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城樓
站在雨花閣城樓的頂部,可以將長安城盡收眼底。
還是內廷女官之時,她尋得空閑便愛攀著石階往上走,憑欄眺望東邊,那是墨淵閣和東喜樓的方向。
今日到底是貪心了些,跟在一眾宮人身後將吳姑姑送出華清門,本就該老實回去太醫局,可是卻鬼使神差走上這雨花閣。
傍晚時分,雲霞將靛藍色的天空暈染出紅橙相間的絢麗,宮中一排排的桃花和雪白的梨花開得正好,極目遠眺,長安城中華燈初上,車水馬龍。
她小心翼翼看了眼紫微宮的方向,確定宮道上並無郁墨言的身影,暗自決定再站一柱香的時間就回去太醫局。
一年前,郁墨言在她額頭上刻出一朵嫣紅的曼珠沙華。
「彼岸花。」她對鏡自照,尤是滿意,「為何偏偏是此黃泉之花?」
他的目光極柔和:「為了覆蓋那個字,我只能選了這花。「
「嗯。我挺喜歡的。」她笑道,「只要你不同我生死兩隔,永不相見。」
不過是隨口一句笑談。
「苓兒。這朵花在你額頭之上很美。」他正色,「我會想法子送你出宮,從此別再回來了。」
她收起笑容:「要送我走?能去哪裡呢?天地雖大,已沒我容身之處。」
「北國可好?」他問。
「沈泰與我素來水火不容,父親更是從來不管我的死活。」
「雲南想去嗎?」他再問。
「殿下有十八位姬妾,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我怕死。」
「隱居鄉野,從此不問世事?」他沒有放棄。
「這麼說來,你果真是要與我永不相見?」采苓笑著打趣。
「苓兒……」他蹙眉。
「能留下來嗎?留在你身邊。」她問。
「我會換掉所有認識你的人。」不過一瞬,郁墨言回答。
她搖了搖頭,順手拿起一張絹布遮住半張臉,「我甘願再不以真面目視人。只要我不說話,沒人會認出的。」
一個月之後,她跪在他身前敬了三杯茶,從此成了他唯一的愛徒。
時至今日,太醫局內的學業和事務都相當繁雜,不比東喜樓中恣意瀟洒,也沒有垂拱殿內的遊刃有餘。昨日解剖一頭母羊差點要了她半條命,師父還說讓她做好心理準備,不久后便會讓她解剖新鮮的屍體。人的屍體。
即便如此,近日心中總能生出四個字——「未來可期」。
她已經在幻想自己行走江湖,被人稱為神醫的模樣,那時候她一定是一身白衣若雪,手握一把玉摺扇,姿容絕代。
憑欄眺望時,忽然就笑出了聲,還好那輕輕的笑聲快速地掩蓋在北風獵獵的呼嘯聲中。
「小四……「
這天籟之聲又是打哪兒來的?是夢裡,還是幻覺?
她兩隻手拍在石欄上,哀聲嘆口氣。
「你是何人?」無比熟悉的聲音再次從身後響起。
隨後是玉德氣喘吁吁的聲音:「城樓上風大,陛下可要當心龍體啊。」隔了一瞬,才驚恐道,「來著何人?見了聖上卻不知迴避。」
采苓心中一涼,埋頭轉身,屈膝行禮,一氣呵成。
她的腿已經很酸了,沈牧遲卻仍一聲不響站在原處。
玉德上前來仔細瞧了她一眼,問身旁的侍衛:「這位可是太醫局郁大人的關門弟子?」
守衛弓身回答:「正是宋醫女。可惜是個啞女,聽不見公公的斥責。」
「啟稟陛下,此人不過啞女一名。奴這就將之打發走。」玉德拉了拉她的胳膊,下巴指向出口,示意她速速離開。
她轉身要走,可是偏偏賊心不死,臨走之前沒忍住,偷瞥了沈牧遲一眼。
聽說,陛下如今正是盛年,連師父也只能每隔半個月去請個平安脈而已,其餘人更是從未有見到龍顏的時候,她便很少聽說他的近況。
真是可笑啊,既是要殺自己的人,她竟有心思關心他的近況。
面紗之下,她唇角輕輕勾起,露出一抹心酸的笑容。
四目相對后,她的心撲通跳個不停,連忙轉過眼去,出口就在十步之外,她一定可以落荒而逃。
「別走。」倏忽間,皇帝已經抓緊了她的左手腕,如若是往常,她會掙一掙,可如今扮作啞女,自然應該唯唯諾諾,不能輕舉妄動。她僵在原處。
「啟稟陛下……宋醫女她聽不見。」玉德連忙再提醒一次。
「讓朕看看你。」九五至尊,說出這話時滿腔皆是請求。
她心中五味雜陳,卻依舊一動不動。
皇帝闊步走到她跟前,咫尺的距離,他俯下身子,雙目炯炯盯著在她的眼睛上,骨節分明的一隻手緩緩抬起來,指腹輕柔地在她額間那朵彼岸花上摩挲。
「這又是什麼?」皇帝問。
「啟稟陛下……此乃黃泉之花曼珠沙華。」玉德環顧四周后,硬著頭皮回答。
皇帝深不見底的眸子半垂,冷聲道:「滾!」
玉德再次環顧四周,讓侍衛們先退下,自己也灰溜溜避往一旁。
周遭忽然安靜下來,只聽見呼嘯的北風吹得兩人衣袍獵獵作響。
皇帝的手已經落在她的面紗一角上,她閉上了眼睛,倘若面紗掉落,他知道她未死,會否大發雷霆呢?她忽然也想知道。
可是師父又該如何?窩藏囚犯的罪名可不小。屆時她一定會咬死說是自己脅迫郁大人,將他撇清得一乾二淨。
那隻手卻停在了面紗外,她耳根處,那溫暖的指腹只觸摸到她的耳根,淡淡的龍涎香氣透過面紗傳入鼻中,她摒住呼吸,生怕會情不自禁去深吸一口氣。
皇帝的目光似浸滿氤氳,頃刻間,卻已又是一淵深不見底的寒潭:「是朕認錯人了。你走吧。」
反倒是她愣了,這千鈞一髮的時刻以為必死無疑,可是卻輕而易舉便逃開了。是應該暗自慶幸的吧,可是為何她心裡似被掏空了,無比悵然呢?
「陛下……」鶯聲燕語,又是一個熟悉的聲音,從石階門口傳來。
她垂著目,並不想去看。可是幾聲奶娃的哭聲,倒是勾起她的興緻。
良賢妃懷裡抱著的嬰兒,剛過半歲,正是當朝第一位公主。沈牧遲的長女。
「城樓上風大,抱她上來做甚?」皇帝負手而立。
玉德見良賢妃上來了,宋醫女卻賴著不走,連忙上前來趕人。
「陛下有所不知,滄凌哭個不停,應是想念父皇了。」她懷中的嬰孩,果真朝著皇帝的方向掙了掙,一雙小小的藕臂努力伸向皇帝,小嘴癟著,不住抽泣。
采苓剛走了兩步,忽頓住步子。原來他的孩子叫沈滄凌,真是個好名字。
「過來吧。讓父皇抱抱。」皇帝的聲音極為溫和。
「您嘞,快走吧。別仗著自己又聾又啞就在此以下犯上。」玉德連忙給她指路。
采苓遊走回了太醫局的內院,見郁墨言和小川正坐在大堂內吃飯。她安靜地走到平時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小川連忙給她夾了塊肉:「姑姑,我爹有點生氣。」
她吐了吐舌頭,確定四下無人後,湊到小川耳旁:「我知道。」
全程無話,連小川都覺得氣氛不好,只乖乖扒完了飯到屋外玩耍。
采苓收拾完餐具,試探性問:「師父。您要喝普洱還是龍井?」郁墨言沒有理她,起身往前殿而去。
次日,郁墨言將人體解剖課提前,采苓一點心理建設沒有,跟在韓醫正身後唯唯諾諾。屋子外卻圍了許多學徒和醫女,統統巴望著能進去大開眼界。
剛步入屋中,便感到一陣肅殺的涼意迎面襲來。一具微胖的婦人屍體挺直地躺在案板上,一襲月白長衫面無表情的郁墨言,就負手站在屍體的一側。唯一慶幸的是屍體的面容被一張白色的絹布遮住了。
「我嘞個去!」韓醫正也打了個寒噤,自語道:「雖是罪婦卻也下不去手啊。還是讓這丫頭划第一刀吧。」
采苓站在他身後,故意踩住他的靴子,他一個趔趄,差點跌進屍體的懷抱,被嚇得當即哇哇大叫。直到郁墨言冷冷瞥他一眼,才站直身體,擺出一派虛心求教的模樣。
「小韓你劃開胸口,讓宋兒劃開腹部。」郁墨言指了指兩處位置。
韓醫正用唇語跟采苓解釋了一番,她兩隻手不斷發抖,只敷衍地點了點頭。
一切都是血淋淋的,即便是許久后想起來,也會渾身不舒服,可是師父卻說他十歲便見慣了人的身體構造。她感覺自己對師父的崇拜又增加了無數多。
可是這次解剖卻讓她清楚認識到胞宮和其它婦人器官,這些都是書冊上畫不出來的。學習結束后,郁墨言又讓他們將各個器官縫回原位,連胸口和腹部上的開口都小心翼翼縫了,三人對屍體鞠了躬,才先後步出小屋。
圍在屋外的人群立即將韓醫正包圍住,紛紛詢問解剖的經過,采苓只覺頭昏目眩很不舒服,可看韓醫正卻意氣風發、滔滔不絕與人講著,彷彿這次經歷多麼值得炫耀。轉過頭去,見郁墨言也看著韓醫正,嘴角勾著一抹欣賞的笑容。她有些沮喪。不對比還好,如此看來,誰是學醫的誰是來混日子的一目了然。
中午,韓醫正端了碟菜到後院來,她一點也沒食慾,所以連面紗也沒取下來,就靜靜坐在案子前。韓醫正將那碟菜湊到她面前:「宋兒,來嘗嘗這碗豬大腸。」
腦海中頃刻間滿是捲成一團血淋淋的腸子,她衝出屋外,蹲在檐下,胃裡翻江倒海,連連吐著。
屋內,韓醫正擺出一副無辜的表情,「郁大人,下官可不是故意的。」說完后,擱下豬大腸又來給采苓順背,竊笑道,「看你今後還敢不敢絆我。」
她很沮喪,並非是被韓醫正給擺了一道,更多的是郁墨言居然沒來關懷幾句。
別人學藝困惑時,師父總會語氣溫和地諄諄善誘:別灰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可是她的師父還是不理她,甚至沒抬眼看她一下。
傍晚時分,下起了小雨,她裹著被子蹲在屋子裡背《黃帝內經》,膳房的阿嬤來敲門,連說帶比劃,意思是她養在的膳房後院里的羊快生了,胎水流出,小羊卻久久無法娩出。
她速速跑去羊圈,見母羊拱腰伸腿,不時痛苦哀叫。她伸手探入產道,只摸到小羊的屁股,無法將其拉出,正不知如何是好,郁墨言拿著醫藥箱就站在跟前,他遞給她用於麻醉的曼陀羅草,一把小刀和剪刀。
母羊的剖腹產很成功。看著小羊從胎膜里掙出來,伸了伸腿,睜開眼睛,她忽然開心到留下淚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讓她在羊圈裡不住蹦躂,嚇得旁邊圈裡的小羊們嗷嗷直叫。
「師父。多謝你教我醫術。」兩人并行穿過大殿後的庭院,她附在他的耳旁低聲道。
他一隻手撐著傘,一隻手提著木製的藥箱,低垂眼睫來看她。她連忙乖巧地雙手接過藥箱,抱在懷中,「傘還是您自己撐著吧,我夠不著。」
他空出一隻手,剛好能將她往傘下一帶,她便穩穩噹噹靠在他的肩頭,他唇角勾起一抹笑,語氣極為溫和:「是你天資聰穎。」
師父終於肯搭理我了,師父還誇我天資聰穎呢?
她心道。面紗下的小臉上早就開出了一朵花,眉眼彎彎似今夜的月牙,舉頭望著郁墨言:「師父,我答應你,從今往後再不會偷跑出去。」
「嗯。」郁墨言垂下眼來深深看著她。
又過了兩日,垂拱殿的小太監匆匆來請太醫,說陛下抱病不起。
韓醫正多問了幾句,小太監道:「前日落雨起風的天氣,陛下站在雨花閣頂久久不願下來,怕是那時候染了風寒。」
采苓正在分揀藥物,忽頓住,小太監看了她一眼,試探性問韓醫正:「這位宋醫女不是啞女么?如何像是能聽見咱們說話似的。」
「公公多慮了。」韓醫正連忙道,「我這就去通知郁大人。」
采苓再無心揀藥材,站起身朝門口走去,卻不小心撞在桌案的一角上,力道有些大,榆木的大桌案抖了幾抖,她卻一聲未吭,甚至沒有看一眼受傷的大腿,只默默離開。
「嘖嘖……果真是名啞女。」公公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