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莫老
冷道被天子封為鎮西王的那一年,恰十六歲。
可談及這位年少成名的小狼王,除了七年無一敗績的輝煌戰史外,能被他人談說的秘聞幾近沒有。
莫說他人不曉得,便是冷道名義上的義父冷河山,對這位最後所收的義子都說不出半兩事兒來。
十二年前的那一夜,風雪降臨鎮南城,大敗敵軍,凱旋而歸的冷河山正在客廳溫酒暖身,四座妻兒歡鬧,一派生和。
倏見王府下人來報,府門有一老者攜一孩童侯門求見。
那是冷河山第一次見到身旁老者與冷道,記憶里老者身影消瘦,一身白袍,白袍不染塵埃,較之當夜飄落的白雪都要亮眼三分。
數十年戎馬,冷河山也有八卦天品的武學實力,可面對老者那一眼,冷河山便有種如臨大山壓來的窒息感。
一眼,冷河山便知老者乃是深不見底的高手。
第二眼看那四歲孩童,稚孩身穿黑色雪襖,想來也是老者擔心這大雪天太過陰白,給孩子套上一點兒黑色,也不至於看不著。
冰天雪地里,小孩臉龐沒有絲毫寒冷所致的通紅,大眼睛撲扇著水潤的靈色,煞是可愛。那孩子抱著老者的大腿,看到冷河山出來,小孩緊箍老者的弱小手臂用了用力。
怪異的是,小孩身後背著一塊與幼小身軀並不相稱的黑色包袱。
那天晚上,冷河山還沒有開口,老者已經出聲了。
「我二人身後並無禍亂之災,縱是來到鎮南王府也不會給你召來半分危險。」
「鎮南王府總管前些時日剛離去,我可擔任王府總管,保你冷家上下以及二十萬冷家戰狼十年無大災之難,但有兩個條件王爺需得答應。」
「不要過問我二人的身份、」
「對這孩子需如親生一般,待孩子弱冠之齡,我二人便會離去。」
老者的話太過霸道,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可冷河山連眨眼功夫不到便將這一老一小以禮待之迎入王府。
冷河山是位將軍,可他並沒有莽撞如牛的性子,否則也不會按下軍功,免得龍顏大怒。
老者一身泰然氣勢令他心生乏力,冷河山知曉便是王府所有武學高手加起來也不會是其對手,況且老者點名要他出門相迎,也是個高傲的主。
但老者實力超然,卻未曾一步踏碎王府中門,顯然高傲而不狂傲,霸道而有原則。
這是其一。
其二、冷家乃天月王朝習武門第,軍官世家,這些年東征西討,朝野之上及那周遭王朝樹敵頗多。
一將功成萬骨枯,他冷河山手上按下的敵將死屍多如牛毛。若真是被敵人暗中抹殺,一命枕下千萬命,這是他身為將軍的成就,也是他此生註定的凄涼結局。
可半百宗親以及二十萬冷家戰狼就站在身後,他若倒下,背後便是屍橫遍野。
那一句『保你冷家上下以及二十萬冷家戰狼十年無大災之難』可算是說到冷河山心坎里去了。
但要問冷河山對這老者有沒有些許猜忌?
沒有都是騙人的,面對一個不知底細,卻將自己家底調查個遍的陌生高手,除非二十萬冷家戰狼活生生將老者體內武源耗盡,否則他毫無勝算。
索性一想,留人也給自己留個懸念,賭人也得賭個運氣。
直至天子聖旨傳下,這運氣他賭了十二年,也算是賭對了。
……
那一日觀天閣巔,老者念叨著冷道還有無退路,冷河山沒有半分生氣。
十年前,老者說過護他冷家十年平安,如今十年之期已過,天子是否會發難,老者又是否會留下,都只是情分緣由。
天子發難是命,老者留下是幸。
就是可憐了他對冷道的父子深情,倘若老者帶著冷道遠離冷家是非,他不怪罪,也沒有能力怪罪,只是冷道這一走,他冷河山就少了一個兒子。
……
兩年前,聖旨詔下三日後,二十萬冷家戰狼分為五批,每批四萬在天策將軍府外的校場持槍而立。
這五批戰狼,四方鎮王各四萬,天策城外駐紮四萬。
將軍府客廳,十數年如一日身著白袍的老者踱步入門,面對堂座中央,雙鬢已經斑白不少的冷河山,眼神沒有絲毫波動,可望向只有十六歲便成為鎮西王的冷道,老者眼中滿是寵溺。
十六歲的冷道已有六尺身高,稜角分明的硬朗臉龐在戰爭的沉澱下越發冷酷,幽黑深邃的眸子時時流轉著沙場對敵的殺氣。
他從軍太早了,九歲至今,戰場的殺氣和狠戾已經印在了骨子裡。這種影響在戰場是好事,對冷家是好事,在這一道碎陰陽的偌大江湖也是好事。
可對於冷道未必是好事。
「老先生,我知道你想問什麼,如果道兒如你所願,我不反對。」
抬頭看了冷道一眼,冷河山絲袖下的手掌捏了捏。
「道兒,如果莫爺爺現在便帶你離去,你可願意?」
老者開口了,一針見血。
「莫爺爺是因為那道聖旨?」
對待這莫老,冷道自然不可能有一點兒不敬。
自幼他依老者而活,九歲之後在外征戰,凡是遇見異地玩物古董,冷道想到的第一個人便是莫老。
不是爺孫,勝似爺孫。
「對、冷家已不再安穩。」
莫老話落,冷河山神情苦澀,冷華冷飛兩位小狼王面露不滿,另一義子的冷桓嘴角勾起。
十多年了,便是那深藏在萬年玄冰下的石頭放在心口窩子也該捂熱了。冷家供奉這位大總管如此之久,沒想到莫老還能道出這不含人情味兒的冰冷話。
冷河山沉默不語,冷飛三位小狼王心寒意涼,冷道站在原地眉頭緊皺。
「莫爺爺,那些久遠記憶,道兒自幼也沒記住多少。如今在冷家縱享榮華,您老在這裡安度晚年不好嗎?」
捋過眉心,冷道臉上先前漾起的丁點兒笑意有了凝固趨勢,想來也認為莫老有些不近人情了。
「再者如今冷家在天月王朝如日中天,當朝天子只要不是腦子被驢踢了,又能給我們冷家使什麼絆子?」
「得軍權者得天下,冷家二十萬戰狼足以輕易踐踏天月王朝每一寸土地,僅憑天子和幾大藩王手中那點兒可憐兵甲,他們應該很清楚惹怒我們的後果。」
「而且道兒已經記不得當年的兜轉遊盪了,只曉得太顛簸了,晃得人難受。」
這般說著,冷道踏前幾步,揪了揪莫老的銀色鬍鬚。
「道兒現在已經是冷家的人了,莫爺爺也算是半個冷家人。如果天子真是起了歹心,我們共進退可好?」
「若那朝野天子是個下乘尿性,而我們再有幾分謀划,王朝易姓又有何妨?」
冷道一口氣落下這欺君犯上的大逆之言,將軍府客廳的溫度都森冷不少,可包括冷河山在內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臉不見慍色。
天子一紙詔書傳來,他們冷家如此安排算是領命而為,可若那朝堂正主真有什麼狡兔死,走狗烹的舉動,冷道所談倒真有幾分可能。
「七年的戎馬,讓道兒多了些兵痞氣。」
蒼老雙目凝滯在冷道臉上,莫老喑啞一笑。
「也罷,道兒若是不願離去,剩下的事情便由你冷河山安排。」
「對了,道兒不會埋怨莫爺爺剛才那話冰冷無人情吧?」
打量了冷道半刻,莫老隨後佝僂著腰朝門外行去,行至門口時莫名打笑。
只是不及冷道開口,莫老又自顧自搖頭。
「長大了啊,有點兒怨氣是正常的。有怨氣便有了判斷實非的思維,是好事兒。」
最後念叨一句,來時安靜的莫老又詭然消失。
身後、冷河山喟然長嘆,冷家其餘三子神色寒翳,冷道呡著嘴,有些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