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抹善?」小孩向不遠處大門口送客的姑娘揮手,蹦躂著拐過街角,直到確定身後再無視線追隨,他才低聲嘀咕一句。
顥予麟牽著躡影,低頭瞧見小孩沉思相,便隨口問道,「你是說我們剛才在書房見到的畫像?」
「它可不只是一幅畫。」小孩一本正經道,「你也瞧見了,劫提棋館招攬角州文人雅士,達官顯貴才夠格稱為常客,更不用說座上賓。這樣一幅畫像正正擺在關虎口,你不覺得用『供奉』一詞更恰當嗎?」
顥予麟皺眉片刻,搖頭道,「如果劫提棋館將其視為守護神來供奉,那不可能把它的模樣畫得那般怪異,完全不符合民間燒香祈福的心理……抹善簡直是四種動物拼接起來的臆造體,誰願意天天面對著那詭異的丑傢伙虔誠地拜上一拜呢?你願意嗎?」
小孩聞言嚇一哆嗦,沖著年輕人就飛起一腳,還嚷嚷著「你亂說什麼」。年輕人閃身躲過,挑眉笑道,「你還真當真了?」
而那小鬼離他遠遠的,雙手合十舉過頭頂,向著四面八方深鞠躬,也不知道拜了幾次,便拜邊念叨著「抹善大哥您瞧仔細了剛剛是那蠢貨念您的不好可跟我沒關係我壓根兒就不認識他……」
天空依舊澄澈湛藍,沒有飛來一片雲彩遮擋毒辣的驕陽,顥予麟抄手斜睨那小鬼屁股著火了似的上躥下跳,等了很久也沒見到所謂的抹善大哥,也沒等到神譴或是陰風大作。
「走了,我們還有要緊事。」顥予麟不願搭理他,牽著躡影轉身就走。走出去幾步,身後沒有如期響起腳步聲。回頭,卻見殷朔垂著頭站在刺眼的陽光下,正盯著自己的影子出神。
「你……」
「我見過。」小孩突然抬頭,目光如炬。
「什麼?」
「那個叫抹善的傢伙,我見過。」
顥予麟見他又陷入沉思,便不再出聲打擾。一大一小一馬在陽光下暴晒很久,小孩才「啊」的一聲打破安靜。他忙不迭從腰間卸下一塊白玉小件,細細端詳,驚呼道,「是它!你看!」
年輕人接過也是一陣細瞧,認證后滿臉驚訝。
「東燃……」【十四】
酉時,天雷滾滾,雨落傾盆。
層層雨幕中劃過一道白色閃電,速若疾風,正向著山谷入口處狂奔。密集的雨點穿透兩側陡立山巒之間空隙砸向谷底,馬蹄聲融進瓢潑雨聲中在谷內迴響。
突然又摻進了嘈雜的爭吵聲。
躡影仰天長嘶,甩甩頭顱抖掉擋住視線的水珠。身披黑色斗篷的年輕人微挑鬥笠,目光清冷。擋住他的去路的是十二騎,以及他們圍繞的馬車。小孩從黑色斗篷中探出腦袋,打量片刻后說:「不關我們的事,我們快走吧。」
年輕人點頭,卻明顯放慢了步速。路過人牆時,兩個捕快按住車夫模樣的人的肩膀。那車夫抵抗無力,一個踉蹌跪倒在泥濘的官道上。「你大爺的……咳咳……放開老子!」
著黑衣配長刀的捕頭下馬,摳住車夫的下巴,厲聲問道:「說!你和他是不是一夥的!你以為殺人滅口就能將這份案子不了了之么?」
車夫也戴著斗笠,年輕人側目時沒能看清他的臉,「放屁!人不是我殺的!」
捕頭揮手指向馬車旁的屍體,喝道,「這個人是衙門通緝的重犯!他死在你車旁邊,如果你不是兇手,那是誰!」
車夫又猛烈地咳嗽幾聲,年輕人掃到他吐出一口鮮血,勒住韁繩。周圍的幾名捕快都注意到了黑披風與白馬,其中一個凶神惡煞地晃晃佩刀,「衙門辦案,閑人退散!」
此話剛歇,車夫便運足底氣大罵道,「去你大爺的!是那人擋老子的路求老子救他!他是被一猛獸咬死的!你丫不會驗屍啊?!「
捕頭沒有注意那旁觀者,向身邊的手下使個眼色。那捕快察看幾步外的屍體,回報道,「屍體並無絲毫撕咬的傷口。」
捕頭冷笑一聲,負手而立,「那你倒是說說,這猛獸長了哪般模樣?」
車夫沉默片刻,聲音變弱許多,「很難形容。」
「是長了翅膀的老虎還是長個狗頭的人?」捕頭揶揄道,捕快們笑作一團。
「智障!」車夫氣得咬牙切齒,別過頭不再盯著那張冷麵孔。轉目之際,他掃到冒著大雨圍觀的黑斗篷,正對上探頭出來的小孩視線,他驚喜道,「東燃!你來得正好,快幫我收拾這幫雜碎!」
馬背上的兩人同時愣了一下,小孩局促地拽拽年輕人袖子,小聲問道,「這誰啊?」
年輕人也正盯著跪倒在地的車夫心中犯嘀咕,一臉茫然。隨後,他解下黑色斗篷,將小孩蓋個嚴實,下馬穿過人牆。「大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捕頭從頭到腳掃視他一通,冷哼道,「你是誰?」
年輕人遞過玄鐵令牌,又問道,「可否借一步說話?」
幾番眨眼的工夫,年輕人將捕頭帶到了三丈外空地處,捕頭捧著玄鐵令牌,手微微顫抖。
「我是白虎少主,顥予麟。」年輕人壓低嗓音,「現在你們追捕的犯人死無對證,你沒證據說明那車夫是犯人同夥。並且只要車夫不承認,單靠犯人死在馬車邊不足以將其定罪。依照角州的律法,我說的沒錯吧?」
捕頭垂首應了個「是」字。
「人我先帶走,容我盤問一段日子。若是他真負命案在身,我會把他帶回衙門受審。」年輕人見捕頭面露難色,拍拍他的肩膀,「你拿著玄鐵令牌回去交差,待真相水落石出后,我會親自登門拜訪。」雨勢漸小。馬蹄聲漸微不可聞。
那車夫早就爬起身,不屑地沖著捕快們的背影啐一口。小孩先是鬆一口氣,卻掃到車夫投來的目光,不由得又將心高高懸起。殷少爺哪經歷過這般啊?他有生以來的二十一年裡還從沒有過如此顛沛流離的日子,先是跟個小屁孩交換靈魂,又是在空語坊差點被人抹了脖子,再是沒一眾隨從噓寒問暖,跟一個很不會照顧人的朋友跋山涉水從天赤九間之南殺到之東……眼下又碰到那小神獸,也就是他這具身體的本主,不知何方神聖的熟人。他只覺心累。
其實顥予麟也不是不會照顧人,畢竟是一國少主嘛,總不能跟個保姆似的全職帶孩子。況且,顥予麟還比殷朔小一歲咧。
殷朔正心亂如麻的時候,顥予麟走到車夫身旁,「你沒事吧?」
「我沒事。哼!別讓老子再看見他們!」車夫輕蔑一笑,「上車!天黑之前咱得找個住處。」
他還真沒把自己當外人。顥予麟沒有猶豫就示意小孩下馬上車,一來他向衙門承諾要弄清事情原委,二來這車夫似乎和東燃交情不淺,他倒是好奇。馬車轟隆隆啟動,躡影緊隨其後。
車廂比外面看上去寬敞很多,小孩扯住顥予麟的袖子,壓低聲音說:「這人一看就不是善茬兒!怎麼辦!會不會給他看穿了!」
顥予麟也只得聳聳肩,「先別慌,見招拆……」
「招」字還沒出口,兩人驚訝地發現那車夫也掀簾鑽進車廂,而此時馬車還在顛簸前進。
「我臉上有花么?」車夫受不了兩人目瞪口呆的表情,戲謔地問道。其實他戴的斗笠幾乎把臉全遮住了,這倆人怎可能看出什麼花。他點亮一角的燈台,其餘的三角竟隨其騰躍燭火。車廂頓時變得明亮。
「他竟然拿手指點著了火。」小孩小小聲跟年輕人耳語一句,他看得清楚,那車夫確是徒手。
車夫好像聽到了他的話,扭過頭奇怪地看著他,「東燃,你吃錯東西了么?」他隨手摘下斗笠,火紅色長發隨這一動作傾瀉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