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再嫁
又過了半月,洛陽行宮傳來消息,楊貴妃因幼子早喪悲痛成疾,一病不起后撒撒手人寰。
為安撫楊氏,皇帝賜封楊家長子為安平侯,世襲罔替。
翠微殿中,帝妃對坐,兩兩相望,只讓黃昏后漫長的時光從指縫間悄悄溜走。
夜幕四合,德妃道:「陛下該去宋美人宮中歇息了。臣妾最近總感覺疲累,可不敢就這麼一直陪陛下正襟危坐。」
「原來你也會感到疲憊?」皇帝冷冷一笑,「處心積慮回來,難道只是為了他母子倆人。你可知,朕最不喜被人利用。別再試探朕的底線。」
言語間明明是威脅,語氣上少了許多嚴厲,便像是懇求。她詫異地望著皇帝,嘆了口氣后開口:「此事臣妾有錯。」
「承認錯誤倒是極快。」皇帝語氣和緩。
「當初萋萋與泰之事,臣妾本知情,可為了顧全大局一直將之隱瞞。害陛下精神上受了多年的折磨。如今倒不失為撥亂反正的大好時機。算一算,陛下也未有太大的損失,後宮諸妃多年來也未得皇子,恪兒的存在至少能安撫臣心,為陛下減少了許多壓力。」
「你!」皇帝氣極,一拍桌案:「姜氏!」
「瞧那院中的小太監。」德妃指著窗外,「那人正是宋美人派來打探消息的。這宮中既然還有人誠心誠意盼著陛下,又何必再去想那些如土似塵的前事。咱們都向前看吧,你寵愛你的宋美人,讓臣妾完成一些未盡之事。」
「未盡之事?」皇帝厲色道,「你是想禍亂宮闈!」
德妃站起身,靠在窗邊,不發一語。片刻后,皇帝也起身,行至她身邊,微微垂下頭,語氣和緩:「靜和是朕的親妹妹。」
德妃冷笑:「哼……」
福身恭送陛下。
帝妃不合,漸漸傳遍宮中。後來,皇帝下旨讓寡居的靜和長公主搬去洛陽行宮陪侍太皇太后。
千秋節前,德妃去了趟垂拱殿旁當初慈仁姜皇后住過的小屋,捧出一幅泛黃的畫卷交到知鶴手中。
夜晚,燭火搖曳,皇帝擱下奏摺,凝眉遙看殿外一輪明月。知鶴只將那一卷畫放在梨花木案頭。皇帝略帶疑慮地將之展開,一幅潑墨技巧拙劣的江山圖躍然紙上,左邊湖光山色旁兩人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右角處一排小字倒是工整漂亮:二十三歲生辰安康。
皇帝望著那副畫良久,直到夜深,亦不肯離開案前。直到知鶴道:「憐取眼前人。」皇帝將畫收起來,放入案旁的屜中,眉頭已舒展開,滿目的喜色。
數日後,帝妃和好如初。陛下每夜皆在翠微宮,按時入睡,卻常常卯時也起不了身。內廷宮女們奔走相告:謝天謝地,陛下的失睡症,終於大好了。
千秋節熱鬧非凡的宴會,良賢妃正凝神靜聽內侍省的稟報,卻見主位旁姜德妃正閑適安逸地飲茶,頓時一股悶氣陰鬱在胸。
此時,靜和長公主卻盈盈走進殿中,朝著帝座叩拜:「妹妹來祝賀皇兄。願皇兄壽與天齊。」
皇帝擺手:「也罷。晚宴后,即刻回洛陽。」
可靜和卻再也不想回洛陽,回去守著不苟言笑的太皇太后多沒意思,她要繼續做萬眾矚目的長公主,與風流瀟洒的王公大臣們對酒當歌。
德妃便隨了她的心愿。夜深時,各大臣相繼離開時,卻見到刑部尚書良明辰與靜和長公主正在楊柳樹旁耳鬢廝磨、難捨難分。朝堂上悠悠眾口,細數公主的不知檢點。
因此,皇帝不得不將靜和指給良明辰做妾,因這刑部尚書三年前大婚,尚書夫人正是侯府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郡主。
良賢妃大怒,當夜砸了數支前朝的花瓶,明月殿中一片狼籍。珠玉囁嚅:「長公主畢竟是陛下的親妹妹,她要是嫁進了良府,照理說應是件好事。」
良賢妃冷笑:「她是什麼樣的人,本宮再清楚不過。當初氣不過與一介奴婢同為平妻,連自己身邊人都狠心謀害。袁傑遺資助北國皇帝的罪證,若不是她拿出了賬本,大理寺卿哪有那樣的本事將之定罪,良明辰也不能將之即刻斬首於東市。」
「以奴婢看,長公主是真心待良大人。」珠玉儘可能說著好話。
「哼!」良賢妃冷笑,「當初在本宮眼中,她也是以真心待楊陶陶,以真心待袁傑遺。所為真心,在她眼裡還比不過一根針,不過是趨炎附勢罷了。」
從此,良賢妃收斂了許多,連往日最見不得的宋美人都被她拉攏著。
翠微殿中,帝妃仍是對坐無言。皇帝壓抑著怒氣,等著德妃的解釋。德妃緩緩道:「沒錯。是臣妾派人暗中跟蹤長公主,而後又引眾大臣前去捉姦。可良明辰年紀輕輕已官至刑部尚書,難道不是國之棟樑,將長公主許配之,那是極好的一段姻緣,陛下又有何煩惱呢。」
「那良明辰家中已有妻室。」
「有妻室不是正好。」德妃笑道,「當初仗著有陛下撐腰,長公主欺凌袁府一家老小,以致袁傑遺死後,漫雲也懸樑自盡,如今只留得個襁褓中的嬰孩給袁家兩老聊以慰藉。真的慰藉嗎?那孩子的親生母親可是蓄意謀害他們兒子之人啊!」
皇帝不發言語,德妃又道:「若是旁人,臣妾一定讓她遭遇同樣的痛楚。可是這些年靜和從來不喜我,我又何曾對她做過什麼天大的壞事?今朝不過是隨了她的心愿,往後全看她的造化。陛下若是真心疼愛她,便應當與之劃清界限,如此一來,興許她還有改過自新的機會。否則,良明辰便是下一個袁傑遺,良府便是下一個袁府……」
皇帝只問:「倘若朕從此不見靜和,你是否能放她一條生路?」
德妃仍是笑:「普天之下,陛下最大。竟然如此問臣妾,臣妾是應該受寵若驚呢還是跪下磕頭說萬不敢當?」
「小四。」皇帝頹然。
「臣妾身在宮中,倘若長公主不得進宮,臣妾自然沒得機會能與之見面,又談何加害於她呢?」德妃淺笑。
自那以後,靜和長公主無詔不得入宮。
宮中靜謐如斯,良府卻似亂馬奔鳴。小郡主與長公主勢不兩立,常常當堂拔刀相向,嚇得良家二老渾身發顫。良尚書躲往百雀閣,與畫舫中來自江南的名妓一見鍾情,奈何此事被長公主知曉,將人打了個半死。
百雀閣報官后,此事鬧得滿城風雨,最終由大理寺親自審理,所為天子犯法也與庶民同罪,長公主入獄半載,從此良府也消停了半載。
直到長公主出獄那日,皇帝的八弟漢王親自將臉色蒼白的長公主送入良府,並且當堂甩了良尚書兩個響亮的耳光。
後來,漢王時常出入良府,長公主時不時也會去晉陽,一住便是小半個月。
這些都並非大事。宋美人有喜,號出喜脈的當日,皇帝封其為昭儀。
當夜,皇帝留在翠微宮中,臨窗對坐,德妃道:「臣妾還未恭喜陛下。宋昭儀這孩子來得正是時候。」
皇帝警覺地看一眼她:「別打這孩子的主意。」
德妃笑得眉眼彎彎:「陛下太瞧得起臣妾了。禍亂宮闈這種事,臣妾孤掌難鳴。」
皇帝冷笑:「如此朕便安心了。這宮中除了你也沒第二個人誠心害皇嗣。」
「陛下太抬舉臣妾了。」德妃也冷笑,「如此一來,臣妾倒是為了保住項上人頭必須得時時保護著宋昭儀才是。」
彼此對望,神情淡漠,劍拔弩張。良久后,德妃忽朗聲大笑。
「又犯什麼病?」皇帝責道。
德妃將皇帝的手輕輕握住,將他兩個手指頭按在自己的右手腕處,靜靜地看著一言不發的皇帝,眉毛慢慢揚起來:「陛下摸摸看,臣妾這脈象是否也是圓潤入珠,跳搏快速有力。」
皇帝微怔,抬眼時,臉上已難掩喜悅。德妃道:「摸不出,對吧?光是摸這樣的脈象,臣妾在滇王府里練了半年。」
皇帝無心聽別的,雙手已經輕輕攬著她的肩頭:「你何時知曉的,為何瞞著不說?」
「禍亂宮闈之人到底不敢太張揚。」德妃笑道。
皇帝蹙眉:「小四。事到如今,你還有心思同朕鬥嘴?」
「既然如此。」德妃正色道,「不如臣妾向陛下討個賞賜?」
皇帝問:「你要什麼?」
「臣妾聽聞陛下今早得知宋昭儀有孕,當即升了她的份位。」
「你難道想?」
「臣妾想做皇后。」德妃字字鏗鏘有力。
「小四。」皇帝尤其失望,「你若不說,朕自會打算。可是你卻迫不及待提要求,如此一來,朕便不會答應你。你如今已完完全全變了一個人。連日來,朕不禁想,朕的小四若真的是死了,倒也罷了。」
這話很傷人,德妃卻仍是唇角含笑:「小四她早就死了。臣妾是北國來和親的郡主,如此事實,是陛下一直不肯相信罷了。臣妾身在宮中,若不覬覦中宮之位,便是太不思進取了。」
「你!」皇帝一掌拍在了椅子扶手上,德妃揚眉看一眼他,又瞧向大殿珠紅的高門,送客之意明顯。皇帝一甩廣袖,頭也沒回大步離開。
皇帝走後,蓮芝前來服侍更衣,忍不住道:「娘娘何必又將陛下激怒呢?」
德妃凝眉不語。她的沈牧遲如今也有最愛的宋昭儀了。
從前他便說過,他喜歡她的不諳世事、單純可愛,凡事都將他放在首位。
多年以來,她本一心要與之相濡以沫、舉案齊眉的人已經離她越來越遠。有時候對坐共飲,也再沒有從前垂拱殿中的閑適,更像是與陌生人在敵營里對弈。
她有些傷心,不過只在一瞬間便消失無蹤了。中宮之位,她勢在必得。
如今她要做這皇后,已經不是他能夠左右的了。
步步為營,終於也到了大展拳腳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