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酒席
因昨夜臨睡時喝了半壺酒,采苓今日便睡到日上三竿。
她向來貪睡,往日因為諸事需要過目所以總是睡不夠,現在倒好了。
從前她很隨性,總睡到自然醒,好幾次袁傑遺就站在天字一號房外頭等她睡飽再拿進去諸多賬本給她看,她實是過意不去便漸漸改掉了貪睡的習慣。
此番再無諸事擾,清修倒是極好。
只是漫雲傳入的菜飯怎能這樣清淡?翠玉豆腐,清蒸鱸魚,小蔥木耳……
她嘗過一遍,索然無味,便將那筷子放下。
「不合姑娘胃口?」漫雲道,「宋師傅做的紅燒肉極好,奴婢這就去傳。」
「不必了。」采苓喝了口茶,沈牧遲自小跟在太後身邊,紫微宮的飲食追求自然,他便吃慣了清淡的食物,他府里的廚子做的哪裡會符合她的口味?
倒也不能虧待自己,晚飯前她再次光臨小廚房,準備給自己做一尾糖醋魚。
因著前次火燒膳房的經歷,廚娘們都很怕她,一行數人緊緊圍上來。
她本就不善烹飪,此番被眾多做飯的高手圍著到底不自在,發揮失常做出一碟燒焦了的魚也是正常。
為了掩飾尷尬,她在眾目睽睽中品嘗了一口,還故作味道不錯的點了點頭。廚娘們亦覺尷尬,又不得不附和著拍手道,「姑娘好廚藝,真是好廚藝哇。」
她端著青花瓷的魚盤子出了膳房,正思索著該去哪裡倒掉。
前方大搖大擺走過來的人正是陶陶,他魁梧的身材擋住了細瘦的萋萋,身後只有一抹鵝黃色若影若現。
「你來得正好。我這裡有碟熱乎的糖醋……」她看了眼這條黑魚,立馬改口,「醬燒魚,你拿去吃了罷。」
「你這……」陶陶嫌棄地接過魚盤子,將之隨手扔進灌木叢,拉著采苓的袖子道,「咱們去湖心亭。」
「哦,萋萋你也來了呀。」采苓這時候方見到他身後的人,歡喜得露出笑顏。
「苓姐姐。」萋萋一如既往的知書達理。
原來她素來喜歡去釣魚和看鴛鴦的池塘後頭還有一處平靜的湖,湖中間有處小島,島上建著八角涼亭,白玉石橋連著涼亭與湖邊長廊,暮色中影影綽綽,樹影婆娑里極為雅緻。
她卻不知亭里早備下了滿桌的酒菜,色香味俱全,只消看一眼方知出自東喜樓蔡師傅親手,而且竟然全是她喜歡的菜品。
「知我者乃陶陶也。」她這是首次在秦王府里真心感受到幸福和愉悅。正要舉筷開吃,陶陶卻攔道,「你別慌,還有人沒到。」
「誰沒到?」她不耐地問。凄凄看她急不可耐的樣子,不禁掩嘴而笑。
她方自知失態,卻道,「如今東喜樓膳房總廚換成了蕭師傅,老蔡雖仍是管事卻只給我一人做飯,你不記得了。」
「是是是。姜少,姜掌柜。你說得沒錯,不過……」陶陶面有難色。
「連本王也沒有資格么?」負手闊步而來的人,正是沈牧遲,跟在他身後的碧落雖比不上凄凄溫婉,卻多了幾分女子的妖嬈。
「殿下賞臉,小女子自然是求之不得。」采苓嘴上這麼說,卻在其他二人還在行禮時便大大方方入座,懨懨看著浮在水裡的兩隻白鵝。
陶陶對她如今的態度很是不解,想當初她三番五次央求他去請三殿下吃席,殿下不來她便成日懨懨沒精神,殿下來了不搭理她,她亦是幾日也懨懨沒精神。今日殿下親自來了,她倒是這態度。
萋萋也察覺到此番的不同,卻來不及看采苓,眼前的碧落五官精緻、身材妙曼,人都說其琴技舞姿了得,今日得見其一派風姿竟比城中任何大家閨秀更加綽約。
「楊姑娘。」碧落注意到她的目光,亦落落大方的頷首行了一禮,而後坐於沈牧遲身旁。
「袁傑遺找我傳話與你,說各大商號這月生意都極好,你不消擔心,只需安心靜養便是。」席間,陶陶給她夾糖醋魚。
采苓知道他無話找話是要打破僵局,況且他為了讓她吃上一頓好飯也算是煞費苦心,她不該因為別人就辜負了他的一番心意,便笑道:「如此甚好。」又舉杯對眾人道:「此等好事值得咱們共同慶祝。」
「你的商號生意好關我等何事?」沈牧遲未舉杯,只笑道,「難道見者有份不成?」
「見者有份有何難?等我出府後定會送來東珠一盒,感謝殿下近來照顧有加。」采苓先飲而盡,又對碧落道,「再送你一盒,上次撕了你衣裳實在過意不去。」
「姜姑娘客氣。怪只怪殿下賜給碧落的衣裳竟會同姑娘的舊衣相似,也算是碧落有幸與姑娘有緣。不過倘若碧落早知姑娘忌諱與人撞衫,必是不會穿出去的。」碧落毫無懼色,面上隱隱透著一絲得意。
采苓恨的牙癢,漫雲說扣下相府送來的嫁妝是碧落,哭鬧一夜后命人燒掉她嫁妝的人還是碧落,此番竟然狡辯稱衣衫是新做的,真是信口開河。她捏緊了拳頭,此人如此可恨倒還能得到沈牧遲傾心,倒是渣女配渣男,不禁令人心生愉悅。她便淺淺笑開,「好說,好說。」
碧落夾個塊紅燒獅子頭到沈牧遲碗里,采苓與陶陶面面相覷,也禁不住淺淺笑。沈牧遲不太喜歡吃豬肉,她二人到底相識不久,她並不知情。
沈牧遲凝視著幸災樂禍的采苓片刻,又低頭看了眼碗中的豬肉大圓子,淺笑道,「素來聽說你吃不慣王府里的菜,這獅子頭給你。」說罷展臂將碗遞過來。
采苓到底不敢說什麼,只將那碗接過,自然有人前來給沈牧遲換上新碗,他卻指著采苓的碗道,「本王同你換。」
他有病嗎?她還在嫌棄獅子頭是碧落夾的,他卻執意要用她的碗,自小潔癖如他,此番極為反常,即便是隔在他二人中間的陶陶也驚得瞪圓了雙眼,不知道該看向哪邊。
哐鐺……是碧落打碎了瓷勺。她不好意思笑了笑,目光中難掩失落。
采苓靈光一閃,終於將局勢看清一二。沈牧遲是得了前夜的好處,此番正利用她刺激碧落吃醋呢。她應不應該順勢滿足他卑劣的目的呢?做戲而已,只要不掃了陶陶的興,她倒是沒什麼不情願的。
「多謝殿下好意,只是最近怕油膩,獅子頭我就不吃了。」采苓將裝著獅子頭的碗遞給漫雲,又從漫雲手中接過新碗遞到沈牧遲跟前。
「本王明明看到你已經吃了三塊。」他不依不饒。
「正是因為吃了三塊之多,便不能再吃了。」她道,「這蘿蔔糕是你喜歡的,給你。」她用漫雲新拿的筷子給他夾了一塊,又給自己夾了一塊,方笑道:「咱們一起吃完,品品老蔡的手藝有沒有精進。」
若是做戲,這也算做足全套了。她不禁看了眼失意的碧落,小小打擊她的這一下,非但沒有讓自己歡喜,反而很是難過,因她知道這是沈牧遲的小把戲。倘若往日,他心甘情願將這樣的小心機用在她姜采苓的身上,該是多大的榮幸。
那一壺酒被她一飲而盡,好像是口渴,只想一直喝下去。直到陶陶阻止她道:「夠了,你喝得差不多了。」他懂她,要是她喝到笑出聲來一定是醉了。
她強行與陶陶換了座位,笑嘻嘻地拍著沈牧遲結實的臂膀道,「殿下為何不喝?這杯酒是本姑娘敬你的,感謝你將本姑娘留在府上,好吃好喝養著。」借著酒力,她竟然伸手欲將那酒杯湊到沈牧遲唇邊,因他長得高,她伸手夠不著,半個身子揚過去,幸得沈牧遲將她摟住,才不至於摔倒在桌下。
「姜少……姜掌柜……姜爺……」陶陶拉她的裙擺小聲喚著,見她似乎失了意識,便要過來扶。沈牧遲卻不放手,低頭凝視著她笑盈盈的小臉,握著她的手腕將那杯酒飲盡。
「王爺,碧落頭有些暈,想先回青雲閣了。」碧落將之看在眼中,醋意大發,卻仍是柔聲細語道。
「時辰也不早了。」沈牧遲看了眼碧落,陶陶趁此時機將醉酒的采苓往自己懷裡帶,沈牧遲卻沒給他機會,伸手將采苓拉回,靠在他肩頭。他起身,將采苓從椅子上抱起來,仿若無人走在最前面,只留下一句話,「各自回去罷。」
許久許久未有如此溫暖的胸口可以依靠,爹爹最疼愛的女兒是晚她半年出生的采倩,因她肖似父親又極會撒嬌,哥哥們都已娶妻,嫂嫂們看不慣姑子與自己的丈夫走得太近,她便刻意保持距離,陶陶雖是發小,她卻不願意佔了他便宜。東喜樓里她是姜少,與多少公子哥把酒笑鬧,醉倒在她懷裡的是百雀樓的歌姬。
如今竟可以靠在如此寬闊的胸口裡,那淡淡的香氣混雜著橘子、桂花和龍涎,甚是好聞,她不禁靠得近了,再近了,到最後緊緊靠著不願離開。
而後她被安置在床上,她翻身時將他的手臂壓在頸下,原以為他會狠狠抽走,只等那一刻,他決然離開后,她方能安穩入睡。
孰料他卻任由她壓著,她便不敢輕易入睡,良久,她頭暈欲裂就要昏昏睡去時聽到他道,「上次推倒你,是本王不好。」
她知道他說的上次是上元節燈會時,她的小指恢復得很好,原本就是無心之失,她早就不計較了,他這次卻平白無故來道歉。
一行淚再也忍不住,緩緩自眼角滑落在枕間,落在他的手臂上。支支吾吾中,她努力說道:「往事俱不必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