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宮花寂寞紅
()入夜,美月當空。洗梧宮裡一片清寒。御簾后層層疊疊堆溢出美麗的裙裾。我捧著剛調製好的薰香,放進香爐里點燃。如煙妃子腆著肚子搖著紈扇,和氣地談論著雨後秋夜的圓月。我站在寢殿一角,看了看天空那輪冰月。我身旁的一名女官以肘輕輕撞了下我。我回過神來,低下了頭,做出恭謹的樣子。素白衣衫的命婦貴媛們各個模樣靜好。她們黑色的長發披在腦後,好像散開在衣衫上的墨汁一般。正說著,忽然一陣馥郁的衣香襲來。我聽到通報,臉微微一紅,略略抬起眼皮。靜涵公子已經走了進來。幾名女官幫他除了身上的外衫。他面龐清瘦,此時帶著些許疲勞,看不出皇儲的尊嚴,反而有些柔弱的美貌。他徑直走到如煙妃子面前,問了安,我趨步上前,把他帶來的名貴藥材接下了。不敢抬頭看,手指交觸時,只是覺得呼吸都有些局促。如煙妃子是皇上第五十二妃,出身並不大好,僅僅是一位參將的女兒。我卻是喜歡她的。在宮廷女子身上,我總是能夠聞出花朵腐爛的氣味,不是很劇烈,隱隱的,一絲一絲在筆尖縈繞。然而她卻並不如是。靜涵公子問安后話題就轉到了兵部尚書家那位女公子的親事上。我捧著葯正要退下,忽然聽到內里一片呼喊之聲。如煙妃子捧著腹部,神色極為痛苦。我疾步上前,和其他幾名女官一起侍奉著如煙妃子回寢殿安歇,心裡一片慌亂。究竟誰才是……妃子安定下來后,只留下了機敏的蔥雪侍奉著。我回到自己屋內,因為剛才手忙腳亂了一陣十分疲乏,只卸了釵環,沒有梳洗便倒在了榻上。摸索著從枕下拿了絲綢袋子,取了筆記和一塊女捕玉佩。借著枕旁燭火,我取了炭筆,景寧和洛川說的話都記了下來。壺鳶今天沒當值,說是生病了。我看著本子,越看越亂。我姓花,是花木蘭第八代外孫女,隨母姓。父親給我取名花襲人,母親給我取名花白白。按照規矩,父親取的名字是不算數的,我還是叫白白。及荊禮上,我襲了母親的官職,做了一名女捕頭,又蔭了父親的官職,在宮中做了一名女官。微涼的風順著微微敞開的門,吹進我簡陋的廂房。棉褥有些濕黏,我怕冷,把被子往上面拉了拉,卻固執地推開格子窗,看著月光下那片花開欲燃的紫薇。窸窸窣窣的聲響,我把本子塞進懷裡。壺鳶一身酒氣走了進來,她在梳妝匣前看著自己的臉,「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她是在宮裡帶我的姐姐。我隨她同寢同食,聽從她的吩咐。我從屋角取了痰盂給她放在腳邊,又為她斟了一杯熱茶。她面色酡紅,只飲了一杯。借著月光乜斜著眼睛,歪在梳妝匣上看著我。「白白,姐姐老了么?」絲絲酒臭撲面而來。我抬起頭,看著她薄有姿色的臉,她眼角的淚溝深深的,脖頸鬆弛,和宮裡大多粗蠢女子一般,對虱子和骯髒的裡衣不以為意。我有些惶恐地意識到自己有些肆無忌憚,復又低下頭。壺鳶手指輕輕扣著胭脂盒,下嘴唇無意識的翹高了些。我剛吁了口氣,胭脂盒就已經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正中眼角,我輕叫了一聲,低下頭捂住汩汩流血的眼睛。頭懵了一下,咬著唇片不說話。「看不起我是么?我最起碼也混到了三品副總管!你呢,你看看自己幾斤幾兩!」她的聲音抬高了八度,似乎故意吼給宮院里其它房的女官聽,「眼皮子淺,撿了高枝就想往上飛!手腳還不幹凈,留著你有什麼用?」揉了撒了半張臉的胭脂,我幾乎想要哭出來。想起母親的臉,咬緊牙關隱忍下來,只是端了盆熱水跪在一旁請姐姐梳洗。壺鳶氣舒了些,伸開雙臂讓我為她寬腰帶。寬腰帶可不像它聽上去那麼簡單,宮女的服色按制是四臂長,一肩寬的腰帶。也就是說,我要把一條比我還要高大半頭的腰帶解下垂直盤進銅盤中不沾染地面塵土之氣,手勢姿態都不能出半點紕漏。我屏著息輕手輕腳,壺鳶卻嫌我慢,一把推了開來,把腰帶拆了扔在床上。我坐在屋角,看著她在鏡台前吐了口水揉開用炭畫出的眉毛,那是一種可愛的柔灰色的眉毛,又揭掉了眉心的梅花樣的金箔扔在桌上。「姐姐,我沒有挑高枝。」壺鳶指尖略停,扭過頭:「呸!」「姐姐今天是去函玉宮值班了么?」問得有些小心翼翼。壺鳶的聲音充滿不屑:「小賤蹄子,打聽起來姐姐的事情了。」「白白不敢,只是……擔心姐姐。」壺鳶扭過身子專註看了看我,又擺回身子:「我有什麼好擔心的。」我斂了裙帶站了起來,低眉回首嘆道:「喜歡靜涵公子的女孩兒是極多的……姐姐。」沒在看壺鳶,我走進院子里用木桶打了井水洗了臉。拔了釵子散了頭髮,倒也自在,水珠沿著黑色的髮絲上一滴滴滾落下來,。紅色的胭脂在剛剛用來濯面的清水中好像鮮血般洇散開。本是玫瑰精工細作的膏子,卻有一點不應該有的味道。我心裡瞭然,最近洗捂宮配發的胭脂,都是這樣摻了些蓮蓬草的。長期浸染肌澤,對普通女孩子倒是沒什麼,若是身懷六甲的話,卻是極易小產。搖搖頭,宮裡的事情,該看到的就看到,不該看到的就不要多管。此事與我無關。從袖子里慢慢抽出了生娟手絹,擦洗著臉。眼睛卻不自覺瞅著東廂那間屋子。剛才那麼大的動靜,其它屋子都亮著燈火,獨這一間,不聲不響。這是景寧的屋子。景寧,是去年臘月進的宮,那天冬雪初霽,她一身裘衣進的宮,將身後被薄雪覆蓋的方磚踩出一個個纖細的腳印。她模樣靜好,如雨如霧的眉宇間是江蘇女子特有的水汽氤氳。母親說過,越是溫柔知禮的人,越有可能內藏城府。手指在井水中感覺到一絲徹骨的寒意,呵了手,我回到屋子。壺鳶已然鼾聲四起。自到了宮中,我事事小心,步步留意,卻總被視為孤高自許,落得落落寡歡,只那景寧,因著溫柔沉默的性子十分討好。雖母親說了,只是讓我做兩年宮女應應景,順便查了金國細作的事情,我心中卻總有些抑鬱難平。只盼著母親早日接我出去罷。之事與我何干,我扯開讓我透不過氣的裡衣,躺了下來。夜涼如水,清漏流寒。這一夜,註定不會平靜下來。三更時候,就聽見蔥雪回來叫了一行人去,我正要起來,壺鳶一把把我按了下去,她跪坐在我的榻邊,一雙眼睛涼涼的。等待外面人聲平靜了下來,壺鳶才鬆了口氣。「如煙妃子小產了。」她擠擠眼睛,「這種事情,離得越遠越好。噗……蔥雪,枉你聰明一世,這次可要跟著小公子殉葬了。」覷了我一下:「這次我們可是躲過了一劫了,你看看,嘖嘖。」我愣了會兒,顫聲道:「應該不會這麼快。」「這架勢,不是小產了還能怎樣?今天晨起我看妃子的臉色不大對。不抹胭脂整個人都好像薄紙一般,風吹一吹就壞了。」「我……我還是去看看。若是妃子今夜無事,我們內侍女子又沒有趕到,怕是不好。」壺鳶愣了愣。我穿上絲縷鞋,把壓在紙盒裡的女官服取了出來,麻利卻也潦草地穿戴了拉開門跑了出去。宮內人聲寂絕。我只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轉進椒香殿,看見薄霧濡濕的葉梢用露水點染著垂掛而下的帷幔。我喘著氣走到廊下,屏息侍立的女官看見我來,一臉驚訝。「總睡不踏實,心裡不知為何一陣發慌。」我捂著胸口,平息下來,「妃子還好么?夜裡那腹痛不當緊。」女官的神色卻不大對。其中一個甚是拘謹地答道:「御醫來看過了,說是無礙的。」我微微笑著:「那便好。有什麼事情姐姐記得吩咐。」女官一禮,我正要退去,卻忽然聽見殿裡面隱隱有男人的聲響,心跳陡得加速了,握緊袖口,瞥了眼那掛帳上映出的身影。已是深夜了,靜涵公子竟然還不回去么!一股子火焰似乎燒到了我的耳朵邊上。匆匆退了開。愣愣站在椒香殿外,我失了魂般不知怎樣做想。如煙妃子十四歲進的宮,十五歲冊封的妃子,算來,竟比靜涵公子還小上幾歲,雖然天性溫柔和順,卻有一份木訥不通情理之處,不會是……「是誰?夜間在宮中隨意行走?」一聲喝令,我呆了呆,抬起頭。見是一位參將帶著軍官巡夜,忙襝衽拜下。「洗捂宮花白白,夜裡擔心妃子,進殿看看。」一隻燈籠提了起來,映著我的臉,我心跳加劇,把臉埋得更深了些。原本只是簡單的盤問,加上我洗捂宮女官的裝扮,應該立刻放行才是,可那人看著我卻出乎意料的久了些。「花白白么?是劉巡捕家的女兒?」旁邊一個軍官嘿嘿笑著。我臉紅得更加厲害,說話都有些結巴了:「那、嗯、我是劉巡捕家的、女兒。你們是父親的朋友么?」不知怎的,一說出來,一幫子兵們都笑了起來。我感覺氣氛有些不對,卻僵在那裡不敢動。「都給我閉嘴!」那名參將喝令道。我抬頭看了他一眼,既然抬頭看了,那麼跑起來也沒什麼當緊的,我腦子一片空白,居然不顧法度禮節奪路走掉了。只覺得耳邊都帶著辣的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回到了自己冰涼的榻上了。把臉埋在枕頭間,腦海中卻一直過著那個畫面。倦怠的眼睛。柔軟的頭髮,唔,竟然和炭筆畫的眉毛一樣,是淡淡的柔灰色的。半睡半醒之際,我考慮的倒不是洗捂宮裡那樁秘密的,倒是頭髮要怎樣才能長成那種淡淡的柔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