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公主咽氣了么
「公主咽氣了么?」
暑熱炎炎,屋外男子隱約清冷聲音,冷漠得沒有起伏。
新制的朱紅朝服和赤金冠帶都做便了,只等公主咽氣,他這個不能授實權的駙馬後腳便可入朝為官。
沈玉臨等這一日許久,整個公主府上下也盼著。
此時——
陳設華麗的內室,藥味和不知什麼氣味混雜一起,腌臢難聞。
金絲綉鳳的紅綃帳中,年方二十一的柔嘉公主宋清詞神志不清地躺在那裡,形容枯槁如老婦。
她原是金玉一樣的品貌,初雪堆成容顏,冰霜化作肌骨,初下降時,連滿心不願尚公主的沈玉臨也驚艷了一把。
兩年前先帝駕崩之後,繼位新君作為宗室子,對先帝留下的幾個公主實在沒多少手足之情,全然不聞不問。
公主的名頭聽起來尊貴,實則全仰仗做皇帝的父親,父親死了便依靠做皇帝的兄弟。
可惜先帝沒有親生子,如今坐皇位的不是公主們的親兄弟,她們只能任人揉搓。
本朝祖制,駙馬不可在朝為官,防的是他們借公主的勢亂政。
這些駙馬本就不情不願,礙著皇帝岳父的臉不敢如何,皇帝一駕崩,各家駙馬就紛紛出手了。
沈玉臨是江南大族沈家嫡系,自小飽讀詩書還算要臉面,直到先帝駕崩快兩年宋清詞才病重垂危。
死在宋清詞前頭的就有她庶出的兩個小妹妹柔德和柔良,甚至最早咽氣的柔德,僅在先帝棺槨抬進皇陵后第三天就跟著草草出殯了……
「公主『咽氣』了么?」
「那小白獒原是皇上賞的,厭棄了也不能丟,帶到後院去養吧。」
宋清詞耳朵里一陣低聲,卻不是沈玉臨冷如金石的聲音,而是宮中教引嬤嬤端方的嗓音,不疾不徐。
她仔細一聽,才聽明白不是「咽氣」,而是「厭棄」。
宋清詞昏昏沉沉地從床上坐起,旋即驚訝自己病得快死了怎麼還有力氣起身。
沒等她想明白,宮裝明麗的宮女們魚貫而入,腳步沒有半點響。
剛才在屋外說話的嬤嬤緩步進來,嘴角笑意不多不少,「公主今日醒得早了一刻鐘,奴婢一會兒就讓太醫局送安神茶來。」
公主的身子是金玉雕成的,錦繡堆成的,千尊萬貴,半絲異常她們都要警醒。
想到這裡嬤嬤暗暗嘆了一口氣,心說在公主出嫁后住在公主府已經簡薄許多了,從前在宮裡只比現在更精心十倍地養著。
宋清詞怔怔地看她,很快又看四周的陳設和身上的衾褥。
半晌,嬤嬤湊近了,才聽她輕聲呢喃,「小白獒,小白獒……」
她想起來了。
小白獒是南洋進貢的新奇犬種,通體雪白可愛,先帝一見就很喜歡,頭一句話就說:「快給我大囡囡送去。」
他的大囡囡就是宋清詞,先帝的嫡長女。
當時陪同接見南洋屬國使臣的大臣和內侍眾多,眾人都一副見慣不怪的神情,使臣們語言不通,一度以為天朝皇帝陛下口中的「大囡囡」是某個得寵皇子。
得知先帝沒有親生皇子之後,使臣嚇出一身冷汗慶幸自己沒有當場發問——
那是先帝駕崩前三個月的事了。
她腦中思緒飛快地轉,生平頭一次想那麼多。
以往她不過事事按照禮儀規矩來,矜持端方,宮裡宮外從無半絲行查踏錯,唯恐丟了皇家顏面。
人人誇她端莊柔善,可她那一輩子哪裡是活的?
如今想來,不過廟裡金雕菩薩,旁人手中提線木偶。
「公主?」
這片刻的愣神,教引嬤嬤已經皺起了眉頭,對公主今日的舉止不太滿意。
完美無瑕的公主,不應該當著這麼多宮人的面發獃。
尤其是發著發著呆,那張白玉似的清透無瑕小臉,還漸漸露出些狠色。
嬤嬤看呆了,她在公主身邊服侍了十幾年,從沒見公主臉上出現過這麼不得體的神情。
敢是魘著了?
正想輕推公主一把,宋清詞忽然抬起頭,眼底一片清明。
這下反倒嬤嬤愣了,很快回過神,送上茶盞,「公主請漱口。」
宋清詞按著以往的規矩用香茶漱口,而後由侍女服侍凈臉、更衣、挽髻,一套流程行雲流水。
侍女正要照常扶她去窗下款坐,宋清詞卻一氣兒朝門外走去——
還順手解下了掛在壁廂的玲瓏寶劍。
侍女們齊齊一愣,緊接著聽見嬤嬤這輩子最失態的叫喊,「公主!」
莫非公主一氣之下,要提劍去殺了駙馬那些無禮的妖精妾侍?
還是……
殺了一貫客氣疏離的駙馬?!
這個念頭從嬤嬤腦中冒出來的時候,她差點昏死過去。
失態的不止她一個。
「來人!」
宋清詞手持寶劍一路出了上房,整個府邸所見之人沒一個不驚詫的。
她既沒往妾侍們住的飄絮院去,也沒往駙馬的清輝閣去,反倒一路殺到二門外,振臂一呼——
「所有親衛聽令,隨我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