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番外
時光如水,一夢彷彿千年。
僅僅是睡了一覺,再睜眼,曾經熟悉的世間,恍惚中,已然變得陌生,以及疏遠。
與大魏的戰略同盟,甘州的建設計劃,武威通商中心的構建藍圖,建立郎城城邦的初步構想,在王琳琅沉睡之前,只是一個個靈光閃現的思想火花。如今,這些星星之火,已經燎原,整個西北道,蒸蒸日上,紅紅火火,像極西北的小江南。
可是,這些,她都沒有參與。
就像是那個孩子,明明閉眼之前,還只是肚子里一團剛剛成形的血肉,再睜眼,已經是一個小模小樣,有思有想的小女孩了。
五年的時光,彈指一揮間。
許多事情,她還沒有來得及參與,當初撒下的種子,就已經長成了參天大樹。
這個世界,貌似沒有了她,照樣轉得熱熱鬧鬧,如日中天。
而她,在面對這個與記憶中截然不同的世界時,就像是一個被包裹的嚴嚴實實的蠶寶寶,突然之間,掙脫束縛與保護,從內心深處,感到了忐忑與慌亂。
與此同時,城主蘇醒過來的消息,早就像是長了翅膀一般,飛向了郎城的大街小巷,飛往城邦的六街三市,飛到了大江南北,黃河兩岸,幾乎家喻戶曉,人盡皆知。
為慶祝城主的蘇醒,郎城及其城邦,舉行了盛大的狂歡盛宴。喧囂的鬧騰,喜樂,歡宴,持續了三天三夜,將整個西北道,渲染成了歡樂的海洋。
然而,作為中心人物的王琳琅,卻從內心的深處,感到一種虛妄的慌亂。
好不容易尋到一個機會,脫離歡宴的喧囂與鬧騰,避開躁雜而絡繹的人群,她尋到了這十里桃林的深處。
獨自一人靜坐在桃林之中,望著滿山遍野的桃花,將層林盡染成粉色的海洋,一顆心就像是那隨風飄飛的花瓣,輕飄飄,空落落,有一種極為縹緲虛幻的感覺。
桃花開得燦爛而熱烈,而王琳琅卻突然感到了一種難言的憂傷。
來到這個陌生的時代,已有半生的時光,可是,回首過往半生路,竟有七分酸澀三分甜。只不過想要在這異世暫住,卻已經歷萬千滄桑。
她解下背後的七弦琴,輕輕地擺放在自己的雙膝之上,然後慢慢地彈了起來。
琴音很低,隨著飄飛的花瓣,在空中緩緩地流淌。
枝頭盛開的桃花,像是一片片胭脂,染著富饒的春之山河,像是一片片粉色的雲霞,映著這充滿生機的大地。
而樹下撫琴的人,卻像是一個飄零的過客,在這世界的一角,孤單地傷春悲秋。
不知何時,一縷蕭音,絲絲縷縷地飄來,加入到了這縹緲不定的琴音之中。低沉悠遠的蕭音,似乎洗白了遠岫山林,化作雲霧輕煙,追隨著起伏跌宕的琴音。
一曲已了,王琳琅抬眸,望向來人。
此人一襲洗得發白的僧袍,眸光沉靜如一灣清澈的湖水,正踩著不疾不徐的步伐,像是一縷清風般,徐徐地來。
「染師叔,」她喊道。
這是蘇醒之後,她第一次見到他。
記憶之中,這個青蓮一般的男子,在時光的流逝之下,已經染上了歲月的風霜。他的眼角,有著淺淺的,細細的皺紋。微微一笑,眸光里盪起了滄桑,還有溫暖。
不知怎地,王琳琅突然想哭。
於是,她便像一個孩子一樣哭了起來。
「師叔,我想家,我想回家。」她哭得稀里嘩啦,心酸無比。
「家———?你不正在自己的家裡嗎?」慧染在她身旁,輕輕地坐下。
「不,不是,」王琳琅淚如雨下,思緒紊亂,「我的家啊,距離這裡很遠很遠,有幾千年時光的距離。我好像回不去,回不去了啊!」
一剎那間,對於上一世的記憶,從頭腦里翻卷而出,像是瀉閘的洪水一般,咆哮著,奔涌著,攜裹著所有的溫暖,美好,歡樂,惦念,向她席捲而來。
她像是洶湧浪潮下,被水流東牽西扯的一片孤單葉子,倚靠在慧染的肩頭,彷彿跋涉已久的人,找到了暫時可以依靠的力量。
「師叔,我有沒有告訴你,我只是一縷孤單的遊魂,來自千年之後的世界。不知道為什麼,當我從無盡的黑暗之中睜開眼,便變成了茫茫雪原上一個被人拋棄的嬰兒。在被凍成一個小小的冰雕之前,師尊撿到了我,救了我,將我養大,教我武功,琴棋書畫—————」
埋在心頭最大的秘密,就這樣脫口而出,娓娓道來,說的人,平靜得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而聽的人,心頭卻是驚濤駭浪,震驚萬分。
佛曰: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
佛曰:萬發緣生,皆系緣分!每一個人所見所遇,都早安排。一切都是緣,一切都是天意!
這生死的輪迴,緣法的巧妙,實在讓人慨嘆!
「在這昏睡五年裡,我時常感覺自己的靈魂,好像是脫離軀殼,在無盡的黑暗裡飄啊飄。它在高速旋轉的黑洞里穿梭,擠過時空之間狹窄扁平的縫隙,險險地回到了現代。」
王琳琅的臉上露出了一抹濃重的哀傷,「我看見我的父母,他們滿頭白髮,身軀佝僂,已經垂垂老矣。可是,我喊他們,叫他們,觸摸他們,他們根本就看不到,聽不見,感受不到,而我只能看著,看著——————」
大滴大滴的淚珠,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一般,從她的臉上滾落而下。
淚眼朦朧之中,她的視線,變得迷離,而憂傷。
「現在我蘇醒過來了,可是,我常常分不清夢境與現實。如果我的上一輩,是一場大夢,可是,為何我的記憶是那般的清晰?那些喜怒哀樂,又是那般的鮮明與深刻?我究竟是莊周夢中的那隻蝴蝶,還是那隻蝴蝶進入了莊周的夢中?」
王琳琅的言語,縹緲,而迷離,像是陷入了一個綺麗而又悲傷的夢中一般。
靜靜聽著她傾訴的慧染,好像在這短短的時間之內,度過了整個春夏秋冬。
「你上一世叫蘇五?」他突然問道。
「是啊,我上一世的名字,叫做蘇舞。不過,不是一二三四五的五,而是舞蹈的舞,蘇舞!」王琳琅答道。
「怪不得那人叫你小舞,」慧染的聲音低不可聞,像是在喃喃自語,又像是在輕輕地嘆息。
「聽著,小琅,」慧染伸出雙手,將身邊之人扶正,望著那雙被淚水洗滌過的雙眼,他揚起了一抹笑容,溫柔似明媚的春光,燦爛如冬日的暖陽。
「佛曰:人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五蘊熾盛苦。」慧染的眼睛,像是一灣湖水,不含任何雜質,清澈,卻又深不見底,「我們都是凡人,難脫八苦,所以會墜入輪迴地獄之中。」
他的聲音,低沉,溫和,像是一座大山,給一種極為安全與踏實的感覺,「在人世間,總有一些事,我們不願它發生,卻必須接受。總有些東西,我們不想知道,去必須了解。總有一些人,我們不能沒有,卻必須學著放手。」
說道這兒,他停頓了一會,清遠的眸光,似乎出現了剎那的碎裂,而有一種叫做慈悲的東西,從那裂縫之處,汩汩而出,「你惦記你上一世的親人,那你有沒有想過你這一世的親人?自你受傷沉睡之後,又該是何等地心痛,悲絕?況且————」
慧染的聲音,變得晦澀,陰暗,透著一股深沉的悲哀,「小琅,你知道嗎?其實——,其實你當初懷的雙胎。還有一個孩子,一個男孩兒,只是,一生下來便是一個死胎————」
彷彿一個霹靂募地炸在頭頂,王琳琅瞬時呆了,楞了。
一顆心,彷彿在點石火光之中,被劈成了焦炭。
她想起來了,在睡夢中,她恍惚聽到過壓抑的痛苦哭聲,還有慧染一遍一遍念著的《往生咒》——
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緊緊地揪住一般,痛得發顫。
淚水,無聲地,在她臉上成行!
「他們都瞞著你,但我想,你需要知道,畢竟這個世間,他來過!」慧染的聲音,低沉,喑啞,像是被什麼堵住一般。
「而那個人,自你昏迷沉睡以來,不眠不休地照顧你,狀如瘋魔。你生產的那幾日,危險重重,險狀環生。他渡內力給你,直到吐血昏厥,力竭而止。」慧覺心中不覺一聲輕輕地喟嘆。
「神醫說,他數次遭遇重創,根元已毀,恐壽元不長。」
王琳琅臉色唰地一白,那句如同魔咒一般的斷言:壽元不長,徹底瘋魔,又開始在她腦袋裡一遍一遍地迴響。
「還有那個可憐的小女孩,一生下來,就幾乎泡在藥罐子里,不知吃了多少苦的,遭了多少的罪,才磕磕絆絆地長大。然而,又因為那一身古怪的暴力氣,沒有幾個同齡的玩伴,一個人孤孤單單地長大。」
一剎那間,王琳琅直覺自己本就殘破的心,猶如陷入了苦海,掉進了沼澤,無法自拔,苦不堪言。無盡的酸澀之意,從頭到腳,淹沒了她,直至沒頂。
就在心緒紛亂,猶如激流暴泄的時候,她聽到了一陣紛雜而略顯慌亂的腳步聲,隨著穿林而過的浩蕩春風,一同來到了耳畔。
「爹爹,娘親在哪裡?」獨屬於小女孩的聲音,天真,爛漫,像是嫩綠的草芽,堪堪冒出了地面,讓人忍不住想要用手輕輕地去撫摸,感受那一刻的柔軟。
「再找找,就找到了!」姬安的聲音,低沉,綿長,像是千帆過盡的江岸,隱著一種無言的滄桑。
王琳琅恍惚中看見了色彩凄迷,看見了濃霧團團,看見了濃霧下那人悠長無奈的思念,以及執拗半生的追逐。
「去吧,」慧染笑著對她說道,「心安之處,即是家!」
於是,她將膝上的七弦琴推到一旁,像是一隻敏捷的兔子般,從地上一躍而起。邁著輕盈的,急切的,灼熱的步伐,朝聲音的來處,快速地奔去。
陣風吹過,一陣落英,繽紛般,簌簌下落,撒得樹下的慧染,一身如雨般的花瓣。
他靜靜地坐著,看著那漸行漸遠,逐漸被重重桃樹擋住的身影,整個人安忍不動,如同靜謐的大地。
在這個世間,有些人能夠相遇,便已是巨大的緣分。更何況,他們還能夠相互依靠,像是家人一般!
只要想到這個世間,有這樣的一個人,不管那人是在身邊,還是天邊,便覺得整個世界,變得溫柔安定了!
三生有幸遇見你,縱使悲涼也是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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