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舊疾(一)

第三章:舊疾(一)

兩個押著他的大漢膀大腰圓,繳了葉雨的刀,收了他腰間的匕首,脫去他的甲胄,又將他全身上下搜了個遍,押向軍中的斷頭台。

葉雨身上的繩子綁的很緊,他試著掙脫了一下,就迎來了兩條大漢的幾記重拳。

多年前,葉雨在牢房裡見過俘虜,他們被綁在柱子上,品嘗著世間最有滋味的酷刑。

軟骨頭的,隨便幾鞭子就把知道的情報全部招供了。骨頭硬的,就能享受到許國祖傳的手藝——在保證不斷氣的情況下,將一整張人皮完美撥下,再鐵骨錚錚的好漢也扛不住。

葉雨聽說過衛國的酷刑,手藝比許國更加考究,也許只要聽一聽,酷刑不用動就能逼人招供了。

沒有尊嚴,沒有出路,連自盡的機會都沒有。

葉雨寧願被萬箭穿心也不想在衛國的牢房裡慘叫死去,所以在他參軍的第二年,他就為此做好了準備。

他用一個夏天的時間,打磨出一對二寸長,鋒芒外露的鋼針。

葉雨把這對鋼針巧妙的藏在兩隻鞋的鞋底,輕輕扣動暗處的開關,兩隻針就會從鞋底腳尖彈出。

鋼針在劇毒里浸泡過,只要劃破人的皮膚,毒性就會隨著血液湧入全身,不用一盞茶的時間就能斃命。

若某天自己在戰場上被俘,就用這兩枚鋼針自盡。敵人就算搜遍他全身,也不會想到他的鞋底藏有乾坤。

除了自盡,在極端的危險關頭,這兩枚針或許也能派上某種用場。

葉雨多麼希望這兩枚針就這樣暗無天日的躺在鞋底里,永遠都不會派上用場。

可是這一天還是到來了。

他忽然半真半假的咳嗽起來,和昨天一樣撕心裂肺。

押解他的大漢知道這是葉雨的舊疾,他們並不在乎,葉雨自己也不會在乎,他的人頭一會兒就要落地了,有沒有病都一樣。

搖搖晃晃又走了幾步,葉雨整個人如醉漢一樣倒在了地上。

兩人罵罵咧咧彎腰去扶葉雨,眼裡儘是不耐煩。

葉雨兩隻腳悄悄的相互扣動鞋子上的機關,兩枚銀針便從鞋尖上露了出來。這個動作反覆練過不下千次,就是為了在危急關頭保證萬無一失。

就在兩個大漢彎腰的剎那,葉雨葉雨揪準時機飛起兩腳。不偏不倚,腳尖一左一右剛好踢中兩個大漢的咽喉。

閃著藍光的毒針深深刺入了喉嚨。

兩人雙雙捂著脖子一步步後退,鮮血從他們的指縫噴射而出,喉嚨里有聲音卻說不出話。他們倒下,充滿恐懼和不可思議的雙眼瞪的溜圓。

很快,毒性就像一隻看不見的蛇纏繞在他們身上,他們在地上打滾痙攣,發著嗚嗚的鼻音。就在這份痛苦中,葉雨背著身子撿起掉在地上的匕首,反手割破繩子,也不等著兩人咽氣,便拿著自己的刀倉皇逃走在瑟瑟秋風裡。

元帥接到葉雨逃跑的消息時,已經過去了一個時辰。他用最快的速度派遣手下去追,派探子沿途傳信攔截。

早已熟知軍中事物的葉雨輕車熟路,靠著一匹快馬怒奔六個時辰,逃出了許國邊境。

一直到馬匹累的口吐白沫,他才在一個小山坡上停下來。他走的很著急,除了配刀,他什麼都沒帶。

夕陽的另一頭就是自己出生的許國,那片肥沃的樂土將他撫養成人,他用自己的血汗報效這片大地的養育之恩,可現在,這片土地上的人不再歡迎他。

家鄉草原的芬芳從這時開始成了記憶,也許這一生,他再也不能像過去一樣仰面躺在家鄉草原看星星。

他知道,不用三天,許國的所有城防就會收到命令,盤查人員時注意一個叫葉雨的逃兵。

在許國,逃兵是死罪,根據各種情況有不同的死法,腰斬,砍頭或車裂,只要執行官的心情不好,千刀萬剮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他穿過沙漠,翻山越嶺偷偷進入衛國用了整整二十天時間,很快便混入一群如軍隊一般浩浩蕩蕩的流民中。

葉雨漫無目的在衛國四處流浪,走過城鎮,去過海邊,穿過森林,後來,他又帶小木來過此時流浪過的地方。

直到有一天,他用身上最後一個銅板吃了一碗面,便真的山窮水盡了。

一連三天滴水未進,飢餓像兩個看不見的手掌將他的臉頰深深按了進去,咳嗽時幾乎能把整個肺都咳出來。

也許自己早就該死了,何必硬撐到現在呢?

他絕望的時候,不求蒼天,不問佛祖,不信神明,若冥冥之中真有善神,人間豈有多苦難。

命運這隻無情的手依然將他按在地上,用儘可能的力量折磨他,還帶著一種聽不見的笑聲。

葉雨絕望的閉上了眼睛,倒在街上,後腦勺重重的落在青石磚上,湧出一灘美艷的血跡。

他像死狗一樣倒在街上,太陽就快下山,路過的人早已習以為常,沒人去管,沒人去救。偶爾遇見一個好心人也不過上前看一眼,搖搖頭嘆息一聲世道炎涼便走開。

直到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過客出現救了他,這個人就是湯劍離。

不信諸神,葉雨相信緣分,他和湯劍離是一種緣分,和小木是另一種緣分。

所以,他把自己痛苦的過去告訴小木,彷彿她那雙渴望的眸子可以救贖自己的靈魂,可他知道這並不可能。

小木靜靜聽他說完時,眼神里依然充滿著探索世界的渴望:「大哥哥,你不想回去看看草原嗎?」

葉雨道:「戰亂結束后,我會回去看看的。」

小木道:「那是什麼時候?」

葉雨木納的說道:「總有一天會結束的吧。」

那一天一定很遙遠。

他不知道自己的病會在什麼時候將自己折磨致死,也許明天,也許永遠。

塵事已了完,小木不過也是人生里的匆匆過客,正如他也是許多人一輩子里的過客。

葉雨儘可能的滿足小木的快樂,她沒有童年,沒有歡笑,現在好不容易得到了一直渴望的自由,不管將來怎樣,此時此刻就讓她快樂下去吧。

他們在秋風裡看日落,在草香中聽雨。

葉雨看著前面蹦蹦跳跳拽著風箏線的小木,彷彿人間的戰火早已遠去,神明許諾的天堂已經降臨。

他每次病發的時候,總覺得就要死了,當那種鑽心的疼痛過去以後,他又覺得全身充滿了力量,他早已麻木這種折磨。

這次發病時,他也和平日里一樣去坦然面對,就好像躺在床上窯姐早已習慣粗魯嫖客的蹂躪。

葉雨整整咳嗽了一夜,天亮時,他的眼睛裡布滿了血絲,蒼白的嘴唇像他的身體一樣顫抖著。

他以為第二天就能好,第二天惡化的時候他又覺得第三天能好,第三他覺得第四天就能好,直到第五天,他發現病情正一天比一天重。

終於,在第五天日落的時候,他口吐白沫癱倒在地上,再也不敢奢望明天能有所好轉。

這五天,只有小木在他身邊陪著,她一直對葉雨說:「沒關係的,我已經跟螢火蟲許了願,讓大哥哥的病早點康復。」

葉雨說:「小木,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怎麼辦?」

小木的眼神很吃驚,她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你為什麼會不在?你去哪裡?」

葉雨說:「我也許活不久了。」

小木說:「不可能的,你說過跟螢火蟲許願很靈的。」

葉雨說:「你相信嗎?」

小木說:「我信大哥哥。」

葉雨需要一個地方安靜的療養。

這是座很邊遠的小鎮,這裡的客棧小店敗落的就像屋檐下的燕巢一樣,街上卷著黃沙,黃沙又吹起路人破落的衣袂。

他們在鎮子上唯一的客棧里住下,客棧里只有粗茶淡飯,來往的客旅非常雜亂,他們背著匆匆收拾的行囊,帶著各自的故事,天沒亮就去往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的目的地。

經客棧掌柜的指路,小木去鎮上唯一的醫館請來了唯一的大夫。

大夫是個快五十歲的小老頭,留著兩片很刺眼的小鬍子,從縫著補丁的衣服能看出他過的也不富裕。

他給葉雨把脈已經有一炷香的時間了,期間葉雨斷斷續續的咳嗽,小木靜靜的候在一邊。

她從沒見過葉雨這樣虛弱。

「你這病有多久了?」

「太久記不清了,小時候就有。」

「久病難醫,只能開些葯慢慢調理。」

「看過我的大夫都這麼說。」

「我給你開一副葯,一定要按時服用。你的病情正逐漸加重,斷了葯,可能隨時會死。」

小木隨著大夫去醫館里取了葯,遵守大夫的囑咐熬了幾個時辰,她見葉雨在潮濕的床榻上東的瑟瑟發抖,於是又在屋裡點燃了火爐。

小木喂葉雨喝下湯藥,替他理了理被角,把火爐拉近一點,做完這些的時候,她稚嫩的小臉上已滿是疲倦。

葉雨靜靜的看著小木做完這些,他不知道這個弱小的生命能堅持多久。

「小木,你真的沒有可以投靠的親人或朋友嗎?」

葉雨忽然這麼問,小木嚇了一跳。

「我沒有。」小木怔怔的回答:「假如我有,你是不是就要趕我走了?」

「沒錯。」

「為什麼?」

「我是個累贅。」

「你救我的時候,我也是個累贅。」

「你不是,那時的我的病還沒這麼重。」

「大哥哥也不是累贅,我能為你熬藥,給你端茶送水。」

兩人沉默。

「你是不是覺得,其實我才是累贅。」小木哽咽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已泣不成聲。

她的淚滴晶瑩通透,透徹的沒有一絲大人間的勾心鬥角。

「如果你真這麼認為,只要大哥哥一句話,我現在就回到老媽媽那裡。」小木的語氣里並沒有威脅和胡鬧,她是真心的,葉雨所有的判斷在她眼裡都是正確的。

葉雨還能說什麼?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小木永遠留在自己的身邊,可他又真的擔心留不住。

那一聲聲咳嗽就好像死神繞在他身上的鎖鏈,隨時會拉走他的生命。

沉默許久,葉雨說了四個字:「不,你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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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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