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京城地靠北方,一入冬,漫天飛舞的雪花便紛紛揚揚而來為天地裹上一層銀妝。時近年關,到得傍晚,京城家家戶戶點了燈,行年節俗禮,趕做過年的糕團……燈光映射雪光,襯著家家戶戶門上貼的喜慶春聯,頗有「萬家燈火明,江山如畫旗」的味道。
這是陽明王朝隆武三十三年冬天。
上到皇家,下至庶民,這個年註定要比前幾年過得歡暢舒心,只除了即將要做丈母娘的容妃與即將要做新郎官的袁崢。
容妃吳氏,生有皇十子高凌,是宮中僅有的育有皇子的兩位妃嬪之一。另一位是七皇子高蘊的母妃,賢妃秦氏。二妃在宮中已爭鬥近二十年,只為了那皇后和嫡子的寶座。隆武皇帝雖不聖明,在這點上倒也看得清,只咬緊了牙關空著后位與太子位,任二位寵妃明爭暗鬥只當看戲。蓋因先皇繼位前鬩牆之禍鬧得皇家兄弟死傷殆盡,只便宜了堅持「爭為不爭」原則的先皇,因此,為免子孫重蹈后轍,才不立太子,以儘可能地避免爭儲帶來的傷害,等皇帝萬年之際再擇賢而立。
自從宣布冊封皇七子高蘊為太子的聖旨頒布天下,容妃便如斗敗公雞般,再也艷麗不起來,往日優雅美麗不復存在,成天在皇帝面前哭哭啼啼,惹得皇帝只好避而不見;及至宣布要讓十皇子高凌與安疆王聯姻,徹底斷了她的皇后乃至太后夢,容妃更是恨不得將賢妃母子食肉寢皮,無奈不是對手,於是一腔怨氣全發泄在眼前不氣反笑的兒子身上。那幾日高凌挨夠了母妃的打罵,卻也不甚在意,只盼著能脫離深宮樊籠的喜日子早點到來。
袁崢,二十四歲,四年前以世子位承襲安疆王爵。是陽明王朝國內最年輕,卻也是權勢最重,封土最大的親王。尤其是連年血戰,他一手掌握著全國過半兵力,且根本不懼朝廷「外官不得與皇子有交往」的法令,與皇太子高蘊私交甚好,善於見風使舵的百官更是頻頻向他獻媚,便是皇帝也對他無可奈何,一時風頭無兩。蓋因去年年初,地處西北邊疆的四國看準陽明王朝國力空虛,皇帝無能,平日政務僅靠兩位未及弱冠之年的皇子勉力支撐,便聯合了兵力,並派人秘密聯絡陽明王朝西北邊疆的主人——新繼位不到兩年的安疆王袁崢——聯合出兵,欲大佔便宜,就算不能一舉滅了陽明王朝,傷傷它的元氣,得些土地和錢財也是好的,並許以袁崢若想推翻陽明王朝稱帝便可年年上貢。可惜他們沒想到的是,年輕地,看上去野心勃勃的安疆王竟然不為所動,表面上與四國虛於委蛇,實際上卻拖延戰機,並暗地裡派飛騎通知皇七子高蘊,火速出兵平寇,西疆與高蘊聯手退敵,僅花了不到兩年的時間,將四國五十餘萬鐵騎拒於西北荒漠之外,不僅保全了國土,且將陽明王朝疆域拓展了二百餘里!功勛卓著,本朝少有。
皇帝在高興之餘卻也憂心忡忡。袁崢立下如此大功,卻無法封賞。因為他的親王爵位已是最高規格,再封,豈不是要將帝位相讓?珍寶?安疆王府珍藏的器物或許比國庫中的更為精美;田地?美女?不能投其所好也是白搭。越想越頭疼。賢妃適時在皇帝耳邊獻計,令這大麻煩變成了皆大歡喜的事兒,至少,在皇帝看來是這樣。
賢妃的計謀很簡單,兩個字:聯姻。以婚姻籠絡袁崢,讓他變成自己人。
只不過下嫁的不是哪一位公主,而是十皇子高凌。
陽明王朝有國法:男子之間亦可嫁聚,但男子不得為正室,除非得到朝廷特許,且絕不容許男妾獨霸丈夫影響香火傳承。皆因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讓高凌以陽明王朝王朝皇子郡王之尊,與藩王成親,雖說是作為正室入主安疆王府,卻也實在不能不說是莫大的侮辱。當得知父皇這個決定的時候,高凌尚顯稚嫩的臉上卻神色未變,什麼也沒說,領旨謝恩而去,沒人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在場的眾臣暗想:畢竟才十九歲,還不懂這其中利害啊。
容妃召集家族成員在皇帝面前跪請收回成命,卻被鐵了心的皇帝罷了容妃父親的官職,趕去原藉養老。傷心失望之下,容妃告病不起。
次日,皇帝再頒聖旨,冊賢妃為皇貴妃,代皇后職,總領後宮一切事務;冊容妃為貴妃,輔助賢妃管理後宮。
這打一巴掌賞一顆棗的手段,容妃見得多了,暗恨皇帝無情,對所有的瑣事一律推說身體不適不予理睬。
此舉正中皇貴妃下懷,於是皇家婚事,問名、納采、行聘……皇貴妃興緻高昂一手包辦所有禮儀,把禮部眾人支使得團團轉,務求把婚事辦得漂漂亮亮,墜了裡子也不能墜了面子。
臘月十六,冬日裡難得的雪過天晴暖陽高照。這是皇家與安疆王府聯姻的日子。說是聯姻,實際上是皇子下嫁,只不過皇家為了面子,挑個好聽的詞兒罷了。
叩別宗廟,拜別父皇母妃,等等繁瑣的禮節過後,皇家送親的隊伍由太子親自引領,出了午門向幾條街外的安疆王府行來。
送親隊伍的最前邊,身著紅袍的大婚使者——太子高蘊騎在高頭大馬之上,其後緊跟著的是儀駕、冊亭和寶亭。執著鳳旗鳳扇、香爐、鳳傘,光是執傘的侍女就有二十八人之眾。浩浩蕩蕩的儀駕之後,便是皇十子高凌乘坐的鑾車。
整駕鑾車都是鮮艷的明黃色,鏤雲鎏金的輿頂高聳著一隻單腳而立的鳳凰,那鳳凰似是引吭高歌,引得頂蓋四角的八隻鳳凰都齊齊銜珠仰視。整個車身都是明晃晃的,在驕陽下絢麗奪目,好似神鳥匍匐。
鑾車左右各有一名侍女一名侍衛騎在馬背上,將鑾車護在中央;車的兩旁是盛裝的扈從,扶輿步行;車后則是浩浩蕩蕩的陪嫁隊伍,送親車輿以及護送的軍士。
婚禮前三日,京城大街上便已黃土墊道,凈水潑街,樹枝上甚至纏了錦帛添彩,昨晚更是出動大量官兵將殘雪也堆到了大街兩旁,正好成了阻攔百姓們的隔離帶。
看著這極盡張揚的送親隊伍,街頭密密麻麻看熱鬧的百姓們忍不住竊竊私語:「聽說十皇子長得傾國傾城啊,安疆王艷福不淺。」
有人反駁:「漂亮有什麼用,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又是長在皇家,脾氣肯定大,安疆王有得受了,要是妒嫉成性,絕了安疆王的后也難說。」
也有人說:「看來十皇子很得皇帝寵愛啊,看這排場,比幾年前長公主出嫁還要隆重地多!嫁妝也多得多!」
「切,一共才兩個皇子,得寵的還會嫁掉?你長的是豬腦子啊?」
「聽說婚禮是新晉的皇貴妃,太子的生母親自操持的,太子爺親自送婚,看來皇貴妃待人真的很好啊,怪不得能母儀天下呢……」
有明眼的聽了這些議論暗自腹誹:「這皇帝看來也不像是特別平庸之輩,好一個一箭三雕呢,只可惜了這十皇子了……」
珠圍翠繞,金壁輝煌的的輿車中,十皇子高凌身披大紅喜服,垂眸靜坐。碌碌車聲掩蓋了圍觀人等的七嘴八舌。車內,低垂的眼帘也掩蓋了高凌的萬千思緒。
前一天晚上,奶娘鍾氏還摟著自己哭得肝腸寸斷,絮絮叨叨地說著宮人們對安疆王爺的形容:「聽說安疆王身高九尺,眼若銅鈴,巴掌比浦扇還大,殺人不眨眼……嫁過去,可怎麼得了啊……同樣是皇子,一個下嫁給凶神,另一個卻冊封太子,皇上真是偏心眼兒……」嚇得石小四一把捂住母親的口,賭咒發勢要用命來保護十皇子的周全。高凌哭笑不得,只好安慰奶娘,自己已經見過袁崢了,沒這麼可怕。要她相信自己是有能力自保的,況且安疆王並非未開化的野蠻人,再兇殘也不會把一個皇子怎麼樣的,而且離開宮廷,就可以避開宮中是非,至少不會再受父皇母妃的打罵了。奶娘這才止了淚,從貼身的口袋取出一個帶著暖暖體溫的平安符給高凌。高凌含淚戴在脖子上,他知道這是奶娘特地出宮,跑了一整天山路,去京郊香火最盛,菩薩最靈驗的廟裡求來的。
奶娘又對著小四細細叮囑了大半夜。一下子要與兩塊心頭肉分離,真正是痛徹心痱。石小四說:「娘,聽說安疆王要在京城住滿一年才起程回西北,我們還能常常入宮來看望您,您再哭,倒叫主子難受了。」高凌也點頭:「奶娘,以後您也可以常來王府看我們,若是願意,我接您出宮,就住到王府好了,將來我們帶您去西北過自由自在的日子。」奶娘擦擦眼淚,欲言又止地點點頭。
送親隊伍緩緩前行,喜樂熱鬧歡暢。
高凌偶爾抬頭偷看一眼帘外的儀仗,面上一陣陣發燙。前幾日內務府教習嬤嬤給他惡補的新婚知識此刻還在腦中迴響,讓人不由得心如鹿撞,略略圓潤的臉顯得紅撲撲地,給平日的清淡平添幾分秀色。高凌一路暗想著上個月和七哥一起凱旋歸來的那個人:在得勝門外,郡王以下百官跪迎,那人知趣地後退兩步,將萬眾矚目的位置讓給七哥,看似低眉順眼卻掩不住飛揚跋扈的神氣;在金殿上接受父皇接見時不卑不亢進退有節;想到那個人接受賜婚時吃驚地張大嘴的表情,高凌不禁低頭一笑,一時卻忘了自己接受這個被戲謔為「和親」的旨意時的失落和震驚。車聲碌碌,忽又想起奶娘對袁崢相貌的形容,不覺一絲淺笑浮上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