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薨逝
又過了五日,雪越積越厚,天寒地凍。
殿外檐下已坐不住人,宮人們將躺椅安置在暖閣靠窗處,采苓就靠在那地方成日里懨懨沒精神。
辰時一刻,錦衣婦人在兩名宮人的引領下進入翠微宮,剛跨過高高的門檻便疾步衝到窗前跪下,一隻手緊緊握著躺椅的扶手,一隻手放在采苓的膝蓋上:「娘娘……」
「漫雲啊。」采苓努力撐起笑顏,「你怎麼來了?」
「娘娘可想吃點綠豆桂花糕?」漫雲輕聲問。
「可是木木餅鋪的?」說完后瞧見漫雲略帶詫異的眼神,補充道,「事到如今,記憶不如從前了,應是墨墨餅鋪,可不敢犯了忌諱。」
漫雲將一塊糕放在她的手中,語重心長道:「娘娘只管養好身體,聖諭說要冊封娘娘為皇后,好日子都在後頭呢。」
采苓使勁握了握糕餅,只覺使不上力氣,眼看著這顆翠綠色滾落在腳邊,她閉上了眼睛,「往後……我怕是等不到的。」
漫雲不作聲,只流下兩行眼淚,可等采苓睜開眼睛時,她已抬袖將淚水拭乾。
兩人相互做伴了半個時辰,皇帝跨步進入殿中,因玉德未有通傳,忽然見到一抹明黃色,嚇得漫雲忙不迭站起身,屈膝行禮。
「袁夫人有心了。」皇帝手一抬。
漫雲正要退下,皇帝道:「袁夫人留步,淑妃見到你心情會好些。」
采苓含笑點了點頭,皇帝隨即坐在她身旁,雙手握住她的一隻手,鄭重道:「禮部那些人,籌備冊封典禮不力,朕已傳旨設五日之限。五日後,你便是朕的皇后。」
采苓靜靜聽他說完,視線雖不盡清晰,模模糊糊里卻也能將他的眉眼看全,縱使時光變遷,眼前的男子依舊是當初秦王府時的模樣,只是歲月到底還是在他臉上留下了痕迹。
記得剛剛重逢時,在長樂殿前的空地上,他雖然一心擔憂著難產的良賢妃,可精神上依舊蓬髮,身形也比如今更加挺拔,眉心的川字紋還很淺淡,與如今天壤之別。
「陛下可能忘了。」采苓輕輕將手抽離出,縮到蓋在腿上的雪狐大氅里,「臣妾從來沒奢望過中宮之位。」
「這與你無關,朕意已決。」皇帝道,說完后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陛下想說什麼?」采苓問。
「即便是心死,朕也有辦法讓它起死回生,將從前都忘了,從此與朕白首不離。」皇帝很堅決。
她也想把從前都忘了,可是那些從前如何能忘:東喜樓上的種種,秦王府里的相伴,垂拱殿里的朝夕,懷遠縣的日日夜夜,三年每到雨夜便綿延在骨子裡的思念,以及如今翠微宮中不時的相見。
「臣妾忘不了……」她淡笑道,眼角滑出一顆淚。
他抬手將之拭去,「罷了。忘不了就算了。朕用下半生向你證明,朕一定比他好。」
她頭腦混亂如漿糊,根本想不通他在說什麼,有一些頭緒,也懶得再去解釋,「陛下,臣妾大限將至,只想見一人。」
皇帝熾熱的目光漸漸黯淡無光,頹然問:「可是郁墨言?」
采苓輕輕搖了搖頭:「並非師父。臣妾想在見一見滇王。可好?」
「你只想見皇叔?」皇帝有些不可置信。
「臣妾近來時常想,倘若當初跟著滇王去了雲南,一切恐怕就不同了。」
皇帝良久無言,一旁的漫雲緊張到只敢垂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采苓卻始終保持著一抹笑容:「臣妾此生最後悔的,唯此。」
皇帝倏地站起身,又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深情憤恨不辨,負手轉身離開。
自冊立為妃,她已經不知將皇帝氣走了多少次。漫雲卻還沒有適應,怯怯問:「娘娘為何要一再傷陛下的心呢?」
采苓這才收了笑容,微閉著眼睛,沉聲道:「還記得三年前那杯鴆酒嗎?存心要殺我之人,我又如何會對他留有半分的情誼?」
漫雲無話,只強忍著淚水。
下午時,漫雲跪安,兩人互相看著,都明白此番是死別,不禁淚眼迷濛,不多時,采苓率先偏過頭去:「出宮去吧。我累了,想要眯一會兒。」
再過了三日,滇王回京,采苓撐著病體到垂拱前殿與之會面。
皇帝已離開,滇王依舊坐在席位上,手中把玩著白釉杯盞,並未抬頭。
采苓坐在對面,遙遙看著他,也靜默不語。殿外飄著小雪,似飛絮一般。兩人不約而同都盯著落雪紛飛。
「殿下……」采苓率先開口。
滇王稍轉過頭來,卻仍不看她。
「回京千里,一切可還順利?」她問完后,忍不住輕咳兩聲。
「何時染病?染的是何病?」滇王答非所問,「不是在太醫局裡跟著那神醫學藝三年之久嗎?竟醫不了自己。」
采苓微微一笑,反問道:「殿下可還生我的氣?「
四目相對,她微微笑著,滇王卻蹙緊了雙眉:「三年前你信不過本王非要跟著郁墨言留在深宮之中,如今這副形容,卻嚷著要見一見本王。你是想讓本王內疚吧。本王自問對你情真意切的,並無內疚之處。」
說完后,又頹然垂下頭去,悲傷的情緒難掩。
「殿下……」采苓輕喚了一聲,直到對方抬起頭來盯著她的眼睛,她才笑道:「將殿下置於尷尬的處境是我不好。可是師父他對我有恩,我又怎能?」
「那麼本王呢?本王對你不好嗎?你就從未想過要保全本王?」情急之下,滇王打斷她道。
采苓莞爾一笑,道:「這天底下最不用我來保全的,便是殿下您。」
滇王勾起一抹苦笑:「到底不笨。」
「殿下。」采苓這才正色道,「實不相瞞,我怕是時日無多了。今生至此,唯有一人放心不下。」
「雖然我從來看不透陛下是否真心待我,可我畢竟從來都真心待他。此番他力排眾議也要立我為皇后,似乎對我極有情誼。倘若如此,自我死後,陛下他必將傷心難過。我想,若是他以為我並非真心待他,或許那些傷心會減少許多。我便也就放心了。」
「所以你便拉本王來做擋箭牌?」滇王問。
「嗯。」采苓大方承認,「殿下意下如何?」
「本王覺得這個主意很不怎麼樣!」滇王怒道,「有心思關心他,卻沒精力調理好自己的身體,你才多大?怎麼可能平白無故就一病不起了!」
「殿下……」采苓逐漸覺得體力不支,眼皮重重的,合起來便睜不開眼來。片刻后,有一隻溫暖的手掌撫過她的額頭,溫柔低沉的嗓音自頭頂響起:「本王答應你。都答應你。」
她緩緩抬起眼皮,露出欣慰的笑容:「殿下,您先走吧。我還想在這垂拱前殿多待一會兒。」
滇王再深看了她一眼,轉身離開,剛跨出垂拱殿的宮門,長長的永巷那頭,一抹月白色頎長的身影正靜靜等在風雪之中。
封后大典前夜,紫微宮中燈火通明,太皇太後設家宴,後宮宗室皆盛裝出席。
采苓依舊坐在楊貴妃之下,良賢妃姍姍來遲,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笑盈盈道:「滄柔太粘我了,一時間離不開耽誤了,姐姐可別怪罪。」
采苓關注著對面的靜和公主夫婦,只淺笑著對她點了點頭。良賢妃又道:「想來若是姐姐之前的那一胎順利,如今也應該和宋美人的肚子一般大了吧。」
話剛說完,采苓才瞥見下首坐著的宋美人果真已是孕肚明顯。采苓非但未生氣,還對怯怯看過來的宋美人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姐姐恐怕還不知道宋美人有身孕了。這可是咱們宮中的一大喜事。」良賢妃緊緊盯著采苓。
「的確是。本宮也替她開心。」采苓漠然。
「姐姐難道不想知道韓醫正是受誰的指使?」良賢妃忽然冷冷問。
終於肯親口告知了嗎?采苓心道,說出口卻是:「不知。」
「正是陛下。」良賢妃低聲道,「姐姐在太醫局內潛伏三年,剛入後宮便有身孕,陛下當然會有所懷疑,咱們陛下可不是甘心替別人養孩子之人。」
「大膽!」采苓氣極,一掌拍在桌案上,歌舞聲戛然而止,眾人紛紛側目瞧過來。
「姐姐……」良賢妃擠出兩行眼淚,「您是否身體不適?」
與太皇太后並排坐在主位上的皇帝也看向此處,她穩穩了心緒,對主位的方向頷首。本坐於對面上首的滇王,從席位上站起身,走到良賢妃跟前,面無表情道:「本王跟你換個位置。」
采苓只覺身體似被掏空一般,說話也困難,唯一願意之事,便是合起眼睛,將一顆似千斤重的頭擱在桌案上,再也別抬起。
滇王道:「別倒在桌上,額頭上會磕出血,喏,肩膀借給你靠。」
她微微一笑,提起最後一絲力氣,道:「我知道她在說謊話騙我,可我還是上了她的當,來來回回被她算計著,看來的確是我太愚蠢。就連師父,他也要殺我。我只是想不通為何他也要殺我……若有來世,只願生在鄉野間,再不入宮門。」
便是在那落雪紛飛的夜裡,歌舞昇平,離封后大典不過數個時辰,姜采苓倒在了小桌案上,推翻了滿桌的佳肴。
皇帝踉蹌奔至,將其抱在懷中,一直顫巍巍的手滑到脈搏之上,片刻后只頹然垂落。
御前太監玉德宣:姜淑妃娘娘薨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