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出事兒……梁遇望向乾清宮方向,原本貴妃遇喜,御前頭一樁就是打發人來知會他,然而等了又等,不見皇帝有任何動靜。這對於高位有寵的妃嬪來說,確實不合常理,但皇帝不發話,梁遇不能擅自過問,只好命楊愚魯再去盯著,「一旦有任何風吹草動,立時就來回我。」
楊愚魯領命,匆匆出衙門往南去了,月徊提心弔膽看向梁遇,「皇上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
梁遇沒言聲,其實心裡有了根底。自己看顧大的孩子,自己果然最了解,皇帝隱忍再三,等的就是這個消息。
那廂承乾宮裡的貴妃,因這孩子的到來,終於鬆了口氣。
總算不用再侍寢了,她最先想到的是這個。然後仔細推算時間,算算這孩子的來歷,究竟是不是出於西洲。其實要算清,真的不容易,因為皇帝從未停止御幸她,前前後後糾纏在一起,她已經算不出所以然了。既然算不出,倒也不用太過執著,反正孩子來了是事實,就算這個是皇帝的,將來總會再有機會,讓她生一個屬於西洲的孩子。
太醫診出她遇喜之後,她抱著陪房索嬤嬤狠哭了一通。宮裡妃嬪個個都恨她,但又個個羨慕她,她們只知道她萬千寵愛在一身,卻不知道她心裡的委屈。
女人最大的痛苦是什麼?是每天對著一個不喜歡的人強顏歡笑,話語上得溫存,床上得奉承,那種奴顏婢膝讓她羞憤欲死。她不明白,自己好好的一位郡主,為什麼會走到這樣地步,即便伺候的是天底下最尊貴的男人,也無法填補那種喪失尊嚴的卑賤。如今總算懷上孩子了,這孩子來得及時,是她緩解困局的良藥。她入宮前天夜裡阿瑪囑咐過她,無論如何要懷上皇嗣。如今事成了,她對於南苑王府,總算能夠交差了。
她沒有說一個字,但她跟前的人知道她的苦楚。索嬤嬤給她擦淚,小聲說:「我的好主子,這是喜事兒啊,快收了眼淚,沒的哭壞了眼睛。您高興著點兒,已經打發人上御前報信兒去了,皇上得了消息一準兒要來瞧您的,您哭紅了眼睛,倒叫皇上不明所以。」
貴妃這才停了哭,讓人伺候著擦臉,重新傅粉上了胭脂。
可是等了又等,卻不見皇帝來,連御前的人也一個不見,她心裡不由忐忑,轉頭問索嬤嬤:「傳信兒的人回來了嗎?」
索嬤嬤也懸心,但又不能調唆得主子發急,便好言道:「您且等一等,奴才上外頭瞧瞧去。」
貴妃坐在南窗前,看著索嬤嬤在影壁那頭詢問小太監,不多會兒返回殿里來,含笑對她說:「皇上眼下正接見外邦使臣呢,暫且抽不出空兒來。主子再等等,料著用不了多少時候,就會趕過來的。」
貴妃便不再焦急盼著了,因為承乾宮裡人人都料准了,皇帝得知消息后必定龍顏大悅,必定萬般榮寵更惠及承乾宮。所以她和眾人一樣,帶著這樣的自信和期盼,從中晌一直等到了入夜。
有了身孕就變得嗜睡,她眯瞪了會兒,醒來的時候驚覺天已經黑了。東邊夾道里傳來太監通稟宮門下鑰的呼聲:「大人們,下錢糧啦,燈火小心……」
這聲音是一張網,只要一個人喊起來,要不了多久這種喊聲便會傳向紫禁城的每一個角落。貴妃撐身朝外看,「皇上還沒來?」
這就有些不對勁了,接見外邦使節也不至於從白天接見到掌燈,這麼看來皇帝是有心不來相見……她覺得不可思議,明明昨兒還摟在懷裡說盡甜言蜜語,怎麼今兒說不理就不理了?難道皇帝只貪圖享樂,壓根兒不在乎慕容家血脈能不能傳承嗎?
之前懷上了孩子的篤定,現在又變成另一種忐忑,她要的是皇帝結結實實高興一番,溫言煦語哄她將養。接下來不管聖眷移向哪裡,至少讓她清凈上十個月,十個月後她有法子再把他勾過來,一旦騙得他答應立太子,那麼皇帝在她這裡的用途就算是終結了。誰知萬事俱備后,第二環上便出了差池,皇帝不聞不問,哪裡有讓她好好養胎的意思。
她下床在地心轉了兩圈,憂心忡忡朝外望,揚聲叫來人,「想法子和柳順探一探皇上的動向,問明今兒夜裡傳召誰侍寢。皇上得知我遇喜,究竟是什麼反應。」
跟前人應個是,忙出去承辦了,她茫然來回踱步,踱了半天喃喃自語:「不對……不對……」
索嬤嬤站在一旁道:「主子稍安勿躁,興許皇上被什麼絆住了腳。」
她搖頭,「承乾宮離乾清宮那麼近,出了景和門就到了。平時門檻都要被他踏平了,怎麼我一有孕,他反倒不來了?」
貴妃到底年輕,就算思慮得再深,也只有十五歲罷了。索嬤嬤瞧她沒了頭緒,忙溫言勸阻:「我的主子,您好歹要沉住氣。您是正經冊封的貴妃,如今肚子里又懷了龍種,您怕什麼?只要安心養好了胎,等孩子平安落地后,您就有指望了。您聽奴才的,女人年輕指著丈夫,等有了兒子就指著兒子,皇上來不來都是后話。況且他哪兒能不來呢,您的兒子是他的第一子,世上沒有當爹的不心疼兒子的。早前倒是聽說過有位女官懷了龍種,後來卻是死活不知,想必孩子沒養住。將來咱們小主子是皇長子,無論如何地位擺在這裡,您只要保得自己身子健朗,就擎等著享福吧。」
話雖不錯,可貴妃還是七上八下,畢竟這孩子的來歷自己也說不明白。她眼下能依靠的還是聖寵,倘或聖寵忽然沒了,那麼憑慕容家親情淡薄的老例兒,恐怕未必會把這孩子當回事。
「皇帝將來會有很多兒子,除非他明兒就駕崩。」貴妃兀自嘀咕著,「他不來,可見這事兒棘手……」
這頭正說著,派出去的人回來了。貴妃忙傳進來問話,小太監蝦著腰道:「見著柳總管了,總管說貴妃娘娘遇喜是好事兒,可就是這麼巧的,今兒太醫也診出皇后遇喜了。皇上這會子往坤寧宮去了,今兒怕是沒法子上承乾宮來,請娘娘先歇著,明兒等皇上得了閑,自然會來瞧娘娘的。」
像一盆冷水澆得人透心涼,貴妃慘然笑起來,「什麼?皇后也遇喜了?他不是說皇后像木頭,沒什麼趣致可言嗎,結果初一十五都沒落下,還弄出個孩子來……」
這可真是個諷刺的笑話,皇后再不得寵也是皇后,位分且不說了,連懷孕這種事兒上也壓她一頭,真是應了人算不如天算這句話。
索嬤嬤嘆了口氣,「男人嘴裡的話,聽聽則罷,千萬不能當真。眼下皇后也遇喜,皇上不來說得通,總比轉頭就去臨幸別的妃嬪強。」邊說邊攙貴妃回床上,替她蓋了錦被道,「女人懷孕生子,一隻腳在鬼門關里,就比誰的身底子好。今兒您先歇下,等明兒奴才打聽清楚了再說。」
於是一晚上輾轉反側極不踏實,好容易延捱到第二日,皇帝一早又要視朝。朝會散后倒是過來了一趟,卻不見往日的溫存,只說讓她好生作養,略坐了一會兒,便借著內閣要議事,抽身回乾清宮去了。
貴妃說「不對、不對」,這兩個字幾乎要變成她的口頭禪,思量再三,站住了腳吩咐:「去司禮監找梁遇,就說我有請。」
索嬤嬤不知她要做什麼,她是主子,一向又主意大,待要問明她的打算,底下人已經奉命傳話去了。
至於梁遇,在宮裡摸爬滾打多年,長袖善舞,左右逢源。那張俊雅的臉上帶著笑,進來后趨身上前行了一禮,「大沽口外一別,今兒才來給貴妃娘娘請安,娘娘一切安好?」
貴妃點了點頭,「托廠臣的福,一切都好。不知太醫院報司禮監沒有,昨兒胡院使替我診出了喜脈。」
梁遇聽了長揖,「臣昨兒巡查完廠衛衙門回來,底下人已經通稟了。沒想到還連了個巧宗,皇後娘娘也有了好信兒,臣給娘娘道喜,這回宮裡可說是雙喜臨門了。」
「可是……」貴妃神色一黯,哀致道,「皇上不知什麼緣故,似乎對我遇喜這事兒並不十分看重。廠臣是朝廷股肱,素來也照應我們南苑王府,我如今彷徨得很,又不好問別人,只好請廠臣為我指點迷津……可是我做錯了什麼事,惹得皇上不高興了?還是我遇喜衝撞了皇後娘娘,皇上這才對我不聞不問?」
梁遇掖著手,斟酌道:「娘娘多慮了,帝王家子嗣綿延是好事兒,皇上怎麼會不高興呢。想是因為這程子邊境有韃靼人擾攘,加上聖躬也違和,因此慢待了娘娘這頭,娘娘千萬別胡思亂想,保重身子為宜。」
貴妃聽罷哂笑了一聲,「廠臣不是為了寬我的心,有意敷衍我吧?」
梁遇說不敢,「娘娘眼下當靜養,最忌多思多慮,想得太多了對鳳體不好,也累及小殿下。」
貴妃便沉默下來,半晌才長嘆了口氣道:「廠臣,我離鄉背井進宮,不說獨佔聖寵,只願皇上別因瑣事與我心生芥蒂,就是我的福澤了。我在南苑的時候曾聽阿瑪提起廠臣,說京城內外,大鄴上下,沒有什麼事兒能瞞過廠臣耳目,我料也必定如此。既這麼,請廠臣無論是看著大局,還是瞧著私交,一定替我周全,在皇上面前為我美言幾句。」
又是大局又是私交,大局自然指社稷安定,私交呢,裡頭沒南苑王什麼事兒,說的是小四。梁遇在官場上日久,這點小機鋒還是聽得出來的,她要拉小四齣來做墊背,那些所謂的情啊愛,到最後不過是用來挾制人情的手段而已。
他還是含糊周旋,「娘娘放心,皇上只是近日事多,待得了閑,一定會來瞧娘娘的。」
貴妃不滿意他的答覆,咄咄問:「皇后禁足的令兒,可是已經撤銷了?」
梁遇哦了聲道:「皇後娘娘遇喜,原本就要閉門養胎,所以禁足不禁足的,沒有什麼差別。」
貴妃聽出他全是場面話,臉上頓時不是顏色了。隱忍再三,忍得心頭哆嗦,最後錯牙笑起來,「打攪廠臣有時候了,廠臣公務繁忙,我就不耽擱你辦差了。你且去吧……哦,得了空兒,請月徊姑娘上我這兒來坐坐。廠臣是知道的,我入宮后聖眷不衰,四處樹敵,也沒個說知心話的人。月徊姑娘這頭沒有爭寵的牽扯,請她來我宮裡走動走動,興許我們能交個朋友也未可知。」
梁遇自然知道她在打什麼算盤,拿小四來要挾他,他和小四隔著一層,起不了太大作用。但要是拿小四和月徊商量,月徊就得急得上吊抹脖子。打蛇打在七寸上,貴妃深諳此道,之所以沒有一氣兒找月徊,是免於走彎路,先給他提個醒兒。要是他這頭無動於衷,那她下一步就會驚動月徊,畢竟月徊一哭二鬧,比她自己磨嘴皮子強千百倍。
梁遇笑了笑,「月徊這兩日要出宮回提督府,恐怕也沒有機會來見娘娘。娘娘且寬寬心,皇上那頭臣自然替娘娘周全。不過皇后遇喜是頭等大事,倘或皇上更向著坤寧宮,那也是應當應分的,娘娘要平常心,看開些為好。」
他行個禮,慢慢退出前殿,貴妃坐在南炕上,不由感到泄氣。
一切都與她設想的不一樣啊,皇后是她的煞星,是老天爺派來擋她道兒的。至於皇帝,她也看清了,耽於享樂薄情寡義。她沒懷身孕的時候能陪著他風流,他還願意常來承乾宮;一旦她懷了身孕,沒法子和他做那事了,他就輾轉物色下家,最終棄她於不顧了。
也罷,既然不愛,又何必在乎他來不來。她修養了一陣子,皇帝臨門的次數屈指可數,她有太多的時間靜下來,時候一長便開始狠狠想念西洲,揣測他得知自己當了爹,會是怎樣一番心情。
「嬤嬤,我想見見西洲。」她走在御花園裡,隔牆朝神武門方向眺望,「我已經有三個月沒見著他了。」
索嬤嬤因她的突發奇想憂心不已,「主子,咱們這是在宮裡啊。」左右看了看,壓聲道,「宮裡不比西海子,您不能起這個念頭……」
「東廠不是常進司禮監回差事么。」她沒等嬤嬤說完就自顧自道,「北橫街往東有個梵華樓,從司禮監出來上那兒去,不過十來丈遠。」
索嬤嬤嚇得魂兒都快飛了,殺雞抹脖子道:「我的主子,您想什麼呢!這可是犯忌諱的,您不要命了?」
貴妃漠然說:「皇上有了別的樂子,南苑也不管我了,我就見他一面,說兩句話,有什麼要緊?」
她自小是王妃捧在手掌心裡長大的,說她老成,有時候也孩子心性,光圖自己高興。她的人生處處花團錦簇,在家時得寵,進宮后門庭也沒冷落過,這回皇帝連著有七八日沒上承乾宮來,她鬆散過後,反倒無所事事起來。
人啊,有時候就是這樣,來了嫌他,不來又悵然若失。心頭烈火翻滾過幾遍,說一千道一萬,幸好她還有那個在乎她的人。這個人深深埋藏在心底,不提倒還好,一提便思之若狂。她想見他,這就要見,心情之急迫,簡直一刻都等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