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紈

李紈

()「罷,罷,罷。司棋,你也別說了,省些事罷,何苦小題大作,鬧成這樣,大家都不清凈……」

迎春的勸阻聲越發無力。

邢芸聽著,不覺陰沉了臉色,見過沒出息的,但像迎春這樣自個不爭,還說為她出頭的人是小題大作的,也算沒出息中的沒出息了。

要說,賈赦和邢夫人是不怎麼搭理迎春,王夫人又是個只作表面工夫的,迎春養出一副懦性子,本來也不算奇怪。

可再怎麼懦,這也不能懦的把丟臉臊皮當尋常事,泥人還有三分火氣呢,這迎春活生生就是個木頭菩薩,凡事沾身不沾身,都一副雲淡風清,息事寧人的死樣子。

難怪鳳姐說她就是個有氣的死人,而她被賈赦賣給中山狼時,府里除了寶玉假惺惺的做了首歌,旁人竟是點滴也不在意。

什麼叫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什麼叫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迎春本人就是最真實的寫照。

不過氣歸氣,惱歸惱,迎春屋裡的丫頭婆子鬧成這樣,明面是迎春沒氣性,李紈照看不周,可鬧大了,這罪名被有心人一扒拉,說不得就落到邢芸頭上了,誰讓邢芸是迎春的嫡母呢。

別看現在底下人都說迎春養在二房,被老實正經的賈政視為親女,可只要這事一鬧開,保管這府里府外都一個口氣,大房不是東西,二房政老爺王夫人那是有心無力,當爹當娘不理論,指望叔叔嬸嬸,那還是人么?

這可不是邢芸胡亂猜疑,迎春嫁中山狼那節寫明白了,反正賈赦賣女,那是親父主張,政老爺也勸過兩次,賈赦不聽罷了。

至於賈母,那更是□裸的表白,府里眾人的想法,何必出頭多事?

這麼一大家子人都知道賈赦許的親事不靠譜,可就沒個人想著給迎春另找一門,別說事來的急,眾人沒反應。

書里都寫明了,早就有官媒替孫家拿帖子上門,可菩薩心腸的王夫人體諒著賈政才從外地回家,口裡聲聲說,怕賈政見骨肉分離傷心,不許人提這事兒。

後面賈赦跳出來,把事情都定下來了,賈政再勸上十回八回也不抵用了,他就是勸出花來,賈赦也不可能自個扇自個的臉吶!

正因為清楚著王夫人的本性,邢芸這會才氣的格外厲害,當下便欲進去呵斥一通,可還沒動腳,邢芸卻聽見那邊屋裡又鬧起來了。

只聽得一個高亢入雲的女聲尖叫道:「什麼體面,我在這屋裡熬油似的熬了這麼多年,好容易才有了你和你兄弟,如今你倒和我說起體面規矩來了。寶玉屋裡多少個丫頭侍候著,奶媽嬤嬤哪裡少了,他有什麼不適意的,還要你趕著給他做針線,你也不問問環哥兒,身上穿的是什麼?我說你兩句,你就在我跟前道什麼體面規矩,你要規矩,你要體面,就別從我腸子里爬出來啊!你也不照照你那摸樣,屁股上蛋黃還沒幹呢,就一心兒攀高枝兒,逞威風了,遲早那天跌下來,有你哭的時候。」

邢芸一聽這刺耳的聲音,立馬知道是趙姨娘發作了,果然是聞名不如見面,在賈府里能這麼破口大罵的,毫不講究規矩體面的,除了鳳姐也就一個趙姨娘了。

也不知賈探春怎麼招的趙姨娘,這哪是母女倆說話的口氣,分明就是在刻薄死對頭,邢芸揉了揉額頭,嘆了口氣,這賈府里,從上到下,從老到小,都不是啥省油的燈啊。

邢夫人那句無兒無女,一生清凈,真是說到邢芸心坎里了,可惜邢夫人如今是徹底清凈了,邢芸卻接手了這個爛攤子……

邢芸走到屋前,門口幾個坐在門檻上往裡窺的小丫頭,冷不防一轉身,頓時唬的瑟瑟發抖,顫著聲兒道了一句:「太太來了。」

屋裡瞬時鴉雀無聲,一個瘦方臉,穿著橘紅色繡花緊身襖的小丫頭低頭縮肩的打起帘子,迎春怯懦的笑著迎了出來。

邢芸看著迎春這副模樣,便是一股子無明火直竄,只是目光瞄過旁邊的丫頭,心中的氣又禁不住泄了去。

迎春這屋裡的丫頭,論穿著長相還有幾分副小姐的架勢,可只看舉止氣度,別說和寶玉屋裡的襲人晴雯比,就連探春身邊的丫頭都比不過。

唯一有點能耐的司棋,偏偏也是個一條道走到黑撞死也不回頭的,主子奴才,一個懦弱,一個決絕,怎麼就不能互補呢?

迎春低頭奉了茶來,邢芸接了茶,往桌上一放,淡淡笑道:「方才我路過的時候,聽見你屋子裡好像有什麼人對嘴似的,可不知是為什麼事?」

迎春臉一白,低下頭弄了一回衣帶,方小聲道:「沒什麼,只是在說話。」

邢芸險些噴出一口血來,鬧的都快拆房子了,還沒什麼,居然只是在說話?

邢芸又是好笑又是好氣,這什麼人,什麼性子吶,換現代,夠上包子排行榜了。

邢芸心中彷彿有一萬頭草泥馬咆哮而過,如果她沒有穿越,現在最想做的事,就是上論壇發帖。

標題都不用想,直接從腦海里蹦出來,八一八,我見過最為極品的聖母包子女,吐槽無極限,嘔血三升吶,親!

見著迎春這事事不放在心上,有氣出沒氣進的死模樣,邢芸知道再問也是白搭,轉頭便將目光移向一旁扶著花架,微微喘著氣的司棋。

端看司棋頭上戴著兩支臘梅花簪,身上穿了件湖色皮襖子,外罩了件品藍鑲花的大毛背心,鬅著頭,散著襟,偏有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張揚。

邢芸看著便是一笑,不緊不慢道:「司棋,你說,方才這屋裡說的是什麼話?」

司棋雖性子潑辣,但因王善保家的關係,對邢夫人的脾氣倒還知道一二,聽得邢芸問話,不由先生了幾分懼意。

而後抬眼見邢芸眉痕雖蹙,但眼神頗溫,又自恃自己並無大錯,便仰起臉將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了個清楚明白。

那穿橘紅色緊身襖的小丫頭也大著膽兒補充道:「司棋姐姐原沒打算和媽媽吵,只是媽媽硬咬著說沒拿,可東西昨兒是太太身邊的姐姐送來的。恰好送來的時候,大奶奶和東府珍大奶奶也在,一瞅便說插屏做的好看,簪子更為精巧,難為匠人是怎麼想出來的?還親口囑咐我們好生收著,年節時再拿出來,也教親戚世交們看看。因奶奶們說了這話,我們是陪足了十二分小心,生怕放失了手去,到時候找不著。今兒早上給姑娘梳頭時,司棋姐姐突然發現幾樣姑娘常用的首飾丟了,便命我們幫著尋尋,這一尋才發現,昨兒太太送來的簪子也跟著不見了。問了外頭的人才知道了,昨兒姑娘們到老太太屋子用晚飯去了,媽媽偷偷摸摸進來了一趟,出去的時候,手裡還裹了個包袱卷。那幾個慣常和媽媽吃酒賭錢的婆子也說,媽媽昨兒氣性上來了,很丟了不少銀子進去,連放頭兒的本錢都蝕了,所以司棋姐姐才問著媽媽要東西,可媽媽偏不認,還罵我們和姑娘。」

邢芸越聽臉越黑,這哪是奴才,分明比主子還主子……

見著邢芸面露不悅,迎春的奶娘也有些怕了,只顫著聲兒縮頭道:「和姑娘有什麼關係,都是你們這群小蹄子作怪……我氣不過,才胡亂說了幾句……」

邢芸冷笑一聲,指著那穿橘紅色衣裳的小丫頭道:「去,把二奶奶給我叫來,我倒要問問,她是怎麼管的家,怎麼理的事,怎麼……」

話才說到一半,外頭的小丫頭忽報道:「大奶奶來了。」

說話間,李紈便領著丫頭婆子進了屋來,見面便上前給邢芸請了安,親親熱熱的說了幾句寒溫話兒,而後才讓丫頭呈了一瓶子梅花上來,笑說道:「方才我往薛姨媽屋裡過來,正見著旁邊林子里的梅花開的好,便折了幾枝,送來給姐妹們玩賞。」

邢芸聽著李紈這聲氣,便明了過來,李紈的性子和王夫人差不離,都是捏著一文錢滾下山崖也不撒手的,只不過李紈青年喪寡,就賈蘭一個指靠,平素在府里不過圖著自保,也沒什麼人敢笑話她小氣罷了。

真計較起來,李紈倒比王夫人看得明白的多,知道這榮國府遲早都是大房做主,所以管家理事她從不攪合,只作個壁上觀的公道人。

如今李紈過來,明面上說是過來送花,實際上卻是怕擔了照管不周的罪名兒,特意過來抹開關係來了……

邢芸淡淡一笑,只說道:「我聽說薛家姑娘不好,正預備過去瞅瞅呢,可不知她怎麼樣了?」

李紈低了低頭,抬眼笑道:「已是見好了,只是還有些咳嗽,再養上幾日,也就差不離了。」

邢芸聽說,閑閑道:「那便好,薛家姑娘是個穩重人,說話行事都極招人喜歡,她常過來著……」

邢芸正嘮嘮叨叨著,一個有幾分眼熟的小丫頭打起帘子進了屋來,上來便回道:「太太讓我拿的東西我取過來了。桂葉姐姐讓我來回太太,才幾個姨娘來討丸藥,她便把前兒配的幾瓶子給了去。還有廊下的四奶奶過來尋太太說話,桂葉姐姐見太太不在,便按太太以前的吩咐打發她去了。」

邢芸略點了點頭,笑說了聲:「知道了。」

說了這話,邢芸又朝著李紈道;「我如今精神不濟,越發愛懶起來,平日里倒有一半的事兒,是身邊的丫鬟主張著,好在她們雖伶俐,但規矩上卻不差一步,也教我省心省力。」

李紈卻似聽不出邢芸的話里的意味,只笑道:「那是太太教導的好。」

邢芸一笑,從桌上端起茶,用蓋子掀了掀水面的浮沫,抬眼看著司棋道;「大奶奶既送了花來,怎麼不擺上?這冬天裡處處不是熏籠便是暖簾,那些熏香雖好,可總教人氣悶,倒不如這些花兒果兒,天然新鮮。」

邢芸話才落,那邊屋裡趙姨娘的聲音越發刺耳起來,隱約還伴隨著什麼哭聲。

李紈越發坐立不住,臉上的神情也有些掛不住,只強笑道:「方才我聽著太太說二奶奶,不知是為何事?」

邢芸笑道;「也沒什麼了不得的事兒,只不過迎丫頭屋裡出了個神偷,昨兒送來的東西,今兒便沒影了,丫頭婆子們鬧成一團,我知道了,一時也分辨不清,只得請了管家的二奶奶過來審審。」

李紈臉色一暗,匆忙笑道:「這屋裡人來人往的,一時放失了手也是有的,太太若不再叫人尋尋……」

邢芸但笑不語,看著李紈面露訕訕之色了,才漫不經心的說道:「若說丟了一樣兩樣東西,本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這砸碎了的翡翠盤子白玉碗,咱們家哪年少了去。只是我最見不得這起子小偷小摸,眼皮子淺的東西,咱們府里不曾少她吃,不曾少她喝,月例銀子也不少她一分,這些人不尋思著怎麼認真幹活,反而偷雞摸狗,干出些招人打嘴的齷齪事。這些鉤兒麻藤的勾當,我沒見著還罷,若見著了,非理出個青紅皂白不可!」

說著,邢芸也不顧李紈難堪,端著茶杯略用了一口,又笑盈盈放軟了語氣道:「前兒我們老爺為這底下那些對嘴繞舌的東西,才狠氣了一場,若不是瞅著都是幾世的老人兒,怕全攆出去了不好看,還不知老爺要打發多少人去。我原想著,咱們家料理了這一番,底下人再不濟,也該知道點規矩了,可沒承想,竟是越發不成個形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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