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雪蓮
兩日後,堂屋中央的大榆木桌前,采苓拉著陶陶說心事。
陶陶斜依著身子:「本少待會兒還得再去桃花谷一趟,根據本少近來的潛心觀察,郁神醫恐怕也不是請不到的,不過需要再拿出點誠意。「
采苓心知郁墨言等的只是她的一句請求,可是這世間最難還的便是人情,她尚在思量,若是將他帶入那深深的宮廷,是否有朝一日也能想到讓他全身而退的辦法。
她可不想他是為了報恩才逼著自己離開桃花谷,況且她做的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也實不算什麼恩情深重,不用他回報,所以此事就此擱置了幾日。
若陶陶能將之請出山,那便不同了,那是臣子與臣子之間的遊說,與個人的情誼無關。她倒是希望他能去試試。
「時辰尚早,不急於一時。「她將一盞新茶放在他跟前。
「看在你親手為本少煮茶的份上,本少就暫且多留一會兒。」陶陶翹著腿,「說吧。到底是何事令你憂鬱,竟然要讓本少來開導?」
她覷了他一眼,忽覺不夠真誠,換了一副溫婉的表情:「你曾幾何時可有過內疚之感?「
陶陶一巴掌拍在大腿外側:「本少就知道你並非鐵石心腸之人。是見到她成日以淚洗面於心不忍了吧?昨日晚膳時,本少見你不說話也不肯吃姐夫夾給你的魚,就知道你心中難受了!本少當時就想要寬慰你幾句,但飯後姐夫又拉著你去城中散步,本少也沒機會跟你說會兒話。「
自良明月診出喜脈后,沈牧遲雖對她依舊和顏悅色,卻再沒有踏足過她的房門。昨日晚膳,她只吃了兩口,扶著額頭說頭暈,沈牧遲吩咐隨行的太醫立刻診治,卻也沒再去關懷兩句。
散步回來,采苓路過明月的房間,見燭火微亮,伊人在窗內握著一張錦帕以淚洗面。
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還不小心踢了身旁之人兩下,他問她是否有心事,她只說是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早上就憋不住了,非得拉著『閨密』好好聊一聊。
「其實本少感情經歷也不太豐富,託了靜和的洪福,京城中也沒幾個女子敢與本少交好。但是本少覺得你這樣做也不太對,好像是太沉迷於當前的身份了,你可是忘記了她才是主子。你我不過是這個!」他用手指分別比了個四和六,代表他們的官職。
「你若是再不知收斂,恃寵而驕,本少很擔憂你的前途啊。」陶陶微微蹙著眉頭,「雖本少在外面倒是不怕受你牽連,可你自己嘞?就不怕被人穿小鞋?」
「她可不是那樣的人。」采苓很堅決,「不過,你倒是說得沒錯,恐怕我真是身在夢中,還不太清醒。」
采苓尚在一抹愁思里,陶陶一個勁碰她放在桌案上的手肘。隨著他驚訝的目光望去,落雪紛紛的院子里,兩名身形相似的女子,各穿了一件一模一樣的玄狐大氅相對而立,兩兩對望。
采苓扶額,到底是疏忽了,忘記告訴楚茨別在明月面前穿玄狐大氅。
她才剛要叫兩人過來,見院子里又站了一人,長身玉立,風度翩翩,正是沈牧遲。
她與陶陶看著院中風姿綽約的三人,好像是看一出悲情戲,驚得合不攏嘴。
「少主。「明月屈膝行禮。
「姜公子。「如明月雙胞胎妹妹一般的楚茨也微微屈膝,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直直地盯著眼前的男子,巧笑盼兮。
「你們……「沈牧遲抬了抬手,有一瞬的驚訝,再瞧一眼屋內的兩人,心中已明了幾分,對明月道:」屋外風大,快進去。「
幾人進屋時,采苓將茶杯舉得老高,巴不得將整張臉遮住。
陶陶拱手作了個揖,扔了茶杯就往外跑,「小弟去趟桃花谷,怕是趕不回來用午膳。「
說完后,還不忘拉住門口的楚茨問:」趙姑娘也同我一道前往可好?「
「小川還在房裡。我怕是脫不開身,宋公子自己去吧。「雖是回答他的話,一雙美目望著的人卻是沈牧遲。
陶陶悻悻離開。
「苓姐姐莫非是嫌棄妹妹送的衣服?」良明月含淚問。
「我……」采苓稍收了茶杯,露出一隻眼睛來看她,見她明亮的大眼睛里閃爍著淚花,像極了明月湖上晨曦初露時的粼粼波光。哦,不對,為了避賢妃的名諱,她愛的明月湖如今叫承影湖。
「你苓姐姐皮膚黑,素來穿不得紅色。」沈牧遲拿過采苓的茶杯,自斟一杯茶。
采苓用手背撫臉,皮膚黑?她這可是白裡透紅、吹彈可破的肌膚。
不禁狠狠瞪了他一眼,對方只飲茶笑看著她。
這一抹對視,堪堪惹惱了正在孕初期情緒十分不穩定的良明月,淚水啪啪就從雪白的臉上往下掉落,一瞬見,已抬袖遮住半張梨花帶淚的臉,朝著沈牧遲的方向再屈膝:「妾身失禮了,這就回屋去。「
「嗯。「沈牧遲面無表情,只回答。
采苓冷冷盯著他看,他素來善於隱藏自己,面上雖然無異,眼睛里卻閃過些許憐惜,朝思共處的人如此這般傷心,怎會讓他無動於衷?
是末,采苓碰了碰沈牧遲的手肘,目光留在仍站在原處的良明月身上,輕聲道:「去哄哄。「
他略帶驚訝地瞥她一眼,轉瞬已露出欣賞之色,對那嬌弱無雙的女子道:「你成日關在房中也煩悶,不如同我去城中走走?「
「多謝少主……「明目皓齒的絕色女子,抬起頭微笑時兩滴淚水仍從面上滑過。
看著兩抹賞心悅目的背影走出堂屋,走進院子里紛紛揚揚的大雪裡,侍女連忙撐起一把油紙傘,沈牧遲將之接過來,為身旁之人遮擋落雪。
「夫人因何而笑?「站在一旁的楚茨,沉聲問。
「趙姑娘見笑了。「她連忙將眼中氤氳隱去,只保持著笑容,」府中情況太複雜,我是再也尋不到了,但願姑娘今後能找到一名如意郎君與之一生一世一雙人,相濡以沫,白首不離。「
「相濡以沫?相濡以沫,還不如相忘於江湖。「楚茨坐在她身邊,一雙眼睛烏溜溜盯著她看。
「一生一世一雙人?那該多無趣!我只想要找到這天底下最好的男兒,並不在乎他是否娶妻生子。姐夫倒是很好,但是他年長我十二歲,心中又只有亡姐一人,終是高不可攀。若是夫人不嫌棄,楚茨倒是願意侍奉姜公子,與夫人您姐妹相稱。」
「趙姑娘……你……」采苓哭笑不得。
「大姐!」陶陶在府門口朗聲喊,她放開楚茨的手,連忙走出院中。
陶陶強壯的身體稍閃開,提著個小竹筐的郁墨言正朝著她輕輕頷首。
此時,沈牧遲攜著良明月還未走出院中,采苓連忙小跑著從他們身邊經過,目不斜視地望著府門口的高瘦男子,「郁大哥可是來看望小川?」
「她在這裡,我很放心。「郁墨言搖頭,見她一頭的落雪,將隨身帶著的油紙傘撐開擋在她頭頂之上,溫聲道:」我來看你。「
「看我?「
「前幾日開的方子可都抓了葯,按時服用了嗎?」他問。
「嗯。每日早晚兩次,葯很苦,但是我喝到一滴也不剩。」面對如此乖巧的采苓,陶陶驚得瞪圓了眼睛。
「嗯。這樣就乖了……」郁墨言道,身旁一顆大樹上的冰凌剛好砸在陶陶後頸上,他連連打著寒顫。
這兩人是魔怔了吧!他心道,面上卻笑嘻嘻:「外面風大,郁先生裡面請。」
「是啊,郁大哥。快到屋裡坐。」采苓連忙接過他手中的小竹簍。
三人路過沈牧遲身邊時,陶陶停下腳步微不可察地弓了弓身子,郁墨言拱手道:「姜公子?「
「郁先生。「沈牧遲也拱手回禮。
「郁大哥快進屋子。」采苓做了個請的姿勢,又對沈牧遲眨了眨眼睛,意思是照顧貴客這種事她最擅長,不必有半分的擔憂,快出門閑逛去吧。
可對方只回了她一個冷眼,一雙浮著薄怒的寒眸逐漸暗淡,很快轉過眼去,昂首闊步出了府門。
將郁墨言引進堂屋后,她連忙去煮一壺新茶,又去取茶點,忙忙碌碌一陣子,再回到屋裡時見陶陶正興高采烈與其攀談。
「郁大哥,請喝茶。」
她將一杯茶湯鮮亮的龍井遞到他跟前,手才要剛收回,他已經抬手朝著她手腕方向而來,剎那的局促后,她露出微笑,將右手腕放在榆木桌上。
他滿意地看一眼她,靜靜把起了脈。
片刻后,他給她開了新的方子,指著竹簍道:「這些黑司命、鹿胎和雪蓮,藥鋪里沒有,我一併給你帶來了。」
采苓極力保持著鎮定,陶陶卻拍案站起,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竹簍:「可是天山上的雪蓮?「
郁墨言只微微一笑,采苓已經滿懷感激,連忙搬了一張板凳坐在他旁邊:「郁大哥肯醫治我的舊患,我已經是感激不盡,如何能收下如此貴重之物?」
「還想不想治癒舊疾了?」他只問。
「想啊。」她思考一瞬,老實回答。
「那就按著方子抓藥,準時服藥,其它的都不必多想。「
隨後,郁墨言站起身要去看望小川,她連忙引路。
是末,她踟躕著問神醫:「郁大哥為何對我如此好?「
對方緘默不語,她便開始喋喋不休:「我都說過很多遍了,那次要救你,我也是帶著私心的,生怕你出事後影響了我賣畫的生意。你如此聰明的人,應該明白才是呀。「
「你要賣畫,我隨時可以畫一幅給你。「他戲謔說道。
「我並非這個意思。「她有點急,思忖一刻道,「若是想還人情也不難。我曾經欠別人一張白凈無暇的臉,若是郁大哥能夠幫我了卻這個心愿,便是什麼人情都還了,不過銀子方面可不能少收了半兩。」
「改日將人帶到桃花谷來。」他說著已經跨出府去。
「那可是天花留下的麻點。」她嚷著。
「不難。但是需要花費些時間。」對方頭也沒回,躍上馬去。
她看著馬上俊朗清瘦的身姿漸漸消失在巷口,再也忍不住笑,在府門口的雪地上愉快地轉了一個圈,欠漫雲的終於可以還上。
正此時,一枚小石子剛好落在她的小腿處,連忙舉目四望,便是在那縱橫交錯的梅花燈下見到了挂念的人。
「袁大哥……」她欣喜地奔至那人跟前。
「少主……「袁傑遺牽著一匹黑馬,站在長長而逼仄的巷子一側,微低著頭將她額上、發間的落雪撥去。
「袁大哥為何會到懷遠縣來?「他的礦場不是應該在永州嗎?
「屬下只是途徑此地,順便來看你。」袁傑遺瞥過眼去,迴避她的目光。
她笑意嫣然:「那就快入府去,多住幾日再走。「
他這才深深看了她一眼,微笑著搖頭,「礦上事務繁雜,非我不可,即刻便要回程。」
「吃頓午飯都不行嗎?」
采苓很失望,為何今日他們都來看她,卻都不能留下來陪她用午膳,數來數去她就只有陶陶一人,可陶陶卻總是望著楚茨姑娘傻笑。
「以後有的是機會。」他埋首道。
「此話怎講?」
若是郁墨言治好了漫雲,那麼他二人的恩情便兩清,屆時她便會讓陶陶再去勸說墨言,任務若是達成,他們不日便會啟程回長安,往後又是宮廷深深,五年之期未滿,她如何能全身而退?
「少主今後自會知曉。」
說罷,他從胸口處取出一支烏木梅花簪子,為她戴在髮髻上。
那簪子正是那日她托陶陶送出宮去代表她一切安穩的信物,他竟然一直留著。
她抬手摸了摸簪尾上鐫刻的梅花,笑意深深:「希望一切如你我所願。「
揮手作別時,不禁很是傷懷。
那雪白的地上留下兩串馬蹄印,延展到巷子的另一頭去。
她坐在府門口的台階上若有所思地望著雪地,漸漸忘了時間,再抬頭時,頓覺視物模糊,眼中疼痛、似有異物。
她自嘲一笑,一直避免的雪盲之症,怕是躲不掉了。
她閉上眼睛,聽見陶陶在院子里喊她,再睜開眼,模模糊糊中見到從巷口走回的一對璧人。
那長身玉立的男子稍有踟躕,轉瞬間已經疾步走過來。
她扶著門框站起身來,轉身就邁步進了院子,陶陶恰好走到跟前,嚷道:「你去送個客而已,怎會耽擱這麼久?本少還以為你是同他一起回桃花谷了。「
她抬手扶住陶陶的胳膊,勉強笑道:「本少又犯傻了,不小心患了雪盲。快扶我回屋去,這事不太光彩,就別告訴他人了。「
「無妨。「陶陶拍拍她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你郁大哥送的雪蓮花正好派上用場。「
她的唇邊勾出一抹苦澀的笑容,只加快腳步從院子里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