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驚畫扇
()宮裡芙蕖花開正好,頭頂玉蘭海棠枝椏沉重,山石邊幾枝牡丹花色傾國,幾個紅口白牙的宮妓站在水塘邊,咿咿呀呀地哼唱著新填的詞曲。即使我從未來過,也知道此地便是長公子靜哲的宮苑。欄內遍植玉蘭海棠牡丹取自玉堂富貴春,好女色,醉心絲竹管弦之樂,這些趣味,早在市井坊間傳遍了。繞過一處假山曲水,我隨著蔥雪來到一個翹角飛檐的亭子前。隔著青色的湘妃竹簾,我看到了傳說中這位被廢黜的皇位繼承人。青木案上攤開蠻箋,提了一根狼毫筆,宮袍長發男子拄頜閑坐。他眉峰微微蹙斂,似乎在思考什麼沉重而複雜的問題。蔥雪帶著我跪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好久,他才恍過神般側著頭看了我一眼,斜插著髮髻的碧玉簪鬆鬆垮垮好似隨時都能散了開。丹鳳眼微微上挑著,懶散而又漫不經心。「長公子——」蔥雪把魂游太虛的的靜哲喚醒,一伸袖子柔弱無骨的點了我一下,「這就是劉家的那個姑娘了。」散漫的眼神再次回到我的身上,好像絲絲涼意滑過我的臉頰。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唔……」靜哲看了我一會兒,又一次懶懶的低下頭,「帶她去。」不敢多言,低頭謝了恩。靜哲臉上緩慢流淌出微微的笑意,伏在案上的他,好像隨時都會睡去一般。蔥雪斂了裙子,攙扶著我起來了。我心裡有點微微的驚訝,畢竟蔥雪一直心性很高,也並不怎麼喜歡同為女官卻總是形單影吊的我。我慌抽回了手,又覺得有些唐突了,佯作取絲巾,小心看她,卻也並未有慍色。我被引進蘭陵宮深處,越往裡走心情越是忐忑,好像每一步都踩在鼓點上一般。荼蘼花夾道而開,旖旎浮華的味道散落一地,人聲寂靜。溫熱卻也糜爛的花香洶湧潮水撲面而來。蔥雪態度恭謹,只帶我走進重重門廊的最深處,闔了雕花門,我抬頭四顧,只見楊妃色的疏落紗簾隨風飄拂,檐上銀鈴叮咚悅耳,秘色瓷瓶中插著幾枝新鮮的睡荷,幾個身著白紗的侍女來來回回提著用龍涎熬制的香湯嘩啦啦倒進蓮花木桶里。這是?我略略怔忡。清然立於漸漸氳散開的熱氣中,耳邊恍惚聽到蔥雪低聲喚著:「白主子,寬衣。」始料不及的稱呼。我呆立那裡,略略側過頭看著蔥雪,她白皙纖仄的手指已經探了過來,眨眼間,身上淡色的女官服已經頹然掉落在地,平時穿衣服愛惜慣了,女官服總是包在紙盒裡,我下意識低下身子,指尖剛觸到這身衣服,心裡就有什麼東西碎了開。不用在乎了,以後,你再也不需要這件衣服了。我垂下頭,黑髮堆落在地面,絲絲涼涼地裹住了自己。慢慢地,我意識到了什麼。蔥雪把我強撐起來,彼此都是心裡明白的人。發生了什麼,我自然不需要她多言。今晚將是我作為妃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為長公子侍寢,就和曾經宮中傳說中的無數女孩子一樣。永遠也沒有離宮的那一年了,即使我從16歲熬到廿五歲。我將永遠困在這裡。蓮花桶就在眼前,行屍走肉般被攙扶著抬起玉足踏入溫熱浮香的水中,心卻好像搖落枝頭的沉重的花。宮女滿滿地掬了一捧熱水。水珠紛紛滾落。幾乎灼傷自己。「白主子,要快些呢。晚上還要行合巹禮,長公子還等著呢。」一邊的宮女微笑著催促。誰是你的白主子。我無奈地起身,蔥雪遠遠地躲著,幾個宮女為我著了春紗,草綠色的一痕抹胸,倒也涼快自在。我被扶到古鏡台邊,一個宮女打開了曲帳畫屏,讓屋子也亮堂了些。綰青絲,畫黛眉,胭脂點染開,是我一直艷羨的桃花妝。只不過,此時卻有了絲凄慘的味道。蔥雪遠遠看著,目光冷淡。鏡中的自己,不知何時已然淚水漣漣。「你們都下去……」忽地,好像她也終於忍不住了,蔥雪這樣吩咐左右侍女。眾女子不敢違背,紛紛退去,她撩開帷屏,聲音雖然沒有敵意,卻也沒有多少好感,「白白,我不想你日後恨我。」「我已經開始恨你了。」她絞著手上的絲帕,忽地笑了:「傻丫頭,你可知道為什麼你會有今天?」「木秀於林,而風必摧之。」「錯了,是你嘴巴太不嚴了。」她的眼神和以往一樣凌厲,一根玉指比劃著,怕我不懂般,「姑娘,隔牆有耳,更何況這深宮禁院,你和桂悟的事情,早已經傳到公主耳朵里了。公主是長公子的一起長大的同胞妹妹,長公子能這樣對你,已經很客氣了。」早就料到了,果真是這樣。吁了口氣,不知是慶幸還是其它。至少,我的身份沒有被揭穿。「那樣……謝謝你。」蔥雪似乎有些驚愕我會這樣淡然接受。我只垂下頭,不做聲,任淚水沾濕了衣裳。「真是……懦弱呢。」蔥雪一聲長嘆,摔簾而去。侍女們紛紛走了進來。看到淚涔涔的我,也只是會心一笑。涼薄如這即將到來的夜,沒有一絲讓人驚喜的地方。哥哥,你在哪裡,如果是你的話,絕對不允許這樣的情況發生的對么。這樣屈辱。你看到,會不會傷心。外面有一個宮人躊躇的問話:「都備好了么?」侍女持著粉盒正在我的耳根做最後的點補:「唔,馬上馬上,你先進來。」借著鏡子倒影,我看到一個尖嘴猴腮的宮人,抱著一襲猩紅的被子。我咬了下唇,真是欺人太甚呢。宮女只扶著我,沒有任何預兆的,除去了我身上的絲衣。喜被裹著一絲不掛的自己,羞辱也好,氣憤也好,為今的我也只是閉著眼睛不想說話。那宮人扛著自己,慢慢走過宮牆間的小路。只當她是一個物品。這就是宮裡的規矩。每一個妃子盼望著得到。「喂喂喂,這是誰啊?送妃子么?」在喜被裡,只能聽見外面的聲響卻看不清楚,頭朝下,眼睛甚至有點充血。只覺得這個聲音有種莫名的親近。「神武將軍呵。」扛著自己的人略停了腳步,「小的是在給長公子送人的。」毫無預料的,我聽到了劍出鞘的聲音。這個聲音清朗好似風吟。身子顫了顫,發簪掉落在地,黑髮亂了些,灑在空中絲絲飛舞。「將軍……將軍你想做什麼?等等……」扛著自己的人渾身都在顫抖,說話都不利索了。「哎呀呀對不住哦,咱認識這個妹子還挺熟得,今晚天冷的狠呢,咱想留下妹子一起喝會兒酒暖暖身子。」微微睜大了眸子,呼吸聲清晰可辨。我感覺自己慢慢地從那個士兵的身上滑落了下來,好像一捆稻草一樣掉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