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嗓音
此時此刻的俞音於感嘆間心想:這位心傳禪師的嗓音,無與倫比呀!天底下怎麼會有如此美妙動聽的聲音呢?
然而,此時此刻徘徊於絕望邊緣的俞音,也沒有心思對此多作遐想,只聽得他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地試問心傳道:「心傳禪師,我想拜你為師,於這浮生寺內出家,禪師你看可好?」
「不好。」心傳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為何?」俞音詫異且不甘心地追問心傳道。
俞音不信,難道天下之大,就連空門也容不下他了嗎?
「遁入空門並非一時興起之事,施主的決斷未免太過輕率兒戲了些,何況……」心傳欲言又止道。
「何況什麼?」俞音立時追問心傳道。
「何況施主塵緣未了,出不得家。」心傳接著他方才的話茬,對俞音說道。
心傳的一句「塵緣未了」,無疑於瞬間重新點燃了俞音心中那蠢蠢欲動的火苗,那深陷凡塵俗事、終難以自拔的慾望的火苗。
而慾望,本無分好壞,無分善惡,單看你賦予它怎樣的意義了;而於此時此刻的俞音而言,慾望,慾望,只是想要見到想見之人罷了。
於是,只聽得俞音懷揣著唯一的一絲希望連連試問心傳道:「敢問禪師,你真的看得出來嗎?我真的塵緣未了嗎?」
「施主,貧僧看得出,此時此刻你的內心正在忍受著極大的困擾,只是不知施主的內心究竟因何而困?又究竟為何而擾呢?」心傳連連反問俞音道。
「因為距離,因為錯過,因為遍尋不見。」俞音萬般惆悵地連連回答道。
「那不知施主是否有興趣聽貧僧講一個故事?」心傳冷不丁地試問俞音道。
俞音聞之,欣然回答道:「當然有興趣,心傳禪師,只要你願意講與我聽。」
於是,只聽得心傳語重心長地向俞音娓娓講述道:「也不記得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只記得已然過了許久許久。曾有一位名喚雨久的謳者,以他百轉千回、無可比擬的歌聲一次又一次地征服了世人,也於不經意間征服了少女世蓮的心。世蓮透過雨久的歌聲,深深地愛上了雨久;但她只是遠遠地聆聽著雨久的歌聲,傾聽著雨久的心聲,卻從未試圖靠近過雨久。因為她怕雨久會厭煩她,因為她怕自己無法融入到雨久的天地中去。」
俞音聽到這兒,不由得聯想到了自己。
俞音下意識地緊緊挽住,那是因為他太害怕會失去;而世蓮有意識地保持距離,不也是因為太害怕會失去嗎?
此時此刻,只聽得心傳繼續向滿腹心事的俞音講述道:「直到有一天,世蓮發現自己患上了不治之症,去日無多的她反而不再心存顧慮,同樣也無所懼怕。於是,她鼓足勇氣叩響了雨久家的大門,她想哪怕是近距離地看雨久一眼也好啊!她想哪怕是親口告訴雨久自己的名字也好啊!然而就在她與雨久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她竟得知,原來當她日日遙望著雨久的時候,雨久也日日渴望著能遇到一個同她一般的女子。只可惜,一切終歸是太晚了些。」
心傳講到這兒,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那後來呢?心傳禪師。」俞音深感好奇地向心傳發問道。
「後來,為這遲到的相知而深感惋惜的雨久,試問世蓮為何不早些出現在他的面前,進而與他相知相守。」心傳回應俞音道。
「那世蓮又是如何回答的呢?心傳禪師。」俞音迫切地追問心傳道。
「一直以來,一心只想默默關懷雨久,無論如何也不願打擾雨久生活的世蓮,卻藉口回答說……」心傳欲言又止道。
「她說什麼?」俞音繼續追問心傳道。
「她說,『我覺得與其成為你生命中的過客,倒不如一點一滴地將你刻在我的心裡,讓你永遠成為我心動的理由』。」心傳如實向俞音講述道。
俞音聞之,瞬間愣住了。
片刻之後,只聽得回過神來的俞音深感惋惜地連連感慨道:「多好的姑娘啊!多傻的姑娘啊!」
心傳聞之,點了點頭說道:「是呀,是很好,也是很傻,但是亦很赤誠。」
「是呀,是很赤誠,赤誠到我甚至不知這場不治之症,於世蓮而言,究竟是終結還是成全。」俞音於感慨中質疑道。
「死不是終結,但也絕不是成全。我們不探討生死,我們不研論存亡,我們可以看淡生老病死,但是我們決不能主動放棄生命;因為活著才有機會,活著才有希望。」心傳義正辭嚴、擲地有聲地說道。
「可世蓮也沒有主動放棄生命啊!要知道,很多如同世蓮一般身陷不幸境遇的人,都沒得選擇呀!」俞音無奈地說道。
心傳聞之,接過俞音的話茬說道:「沒得選擇,那就走得從容,將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現給世人,將自己最後的心力心血奉獻於世間。」
俞音聞之,若有所思且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之後,於無限感傷中詢問心傳道:「心傳禪師,那世蓮姑娘可有後悔過?」
心傳聞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回憶著回答道:「無悔,但卻並非無憾。世蓮在臨終前對雨久說,『遺憾,我們錯過了最好的相識』。世蓮死後,雨久了卻塵緣,出家為僧,法號『心傳』,意為『以心印心,心心不異;以心傳心,世代相承』。」
俞音聽罷,淚如雨下。
原來這位浮生寺的現任住持——心傳禪師,便是昔日享譽天下的謳者——新雨此生最為崇敬的人——雨久先生,難怪他的嗓音如此美妙呢!
然而,先前世間卻無人知曉,雨久先生的生命中曾出現過一位名喚世蓮的女子;亦無人知曉,雨久先生的放棄與放下,都是緣於這位名喚世蓮的女子。
此時此刻,只聽得心傳連連試問淚眼婆娑的俞音道:「敢問施主,困擾你內心的距離,是否比雨久與世蓮之間的距離更為無所適從?困擾你內心的錯過,是否比雨久與世蓮之間的錯過更為無可奈何?困擾你內心的遍尋不見,又是否比雨久與世蓮之間的遍尋不見,更為無能為力呢?」
「在雨久與世蓮的故事面前,我哪裡還有什麼需要忍受的困擾啊?抑或是說,在雨久與世蓮的經歷面前,我哪裡還有什麼無法排解的困擾啊?無論困擾我內心的距離,是多麼的無所適從;也無論困擾我內心的錯過,是多麼的無可奈何;更無論困擾我內心的遍尋不見,是多麼的無能為力;至少,我們都還擁有生命。」頓覺豁然的俞音一一回應心傳道。
聽完心傳講述的俞音,不,準確地說,應該是聽完心傳追憶的俞音,一邊擦拭著眼角的淚痕,一邊轉身來到了浮生寺內的伙房,試圖尋覓著一直橫亘在他心間,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的空谷小師父的身影。
而此時此刻的俞音已然從方才的萬念俱灰中,順利地走了出來;而他心中那蠢蠢欲動的直面一切的希望火苗,也已然被心傳回憶中的故事所充分點燃了。
於是,俞音便想著在下山直面一切之前,了卻一段塵封已久的,也在他心上擱置已久的恩怨;當然,這也是他此番上山的目的之一;只不過不是最為主要的目的,而俞音此番上山最為主要的目的,則是找尋並重溫那段舊時的記憶。
而俞音之所以決定順便將那段舊時的恩怨說出來,是因為眼下時機已經成熟了,是因為今時失去了宗親身份庇佑的舒雁,也依然可以穩坐虛實堂總堂主之位了;而真正的百里澤漆,也是時候知曉他那因緣巧合下的身世了。
當然,前提是真正的百里澤漆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不過,這種可能性著實不大,甚至於微乎其微。
而此時此刻的空谷正於浮生寺的伙房內,鍋台前,一邊熟練地為灶上大鍋中將熟未熟的饅頭添柴加火,一邊靜坐於灶坑前前的矮凳上,目光專註地凝視著灶坑內不大不小、不急不躁地燃燒著的灶火。
「又見面了,小師父,我知道並且也還記得你的法號。」一眼便尋獲空谷身影的俞音,初心未改地同空谷問候道。
正靜靜地與灶火為伴的空谷,聞聲向伙房的門口望去,映入他的眼帘自然是那個同他一樣的小個子,那個容顏絲毫沒有改變、心境卻同兩年前截然不同的小香客。
「俞施主?」瞬間回想起俞音的空谷,不甚確定地試問俞音道。
俞音聞之,實言坦白並糾正空穀道:「空谷師父,十二年前,我曾對一個人說過,信任是相互的。空谷師父你是出家人,自然不會對我打誑語,那我也不能再欺騙於你了。其實,我的真名並不叫做俞音,而是喚作穀梁音。」
空谷聞之,平靜地搖了搖頭,然後語重心長地勸慰俞音道:「俞施主,切莫將此事放在心上。名字只是一個稱謂,無所謂真假,又何來的欺騙之說呢?更何況,施主你所隱瞞的只是你與生俱來、無從選擇的稱謂而已;而施主你告知於貧僧的,才是你真正想要示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