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弘曆隨在四阿哥身側,穿著一件寶藍色常服,登著青緞朝靴,眉色如墨畫,面目若秋波,餘暉螢霞之中,更顯得好一個俊挺英氣的少年郎。
四阿哥已踏上廊來,我連忙請了聖安,才起身,弘曆先給我行了禮,道了聲貴人,我含笑回道:「四阿哥吉祥。」
這話一出口,我略略就有些失神,我給四阿哥生的小四阿哥,這孩子……已經這般大了。
弘曆跟在四阿哥之後擦著我身前走過,我瞧見他袖子上不知從哪沾了一根白色線頭,隨手拈去,弘曆腳下緊接著一頓,朝我看來。
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乃是一等一的明察秋毫之人,一時都將目光投來,我心知落了痕迹出來,正想怎樣圓場過去,弘曆卻展顏一笑:「謝謝貴人。」
我訝然抬臉望著弘曆的眼睛,他那雙小鹿一般的眼睛,清澄無比,就如初生之時一般,於是我簡直說不出話來,倉皇中,微微踉蹌了一步,退到廊邊方才站定。
我所站的位置除了四阿哥能看到我的正面,別人都看不到,我先前紅了一次眼,也沒想過能瞞他,只是此刻差點又要哭了,我真正不知該如何是好。
四阿哥神色複雜地朝我面上看了看,忽開口道:「弘曆——」
十三阿哥幾乎同時倏然錯開身,碰掉了我放在空位上的圖冊,「咳」的發了一聲,弘曆早搶著去撿拾起來。
電光火石間,我猛然驚醒,決不可在此認了弘曆!
——怎麼說我至今都未認他的原因??
——莫非要我和四阿哥親口告訴他,他心目中最最敬仰的爺爺曾經賜死了他的娘親?
我定了定神,返身走到弘曆身邊,接下他手中的圖冊,弘曆到底還有幾分少年心性,瞥見裡面有宮女畫像,好奇道:「這是什麼畫本?」
我故作漫不經心的「啊」了一聲,道:「這是八仙過海。」
十三阿哥聽了,握拳抵在唇上還壓不住笑意,又轉身望向廊外,連四阿哥也一下忍俊不禁,笑著用手遙遙點了我一下。
弘曆摸不著頭腦,亦跟著咧嘴,傻兮兮,傻的可愛。
十三阿哥向四阿哥道:「皇上和四阿哥來的正好,一起上散散?」
我先前已見到這觀山的梯較為陡峭,想到十三阿哥的腿腳剛才還有不適,正有些猶豫,弘曆卻朝我伸出手來:「貴人,小心階陡,我扶著你上去。」
我一愣,弘曆笑道:「這話也不知怎麼說,只是前些時我從南京回北京進了圓明園,在皇阿瑪御前第一次瞧見貴人就覺得又面善、又親切。貴人可別笑話我。」
弘曆這麼一說,我倒真不忍拂意,四阿哥也發話了,說:「你且陪著貴人上去,朕和怡親王爺同行,隨後就來。」
我便將手搭在弘曆手臂,隨之拾階而上。
上時,連後面的四阿哥、十三阿哥在內,大家都沒開腔,腳步聲也像達成了一致,同起同落。
我的鞋因著花盆底的關係,篤篤篤的聲音最響,走得最慢。
四阿哥同十三阿哥挽著手緩緩并行,弘曆時不時回首朝我笑笑,也毫無催促的意思,我身處他們中間,聽著眾人輕淺的呼吸聲,心中暖暖的一波一波漾出來,只盼這梯沒有盡頭才好。
及至登頂遠眺,只見行宮內外樹木蔥蘢,雲蒸霞蔚,更有清泉如同玉帶蜿蜒環繞,氣勢壯觀之中又添些許旖旎,清風陣陣吹來,弘曆站的最靠外面,衣抉飄飄,笑談指點之間,已隱隱有了幾分皇帝氣概。
我看看四阿哥,又瞅瞅弘曆:我的男人是當今的九五之尊,我的兒子是將來的一代大帝,此等境遇多少人羨而不得,可這於我,究竟是幸,抑或不幸?
若以我私心,深願留在此處,與他們父子朝夕相伴。奈何造化弄人,我早已飽受其苦,切知若要不痛,只得不想。
明月漸漸升空,我們幾人都還沒有回去的意思,我起初尚不覺得,久了不免有些腳乏,便四下里瞧了瞧,弘曆看出意思,返身鑽進閣中搬出一隻青花山水綉凳,招呼我坐下休憩。
我嫌青花凳坐著冰,又是夜裡,禁不起寒,笑著擺擺手,便讓給十三阿哥坐,弘曆嘻嘻一笑,轉眼又抬了一條可供雙人的金絲楠木凳出來,說:「皇阿瑪,貴人,你們請上座。」
四阿哥駐蹕在此行宮,各處早就打掃得一塵不染,弘曆還不放心,又用自己衣裳袖子來回擦了擦,我們還未怎樣,他倒先忙出了一身汗。
我從腰間抽出一方前兒四阿哥新賜給我的南海鮫綃紅羅手帕遞給弘曆,弘曆小心接過,輕輕按了按額頭,四阿哥瞧得好笑,喝道:「你就放開來使,貴人不差這一條帕子用。」
「是!」弘曆應著,果然大刀闊斧的連頭臉帶脖子上下葫蘆轉圈抹了一把。
十三阿哥坐在那兒,打量道:「這回又像扛沙包的了。」
我笑得站不穩,把臉埋在四阿哥肩上,四阿哥也直搖頭,一面又扶我坐在楠木凳子上。
弘曆不依,扯住十三阿哥的衣角,扭股糖似的道:「十三叔怎地埋汰我!」說著話,他卻順勢蹲□去給十三阿哥捏起了腿腳,手法純熟,一看那規矩條理就是經常做的,我不由朝十三阿哥望了一眼,他許是同我想到了一處,也朝我望來,兩下里碰了一碰,旋又分開。弘曆低著頭,什麼也沒看到。
四阿哥抖開披風,將我的身子圍起來,我縮在他手臂的溫暖環抱里,當此涼風清夜,卻有十分的愜意,也不知怎麼忽然想到了前朝順治帝的董鄂妃、還有再早之前皇太極的愛妃——雎宮宸妃海蘭珠。
同樣是滿人的皇帝戀上了漢家女子,皇太極為海蘭珠足足哭了七天七夜,尚還知道自責說「天生朕為撫世安民,豈為一婦人哉?朕不能自持,天地祖宗特示譴也。」,而順治帝乾脆就為了一個董鄂妃拋棄了帝位出家去了,使得康熙罕見的以八歲幼齡登基,成為大清定都北京后第二位皇帝。
前車之鑒,後車之師,康熙帝也是防著我「迷惑」四阿哥太深,不願四阿哥重蹈前人覆轍。只不過別說我,恐怕連四阿哥也未想到康熙帝居然真會以那樣一種決絕的方式將我賜死。那般的考驗,若康熙帝親眼看見四阿哥能放得下我,自然放心將皇位交給他,若是不然……
哈。
我自嘲地笑笑,已經發生了的事情還有什麼若是不然……
一路深想下去,四阿哥的生母烏雅氏,乃是內務府膳房總管的孫女,本是內務府包衣之後,並非以秀女的身份而是以更低一級的宮女子的身份入宮,在如此惡劣的條件下能夠脫穎而出被康熙看上,十九歲就生了四阿哥,一出生即被康熙帝交給時為皇貴妃的佟佳氏撫養,當時宮中無後,佟佳氏乃是後宮第一人,又是康熙帝的表妹,娘家資本雄厚無比,也令得四阿哥受益匪淺。
隔了十年,烏雅氏二十九歲上又生了十四阿哥,後來四阿哥和十四阿哥之間的手足爭鬥甚至慘烈過與其他兄弟,一半也是因為四阿哥自小並未跟隨烏雅氏身邊長大而在母子、兄弟間留下的裂痕。
設身處地,將心比心,四阿哥最能明白我一生下弘曆便母子分離的感受。
弘曆比四阿哥好只好在他始終不知內情,可站在四阿哥的立場:康熙帝讓他從小體味母子分離的滋味他可以做到絕不怨懟,康熙帝讓他的兒子走上和他一樣的道路他也沒有理由反對,但康熙帝直到最後竟連一條生路都不肯留給我,四阿哥的反應才會那麼激烈,甚至不惜做出了和我一起服毒的舉動!
委曲求全,求的是全,不是死。
康熙帝或許是曾經在四阿哥和十四阿哥之間究竟誰堪榮登大寶的問題上舉棋不定,但他絕不願意四阿哥成為變相的犧牲品,所以四阿哥還是得救了,並且順利登基……
我靜靜瞧著弘曆同十三阿哥言笑晏晏的模樣,悄悄握緊了身邊四阿哥的手,油然生出一股感激上蒼讓我經歷這一切的謝意。
若非如此,我又怎知你們是這般、這樣的好。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章,也許是很多人想過我寫,但我一直沒寫的,非為不能也,而是不舍,現在大家應該懂了。
預告,後面兩章是皇陵大虐……牛bb小說閱讀網www.niubb.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