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

清水

梅川從屋裡出來,轉上穿山游廊,在游廊盡頭又碰到了南山。

南山作為陳清揚親任的管家,自上一任老管家去世之後,陳家全部的送往迎來、家產管理以及上百名傭人的人事規劃都由他一**持兼顧,雖然年紀尚輕,但在工作方面從來都是事無巨細,一絲不苟,試用期的時候就把陳家裡裡外外都打理得井井有條,甚至連一些細枝末節都能注意得到,陳清揚看了大為讚賞,當即就決定留用,並按以往三倍的工資開給他。

梅川遠遠地就看到他坐在游廊對面的欄杆上,嘴裡叼著半支煙在抽,煙頭明明滅滅的火光里映出一張精緻的娃娃臉,臉上的表情卻有稍許木然,看起來像是在等人,而且已經等了一段時間。

「還沒休息?」梅川走近先跟他打了個招呼,南山聞聲站起,一臉的孩子笑。

「我擔心你第一次來可能會覺得有點繞,」他迎過來說,「我領你過去住的地方好了。」

梅川謝道:「南管家這麼忙,還要操心我這些雜事,真是太過意不去了。」

「不礙事的,以後都是一家人了嘛。對了,」南山邊領路邊回頭問,「湯先生是哪裡人?」

「是本地的,只不過我從小在外面長大,最近才回來而已。」

「哦……」南山點頭附和,「哪裡都不如回家好嘛。」

梅川心不在焉地陪笑,袖口裡的手指卻不停碾動著,還在回味剛剛殘餘在掌心中滑膩冰涼的肌膚觸感。

「那湯先生家裡現在還有些什麼人啊?」南山接連又問,可話剛出口,他就發現身旁的人突然一頓,然後沉默了下來。

倆人從東廂的台階上下來,繞過左手邊那顆一人多粗的桂花樹,踏上南邊廳堂的石階,又往前走了兩步路,梅川才慢慢開口道:「我們家現在……只剩我一個了……」

南山一愣,局促地碾滅手裡的煙頭,急忙給人賠不是:「真是對不起,對不起,湯先生我……」

「沒關係,」他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露出一臉的漫不經心:「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其實並非南山說話魯莽,畢竟周圍三十歲不到的人,幾乎都是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和和美美、共享天倫,誰能想到今天居然遇到這麼一位命苦的大哥!?

南山輕輕嘆了口氣,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咱們既然能有緣分一起供事,以後就是好兄弟了,我看你比我大些,不如就認我這個弟弟好了,平日里有什麼用得著我的,你知會一聲就行!」

梅川笑笑:「那就多謝了。我初來乍到,很多事情都不太懂,以後還得麻煩南管家多多提點。」

「說不上什麼提點……看得出大哥是個聰明人,自是前途無量,若以後真有了難處,南山雖然沒辦法力挽狂瀾,但要說出出主意想想辦法什麼的,南山一定會儘力而為!」

「有南管家這句話,我就放心多了,」梅川頓了頓,「不過話說起來,我還真有一件事想問問南管家。」

南山點點頭:「大哥請說。」

「南管家也知道我是來給江陵少爺做事的,所以想向你多了解一下少爺的脾性喜惡之類,再有就是……」梅川遲疑了一下,「他平時對手下怎麼樣?」

梅川之所以這麼問,是因為他早在之前就聽說過有關陳家二少爺前幾任保鏢的怪事,其實在梅川之前,江陵一共養過兩個保鏢,依現在看來,大抵都是陳清揚經手幫他弟弟選的。

第一任保鏢是日本本土大關級別的相撲力士,曾在前年日本兩國國技館舉行的相撲比賽中獲得過優勝成績,本來十分有望晉級成為橫綱,但不知什麼原因突然中途引退,消失在了公眾視野,後來才得知他因為某些身體方面的原因,不太適合繼續做增肥訓練,再加上剛好有黑道上的勢力願意出高價聘他做事,便藉此機會選擇了離開相撲的圈子,而當時飛到日本出面談價的就是陳清揚本人。

誰知他在江陵身邊任職剛半年多一點,前年年底的時候便在陳家本宅猝死,聽說來的時候高大魁梧、健壯如牛,三百多斤的身材幾乎連房門都進不去,沒想到回去的時候只用了一隻小木匣子就裝走了。

不久之後,陳清揚又幫他弟弟召了第二任手下,那位大哥曾經是西部戰區反恐特戰隊的隊員,曾經多次鎮壓過西北方面的反動分子,還榮獲過兩次二等功,那是正經八百給政府做事、久經沙場的鐵馬梟雄,沒想到入了陳家還不到半年,也不知道那些近身格鬥、偵察擊殺的專業技能有沒有來得及使,就在前不久,突然出了車禍,醫院都沒來得及送到就當場死亡。

當同一種巧合全部都聚集在一起的時候,往往可能預示著某種不為人知的真相,短短一年時間之內,陳家二少爺兩位保鏢接連暴斃的消息一時間在道上瘋傳,各種陰暗的猜測和詭譎的謠言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連連嚇退了幾個有心想要來高攀陳家的練家子。

「其實不止江陵少爺,每個人都喜歡真正忠心自己,為自己辦事的朋友,遇到自己喜歡的人,脾性就好一些,遇到不喜歡的人,自然沒什麼耐性……至於用人方面,少爺雖然稍嚴格些,但梅川大哥既然是自薦而來,必定是實力非凡,外邊那些風言風語,大哥不聽也罷,只不過……」

「不過什麼?」梅川問。

「不過……」南山看著他一笑,「……即便大哥身手再好,小心行事總還是沒錯的嘛。」

從他嘴裡似乎也套不出來什麼東西,梅川只好點點頭,對這幾句說了等於白說的廢話假意讚許,停了一會兒,突然又想到什麼似地轉頭笑道:「話說回來,江陵少爺跟大少爺關係似乎非常要好啊,畢竟這麼大的兄弟倆還在同一張床上睡覺,實在是不怎麼多見。」

他有意控制語調語氣,盡量把這句話說得不那麼奇怪,沒想到南山話里話外還是極其避諱。

「他們家的家事亂的很,咱們底下的人能不摻和還是盡量摘出來得好,時間久了你就知道了。」

到第二進院的西廂房門口,南山停下來對他說:「梅川大哥以後就住這間屋子,有什麼事情就找我,」他指指對面廂房,「我就住你對過兒。」

因為滿腦子都是少年的聲音容貌,梅川整整一個晚上都沒有睡好,俗話說相由心生,但自從見了江陵之後,他竟意外發現這世上居然有這樣奇妙的人,明明眉眼之間一襲清純乾淨的少年模樣,可說的話做的事卻透著一股刁蠻專橫的意味。偏偏在梅川心裡,這樣的蠻橫不講理不僅沒有讓那個人掉了半點價,反而多了些真實感和煙火氣,以至於讓梅川真切地感覺到那並非只是他躺在一間老宅子里的木榻上昏然入夢時幻想出來的一個民國少年的魅影,而是的的確確存在的,有血有肉的,他可以摸得到並且夠得著的陳家二公子,江陵。

輾轉反側地捱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天微亮的時候困意才浪潮一般襲來,他只感覺自己眯了一小會兒,沒想到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日上三桿,沒人喊他也沒人說話,四下里都靜悄悄的,他穿好衣服出到院子里來,只有幾個打掃的傭人偶爾從他身邊經過,也都默默地一言不發。梅川沿著昨晚上記憶中的那條游廊回到正院時,才發現正房的房門大開著,裡面空蕩蕩的,似乎只有兩個下人在收拾屋子。

梅川在台階上轉回頭,一眼看到庭院中間魚池邊的桂花樹下站著南山,南山一身青黑色的連褲工裝,正背對著他跟一個傭人模樣的女孩兒吩咐什麼。

「南管家……」梅川從台階下來,邊走邊叫他,「少爺去哪兒了?」

「梅川大哥你醒啦!「對面聽到他的聲音,笑著回過頭應道,」大少爺今天天還沒亮就飛到清水談生意去了,江陵少爺也跟著一塊兒去了。」

梅川一頓,眼裡有些失落:「為什麼沒人喊我?江陵少爺有人跟著嗎?」

「大少爺身邊的人都在,祝姑娘也去了,不會出什麼差錯的。」南山回頭遣退了那個女孩兒,走上前來對梅川說道,「你吃完早飯之後收拾一下東西,我送你去機場。」

清水市地處西南邊陲,是坐落於黑風河沿岸上游的一個地級市,因為河流本身貫穿境外,且支路縱橫交錯,所以該地船舶運輸極其發達,再加上沿岸絕壁深谷眾多,形成眾多的交通死角,使得中/央難能對其進行有效控制,進而成為偷/渡和毒/品運輸的黃金航道。

陳家並不制/毒,掙得只是買進賣出的差價,陳清揚每年入手的貨至少有一半就由黑風河走水路入境,然後存入陳家在清水當地的貨倉里,等避過風頭,再一層層散到內陸那些小老闆手裡。

包括跟境外毒/梟講價交易、驗貨點貨、入庫收存,這裡面有很多事情需要陳家一把手親自交接整點,所以陳峰當年在世的時候,方便起見就派人在這邊建了一座別院,在這一點上,陳清揚倒是完全繼承了他父親的做法,自從他接任家業之後,每年都會因為生意上的事到這邊暫住一段。

梅川坐了兩個多小時的私人飛機,落地之後接機的司機已經在他面前侯著了,又接連乘了半個小時的車,一直到下半晌的時候才到了地方。

別墅樓下門口立著的兩個保鏢聽說他是新聘過來給二少爺做事的手下,當即脫了墨鏡、點頭哈腰,帶著梅川難以理解的滿目同情與敬畏殷勤地把他讓進了屋內。

陳家在清水的別院是一套帶花園泳池的五層豪華歐式別墅,外面看是雙拼戶型,但兩戶之前的牆體做了打通處理,所以整個屋子的內部面積是普通戶型的兩倍加起來還要多,屋裡雖然也是歐式的裝修風格,不過相比於本宅那種偏美式的風格來看,顯得更為簡約時尚,充滿現代氣息,不過卻也因此少了一些設計感。

梅川剛一進屋,就看到一層挑空客廳的地毯上站著一位阿姨,約摸五十歲左右的樣子,手裡握著一把鮮切的馬蹄蓮,正站在往玻璃茶几上的一隻花瓶里插花,她上身穿著豆綠色的低領薄毛線衫,**一件灰色的居家棉質長褲,身型瘦瘦小小,皮膚白皙,在後腦勺低低地綰著一個圓形髮髻,聽梅川說明來意,先慈眉善目地笑了一回,才委婉地告訴他這位讓他一大早就急匆匆地橫跨了幾千公里的土地、心心念念的江陵少爺其實還沒有起床。

有一瞬間,梅川整個人都是懵的,其實他有所不知,陳清揚早上三點半起床的時候,江陵就吵著要一起來,結果陳清揚洗漱的時候,他在卧室睡覺,陳清揚穿衣的時候,他在客廳睡覺,陳清揚吃早飯的時候,他在餐桌上睡覺,陳清揚去機場的路上,他在車上睡覺,陳清揚上了飛機,他在座位上睡覺,一直到了清水,陳清揚把他送回別墅里的時候他還在睡,連前一天晚上的睡袍都沒換過。

「你看看!這受得什麼鳥罪!?」

一直到陳清揚把他從車裡抱進二層卧房的雙人大床上,輕聲斥罵著給他蓋好絨毯,江陵才懶懶地嘟囔一句早點回來,便又翻身睡了過去。

梅川一個人在客廳等了將近半個小時,喝了阿姨倒給他的三杯茶又上了兩次廁所之後終於忍不住坐立不安起來,雖然只隔了一個晚上,他卻覺得自己似乎已經跟江陵分開了很久,心裡明明知道他就在樓上睡覺,可是眼裡看不到人心裡就感覺有點空空落落,後來又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梅川感覺自己已經心煩意亂完全沒有時間觀念了,才聽到樓上隱隱約約的響動,不多時,剛剛的阿姨從旋轉樓梯上轉下來告訴他江陵已經醒了。

「少爺在露台看花,如果湯先生有急事,可以去三樓找他。」

一人多高的竹條花架上垂著一串串盛放的紫藤花,開出一面漸變的紫色的花牆,風一吹過來,如同湖面一般濺起陣陣紫色的漣漪,江陵睡在花架下面一張松木沙發上,梅川一進來,他就懶懶翻身地伸了個懶腰:「早上好……」

梅川本來正盯著從浴袍下面伸出來的經絡分明的腳背發獃,根本沒料到江陵會主動跟他問好,在這突如其來的親近所帶來的受寵若驚的震撼中,梅川愕然抬起頭,對上少年眼底閃著的略帶睏倦懶散的水光,一瞬間,這一路上所有的焦慮和不安全都隨之煙消雲散了。

他極力控制住滿心的喜悅,儘力讓嘴角的弧度保持以往的矜持,點頭微笑道:「少爺早。」

沒想到江陵緊接著竟從豆綠色的沙發軟墊上坐起來,一邊微笑著,一邊突然向他敞開雙臂:「來啊,過來抱抱……」

梅川腦子一空,嘴角的笑意還沒來得及收住,整個人都石化了。

……抱……真得要抱嗎……他有些猶豫又有些尷尬,不過看著那人笑得如同今天的天氣一樣晴朗,臉上不由泛起一陣熱度,連神志都有些難以自持地飄忽起來。

梅川頗有些不好意思地別過臉,擋住泛紅的側頸,正當他終於決定張開手,準備上前一步的時候,突然發現一個半人多高的白色毛絨巨物從眼角進入了他的視線,然後慢慢吞吞繞過他的身體,搖著尾巴遲緩地朝沙發走了過去。

「……大毛乖,剛剛去拉完臭臭了?吃飯飯了嗎?……」一隻巨型大白熊犬跳到江陵身上,後肢蹬著地板,一邊伸出舌頭舔他臉,一邊搖頭擺尾地撒嬌討撫摸。

江陵則像完全沒看到露台上多了個人似的,自言自語著揉搓懷裡那顆棕熊般的巨型狗頭,專註地跟大毛互動。看著一人一狗愉快玩耍的情景,尷尬的氣氛開始在梅川周圍三百六十度立體環繞,他額角一抽,再次原地石化。

「少爺,早飯已經備好了。」梅川正發愁要說點什麼來化解尷尬時,幸而剛剛的阿姨過來幫他解了圍。

「先不吃。」江陵一邊揉著懷裡大毛厚實的毛髮,一邊問道,「李嬸,我哥哥呢?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大少爺早上把您送過來就走了,說是有單生意要談,會回來的比較晚。」

江陵手裡的動作一頓,皺著眉抬頭問:「那他說沒說他今年的生日準備怎麼過啊?」

「這倒沒說,連提都沒提……」李嬸兒似乎想起了什麼事似的邊說邊往外走:「估計啊,十有**又給忙忘了……」

江陵似乎有些悶悶不樂,抱著大毛髮起呆來,李嬸兒出去還沒過一會兒,卻又端了一碟暗紅色的方塊糕點送了進來,大毛看到吃食,轉身從沙發上跳下來,湊到李嬸兒身邊,抬頭伸著脖子,一個勁兒嗅著盤底。

「昨天夜裡聽南山在電話里說你也跟著清揚一塊兒過來,我立馬就叫人上街去買紅豆和荸薺粉去了,」李嬸兒說著,把盤子放在沙發前的茶几上,在江陵身邊坐了,把他的手拿在手心裡疼愛地一下下撫摸著,「就怕你像上回一來就鬧著要吃,我還沒來得及做好,你轉個身就又走了!」

「這回不急……」江陵笑起來,一邊伸手到盤裡抓過一塊來就往嘴裡塞,把兩個腮幫子都撐得鼓了起來,含混不清道,「我們這次來且得住幾天呢……」

「哎呦,你小口一點!」李嬸兒嘴上埋怨,卻不由得浮起一臉欣慰來,又回頭跟梅川笑道:「你看看他,還跟個孩子一樣,每次一見到這些甜點就吃個沒夠!最喜歡吃我做的紅豆糕,從小吃到大呢……」

梅川附和著笑了笑,臉上還帶著點先前的尷尬,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地立在門邊。

李嬸兒注意到他似乎是不太自在,又看看獨自在一邊吃得狼吞虎咽的江陵,心裡猜到了什麼,卻不好問,只好指了指一邊的沙發道:「……湯先生折騰一路肯定也餓了吧,快坐下跟少爺一起嘗嘗我做的點心。」

「李嬸兒你用不著管他,」梅川還沒來得及說話,江陵卻嚼著滿滿一口紅豆,一把取了那盤糕點抱進懷裡,斜眼道,「人家精貴得很呢,吃咱們南方菜會水土不服的!」

梅川這次卻沒理他,道完了謝,在江陵眼睜睜地注視下,徑直上前從他胸口的盤子里摸走一塊紅豆糕,送進嘴裡大大方方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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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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