大學士親筆所做。唉,憂國憂民,菩薩心腸啊!」

喻茂堅心下快速地思忖著,緊接著問道:「我若是學子,也未必敢參加這樣的宴飲,聽說席間竟然取出了僭越之物?簡直是駭人聽聞。」

老和尚仔細想了想,好像是在回憶當時的情景。想了好一陣,才拊掌大笑說道:「傳聞真的是害人不淺。何來的僭越之物,若是施主有興趣,可隨老衲入寺一觀。」說著,便帶著喻茂堅來到了藏經樓,在架案的最上面,取下了一個黃綾覆面的盒子,雖然好生保管,但是上面的顏色還是多少有些褪了。光顏色還罷了,仔細地去看黃綾的時候,卻見上面有緙絲暗紋的五爪金龍,這顯然是御用之物了。

這便是喻時奏報中所說的僭越之物了,看起來喻時的參奏也是所言非虛。喻茂堅久久地注視著這個盒子。老和尚卻嘿然一笑:「這便是當日張大學士拿在手上把玩的東西,您不必如臨大敵,若真的是僭越之物,我豈能輕易示人呢?」喻茂堅想了想,確也是這個道理,便打開了盒子,只見裡面是一份卷案。也是黃綾封面,上面空白貼著素箋,上面端楷寫著:「敕撰藏春散人劉公字秉忠祭文」。喻茂堅便是眼前一亮,即便是他文采不厚,也能一眼就認出來,這是元代趙孟頫的真跡!

老和尚得意地笑了笑:「江心寺中,別的也還罷了,單這份趙孟頫的手跡,便是價值連城,成為了本寺的廟產。張璁大學士也時常前來臨帖把玩。因為趙孟頫是前朝做官,又是宋太祖趙匡胤十一世孫。寫的字兒天下聞名,這帖子本來就是敕造的,與這盒子是原裝,黃綾封面,所以被人誤認為僭越之物,也就合情合理了。」

喻茂堅點了點頭,他已經全然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只是還有一件事吃不準,便問道:「張大學士當初宴客,同桌的可都是溫州府學生嗎?」

老方丈又想了片刻,才回答道:「正是這般的,說的都是溫州府方言,倘若他們慢點說,老衲還能聽懂八分,可是他們說得太快,張大學士見了趙孟頫真跡的時候,興奮之情溢於言表,說的話我便更加聽不懂了。」

喻茂堅已經全然摸清楚了事情的始末,辭別了江心寺方丈,便來到了所居的客棧,凈手后,在裡間的桌子上,鋪好了紙,正準備寫摺子。喻應台伺候在旁邊,靜靜地磨墨。喻茂堅想了想,已經擬好了腹稿,再小心地謄錄一遍,叫喻應台將寫殘了的紙燒掉,才將奏摺封存,交由驛站直遞了出去。

翌日天明。喻茂堅、喻應台以及楊柱兒,在溫州府海運碼頭,上了官船,一路沿著海岸,朝著福州府進發。喻應台還是第一次見到一望無際的大海,興奮得站在船板上手舞足蹈。而楊柱兒則沒有那麼好的心情了,眼神之中總帶著一絲擔憂。喻茂堅問道:「當年我們走甘陝古道,遇到鐵猴子攔路,你尚且不怕,現在風平浪靜,你害怕什麼?」

楊柱兒吞了口唾沫:「這茫茫大海,若是我們的船失了方向,可怎麼辦呢?」

喻應台卻搶先答道:「成祖年間,三寶太監七下西洋,最終都順利返航了,無妨的。三寶太監用的是司南和南陽海圖。所以遠下重洋萬里,也沒有一次迷航的!」

這條官船,雖不比三寶太監的寶船大,但由船首至船尾,也超過了十餘丈。上面梳著三根桅杆,桅杆上的風帆被密密匝匝的繩子拴著,看上去雜亂無章,但是隨著船工整齊的號子聲中,這些風帆竟然能夠轉動,憑藉著風力,大船飛快地朝著南邊駛去。

喻茂堅的座艙,在最頂端。這條船是隸屬於福建海防的,雖然禁止百姓片板下海,但是管家的商船和官船是不禁止的。在這條船的頂倉,還有單獨開闢出來的幾件艙房,專供來往於福建浙江的官員乘坐,也相當於一個海上的驛館了。當大船開出半個時辰,遠處的陸地已經不甚明晰了。楊柱兒越發地擔憂,索性不再去看外面的風景了。

喻茂堅站艙室外面。望著遠處迷茫一色的海面,不由得心緒澎湃。這幾日喻應台讀的邸報中,有很多竟然是關於沿海倭寇和海賊的。想到成祖年間,海運昌盛,卻少見海賊倭寇,后禁海令下達,倭寇和海盜反倒是愈演愈烈,頗有燎原之勢。

《道德經》上說,治大國如烹小鮮,主張治理大國,要無為而治。現在看來,遠不是那麼回事。大明王朝兩萬多文武官員,倘若都一心求治,輔佐聖上,況且還有力所不及的事情,眼下的這片大海,便是十足十的例子。

喻茂堅想得出了神,一股海風迎面撲了過來,喻茂堅這才回到了現實。去看喻應台的時候,卻和自己的動作一般無二,背著手,臨風而立,也在看著遠處深遠的大海出神。便好奇地問道:「應台,你在想什麼呢?」

喻應台看了看祖父:「我記得祖父說過,文人大氣,讀王灣《次北固山下》可知一斑。但是王灣終究沒有見過這樣的深海。現在看來,這首詩還是頗小家子氣。」

喻茂堅驚奇地看了一眼喻應台,心中不由地讚歎。這孩子天資聰慧,這喻茂堅本是知道的,但沒想到的是,這首詩在孩子眼裡,依舊是小家子氣。但是同時,喻茂堅也感到了擔憂,遂說道:「我還記得,正德六年,我在崇福寺讀書的時候,大學士劉健曾經說過,汝輩作詩,便造李杜地位,不過一酒徒耳。至今想起來,還是振聾發聵,胸襟氣度不在詩文上,而在於民政,胸懷萬民,才是真正的胸襟,你可知道?」喻應台點了點頭。

大船直走了將近四個時辰,喻茂堅等人已經被海浪搖得昏昏欲睡了。此時船把頭干亮的嗓子喊道:「漲潮——入港——下帆!」喻茂堅這才走出了船艙,發現四周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遠處只有燈塔上一盞明燈跳躍閃爍著,已經不大明顯了。待船舶入港,便不再這麼顛簸了。

就在這個時候,左舷忽然傳來了一聲驚慌的聲音:「有海賊!」說罷,船上的人都陷入到了慌亂之中,一口鐵典在甲板上急速的敲響,聲音像是利刃一般,刺破了平靜的海夜。

船把頭眯著眼睛,在昏暗的漁火下,腦門的抬頭紋卻看得清清楚楚,眼神之中閃著鎮定的光芒。在這樣的夜色下,只見大約有十幾條小船圍在了大船周遭,攔住了大船的去路。船上的人紛紛進了內倉躲避。甲板被踩得咯吱咯吱地響。喻茂堅忙將喻應台推進了房門。楊柱兒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像是鎮廟的天王一樣,站在了船艙的門口,護住喻茂堅。

就在此時,左舷忽然傳來了一聲碰撞的悶響。然後就聽見舵手扯著嗓子喊道:「左舷!海賊攀上來了!」

這老把頭卻是臨危不懼,站在了船首,扯著干亮的嗓子喊道:「下面可是汪大爺的船?聽見的給回個話!」

下面卻是傳來了一陣鬨笑,一個公鴨嗓子喊道:「算你識相,叫你的人都趴在甲板上,我們上來了。」

這船把頭似乎也經歷過這樣的陣仗,咳嗽了一陣說道:「我也算認識你們汪大爺,從來沒有這個規矩。只消你們不登船,事情都好商量,孝敬一個大子兒都少不了你們的!」

船把頭臨危不亂,反倒是將下面的一眾小嘍啰逗得前仰後合。「規矩還不是我們定的?少廢話!不然把你丟到這海里餵魚!」然後不由分說,幾條系著繩索的鐵鉤子拋了上來。然後就有幾個水鬼竄上了船,紛紛地亮出了明晃晃的鋼刀,在微弱的燈光下,顯得猙獰恐怖。這些帆手舵手,也不敢擅動,只好趴伏在了甲板上。不到片刻,便有三四十個水鬼爬上了大船。

這些水鬼,就像是進了雞圈的黃鼠狼,瞬間將船上攪得天翻地覆。有幾個水鬼一腳踢開了底倉的門板,將這些避難的人拉到了甲板之上。小孩哭,女人罵,將甲板吵得如開鍋粥一般躁亂不堪。掃蕩完了底倉,終於有幾個水鬼,沿著木質的樓梯來到了二層單獨的倉房。楊柱兒緊張地抵住了門,喻應台躲在了祖父的懷裡。門外一個水鬼說道:「怕什麼,這裡總不能住著天兵天將。即便就是個朝廷命官,也奈何不得我們!」說罷,便去撞門。楊柱兒死死地抵著門。外面的水鬼接著說道:「呦呵,裡面有個不怕死的鬼!你笨啊?直接用刀砍斷門閂不就成了?」

喻茂堅聞言,大驚失色,一把拉過了楊柱兒,才躲開了從門縫裡插進來的倭刀。船艙門也被推開了,幾個面目猙獰的水鬼竄了進來,兇狠地盯著喻茂堅,上下打量了一番,頗為嫌棄地道:「還以為在官倉里住的,是多富裕的官兒呢,沒想到是個窮鬼。」說罷,便上前拉著喻茂堅和喻應台,丟到了甲板上。此時,幾十個火把已經將甲板照得通亮,人們都蹲在一起瑟瑟發抖,反倒是最後下來的喻茂堅三人十分扎眼。

這些水鬼的頭目正坐在桅杆下方台上,看到了喻茂堅,忽然走了上來。「呦,喻大人,可曾認得我嗎?」喻茂堅上了些歲數,沒有分辨出這人究竟是誰,待這個海賊頭目靠近了,才依稀辨認出來,這人正是當年銅陵逃走的王拴兒。十幾年過去了,雖然這人已經蓄起了鬍子,臉上也是橫肉堆積,看上去十分剽悍,但是當年的樣子依稀還在。

喻茂堅冷笑了一聲:「哼,豈能不認識?你是銅陵的王栓兒,你什麼時候做起了這海賊的生意?」

改名為汪直的王栓兒嘿然冷笑:「喻大人,沒想到吧,當年銅陵一別,今日在此地遇上,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喻茂堅嗤笑了一聲:「當年是我疏忽,叫你在水道逃逸了,今日沒有別的說,你可知道殘害朝廷命官,是什麼罪過。」

汪直只是淡淡地笑著,手下一個叫潘銅的狐假虎威,將手裡重新鍛造的唐刀舞得虎虎生風,獰笑著。「自然是知道,按照大明律,斬立決。可是這茫茫大海,誰能捉住我們?」

喻應台不知道哪裡來的膽量,猛地抹了一把眼淚,站在了祖父的前面,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惡狠狠地瞪著汪直和潘銅。潘銅不住地咂嘴:「我聽說你倒是個好官,養出來的孫子也不俗。唉,可惜嘍。」

汪直萬沒想到,在此地還能遇到故人。而潘銅卻聽出了事情的原委,知道這是汪直的宿仇了,便大聲對手下的水鬼說道:「別人拿出金銀,可以繼續上路,這一老一小,必須給我留下,我要替首領報當年之仇。」說著,便一步一步地朝著喻應台走了過來。

就在這個時候,船首的黑影里,忽然傳出來一個威嚴的聲音,這人說道:「潘銅!你好威風!還記得規矩嗎?咱們雖然是水裡的買賣,但是也要講個規矩,清官廉吏不劫。」汪直身上一凜,隨即轉過頭去。

潘銅卻搶在前面說道:「徐老大,這人可不是什麼好官兒,在銅陵的時候,可沒少欺壓了人。這是我們的事情,徐師兄還是不要插手的好。」

這個人穩步地朝著光亮走來,借著微弱的燈影,可以看清楚他的輪廓,是一個壯漢模樣。喻茂堅看了之後,也很納悶,這個人為什麼這般面熟?竟像是哪裡見過一般。出乎大家預料的是,這壯漢竟然朝著喻茂堅深深的一躬,說道:「喻大人,可曾還記得徐海?」

喻茂堅這才忽然記起來,這人確實和自己有些淵源,正德年間,自己在福建道御史任上,處置了一樁案子,通譯官被殺,卻是紅毛國商人皮雷斯前來告狀。喻茂堅明察暗訪,終於找出了真兇,才將徐海等五人無罪釋放。沒想到造化弄人,當初自己秉公守法,今日卻換的自己一條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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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台-天下清官喻茂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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