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6章 時間來了
清明雨季一過,時光漸快,這一年不覺櫻桃何時紅,綠芭蕉就似乎在不知不覺間掛成了,無論是文士們的集會,抑或是貴婦間的雅聚,都不約而同的減少取消,連西湖都近乎落寞下來,歌舞停歇,多少伎人都在牽挂著戰事了,偶有琵琶聲摧,和聲唱出的也是志壯的詞調。
但則隨著入夏,荷葉婷婷,蓮苞含羞,哪管這世間有無人欣賞。
陸陸續續的,散居在州縣的宗室都回到了臨安,暫居於畔西園,這是一座皇苑,與宮城倒也相距不遠,落成不足二十載,羿承鈞多有在此賜宴文武百官的時候,「順便」消暑,此處可乘舟直抵西湖,當年的羿承鈞就偶爾御舟遊覽過西湖周邊的酒肆青樓,倒是羿栩繼位后還真沒有這樣的閑睱,所以畔西園倒「荒置」了些許年,又自然這座園廷的雕樓玉柱殿閣樓台都不曾當真頹舊,多少宗室在此聚留,幾乎沒人口出怨言。
他們自是以為,這是暫住,等戰事消停了,局勢安穩了,仍然可以逍遙一方。
覃澤近時主要的職責就是「安撫」這些宗室,但其實這些宗室也著實不需要他來安撫,只要仍舊吃香喝辣,能夠遊手好閒,睡的是高床軟枕,服的是綾羅綢緞,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他們就能放開胸臆吃喝玩樂,敞開懷抱醉生夢死。
這一天,覃澤居然閑得乾脆來看望芳期了。
兄妹兩個喝著茶,聽芳期問起畔西園的狀況,覃澤很輕鬆的應答:「皇室宗親們雖說未曾親眼目睹宋國公父子二人的慘狀,但所謂三人成虎,事件離了長安,傳得越遠,經過的唇舌越多,血蠶蠱這一毒術就越被說得神乎其神,近日我時常聽宗親們說起他們聽到的傳言,竟無不篤信大理毒師已經遣出了數千人入衛,意圖將皇族宗親擄為人質逼迫朝廷妥協休戰,他們盡都人心惶惶,反而是住進畔西園,有禁軍宮衛守護,方才不擔心遇險。」
芳期親耳聽兄長說了這話,更安心了,而有的事,此時當然也不妨跟兄長直言:「晏郎召集宗親至臨安,為的就是擔心羿栩崩后這些宗親互爭輔政之權,屆時儲君年弱,陳聖人便為太后也不能代為處理政事,自然會選定輔政的臣公,可依照法禮陳例,宗室里也該有一位大宗正預政輔佐幼主,宗室們內爭,便不會與輔政的外臣針鋒相對,這樣一來軍政大事倒能更加及時的落到實處了。」
「我卻……有一些話,祖翁尚在臨安時不讓我對三妹直言,我明白祖翁有祖翁的道理,可我實在忍不住。」覃澤看著芳期:「若有可能,三妹妹或者能夠試著規勸妹婿,放下仇恨,何必非要弒君?只要龍體一直不曾『康復』,朝中大事仍由妹婿定奪,或者更加有利於局勢。」
芳期也看著覃澤,良久才長嘆道:「世上確有人具有不計私仇己恨而全大局的胸襟,如東平公,甚至寧受冤屈以一死換得天下人的十載安定,可晏郎他就放不下,很多道理他未必不明白,真要能放下,這世上就不會再有湘王。
隱忍不易,可要一血心頭大恨難道就簡單了?晏郎當時不過一個勢單力孤的少年,要與一國君主為敵,當時但凡是個人聽了,信了,恐怕都得嘲笑晏郎是以卵擊石自尋死路。他一步步的,他所放棄的犧牲的,冒著多大的風險才終於行到了如今最後一步,阿兄或許不清楚,我卻是知道的。
別的不說,就說穆郎,他本是世外之人,也正是因為放不下三字,方才隱姓埋名與羿栩這個死仇虛以委蛇。
羿栩活著,再有一年也許還能聽信穆郎的話閉福寧殿不出,那麼過三載呢,過十載呢?羿栩的病症一直不見起色,他還會繼續相信穆郎?晏郎及我們要全身而退,羿栩必死無疑,所以阿兄,我明白阿兄身為大衛的臣子,終究是不願背君逆上,只是更難割捨對我,對嬋兒的血親之情,必定也不會陷晏郎與不利,阿兄只盼著晏郎能改變想法,可這一事,必不能兩全的。」
芳期不是沒有盼望過更好的事態。
她生在臨安,長在臨安,哪怕是對這座城池割捨得了,可生命里那些親朋故舊,如果可以選擇,她又何嘗願意別後再不相見?要是晏遲能夠放下,願意如辛郎那般繼承東平公的遺願,以社稷天下為重,她更願意留下來,跟晏遲,跟徐二哥,跟辛大郎等等親朋共同捍衛這家國安定。
只是從一開始,這個願望就註定無法實現。
她不會勸晏遲。
如果她勸了,晏遲就會知道她心中的不舍,承受的煎熬,日後他就會愧疚,自責違背了她的願望。
那個人,她的丈夫,已經經遇了太多的悲苦,從他人刀俎下的魚肉,成為現今強勢的人,每一步都太艱辛,她太為他心疼了。
她希望他的日後,生活得更輕鬆更愉愜。
所以她告訴覃澤:「我是一個女子,未讀聖賢書,我眼裡就不將羿承鈞、羿栩視為皇帝,我眼裡這對父子,都不是好人,不值得天下臣民的信服敬重,他們若是普通人,難道犯下的罪行還不該死嗎?
我眼裡的道理就這麼簡單,既為一國之君,最該以社稷為重,皇帝守不住自己的江山,將害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憑什麼一國之君能夠濫殺無辜為非作歹,卻偏要讓臣民捨生忘死顧大局?倘若羿承鈞是個明君,東平公現今還活著,那麼晏郎在報復了害殺母親及兄姐的仇人後,會否聽東平公的勸導竭力輔佐帝君對抗強遼呢?
這世上的因果,因在前,果在後,於皇帝,於任何人,都是如此,既種孽因,便得惡報。」
覃澤也知多說無宜,垂眸道:「是我迂腐了,如若是我,況怕不是因為放下仇恨而不圖報復,只不過是因為實在無能報仇血恨便苟且偷生而已。」
「阿兄不是這樣的人。」芳期道:「阿兄一直明是非,知善惡,為人處世本就以公允律己,若不是如此,當初又怎會不因大夫人及二姐之事對我心存記恨?就此事,阿兄與我的分歧,無非是阿兄認為羿栩活著更利大局,我卻覺得大衛沒有這皇帝才是幸事罷了。」
「父親陪著祖翁歸揚州之前,與我有一場長談。」覃澤忽然道:「父親對三妹妹也存愧疚之情,他親口告訴我,當年娶妻,母親便不合他的心意,但明知父母之命不可違,自己的意願只能屈讓於禮法,於母親是如此,於蘇夫人……更是如此,但無論如何三妹妹是父親的女兒,他不應……」
「厭屋及烏?」見兄長斟詞酌句著實艱難,芳期倒是笑了:「父親對阿娘唯一做錯的事,既然厭惡便從起初就不該隱瞞,要是父親直接告知阿娘,他厭惡阿娘並非完璧之身,厭惡阿娘曾經委身青樓,阿娘也不至於死纏爛打。
不過好在阿娘終於放下了,想通透了,自請求去再無瓜葛,而我,我若是過得艱難,定然還是會埋怨的,不過現今的我再說不幸二字,那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阿兄,人就是這樣,自己過得越好,就越容易原諒他人,好歹父親雖然曾經漠視我,倒也從未施以苛虐,他回回罰我,也無非是抄孝經罷了。」
「三妹妹知道我在犯難什麼事了?」覃澤苦笑。
芳期頷首:「二姐恐怕還是放不下。」
「原本祖翁的意思,是帶二妹妹一同回揚州,但二妹妹死活不願意。」
「現今想想,真正愛惜二姐的人,除了大夫人便是阿兄,雖然二姐不受他人待見是她自己的原因,但確然她比我可悲多了。」芳期略略沉吟,再道:「不過闔家人現在也只唯有我才能震懾住二姐,阿兄放心,真到離開那日,我能保證二姐不會惹生事故。」
「就連父親都還不知曉,他會從揚州直接離衛投往異國。」覃澤也不僅僅只是擔心覃芳姿:「所以父親並不擔心四妹妹……」
「四妹妹是葛家婦。」芳期道:「葛公及葛大尹父子二人在大衛廟堂之上素有清名正譽,便為覃門姻親也不會因此受到質疑,且無論是葛公還是葛大尹,哪怕四妹妹的婆母及長嫂,都不是輕薄情義之徒,葛家在,四妹妹則不會失於庇護,就算真至事急了,葛公及葛家世母的心性,總會為子孫考慮的,那時周姨娘本家的親戚尚在臨安,也可護著四妹妹他們撤離。」
芳期其實明白自家兄長並非不知道這些安排,但事發在即,仍舊難免會為那些至今被瞞在鼓裡,並不知道晏遲會在弒君后突然撤離臨安,遺留下來那些只能應對動蕩時局的親友們擔心,有多少吉凶未卜,就有多少愧疚不安,所以就忍不住反覆詢問和確定,她的兄長,現在已經肩挑覃門嫡宗的大梁,每一個親人都要兼顧到。
「我知道阿兄更擔心的是我,憂慮著日後父親知曉一切實情,又會埋怨我瞞著他,埋怨我罔顧四妹妹的安危,而我的性情,當然也不會向父親服軟的,矛盾不得消除,父女之間形如陌路,可真的能徹底疏遠不顧這隔閡么?有的牽絆,畢竟不是口頭上絕情就能斬斷了結的,阿兄不忍我受這樣的煎熬。」
覃澤剛要應聲,就見青竹傍立的甬道上,晏遲疾步而來,他突然就覺得胸腔一悶,氣息在往上提,丹田處卻像被什麼物件沉沉的壓抑下來。
芳期看見兄長突然就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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