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使命
再見靈塔,杜嘲風的心情有些複雜。
靈塔的塔基是當年白無疾留下的,建造之法也不算複雜,站在這座如山之塔面前,感受它其中所匯聚的靈力,足以讓任何一個修士感受到自身的渺小。
在一切尚未發生的時候,他們曾經天真地以為,即便靈河泛濫、修士靈力枯竭,只要保有此塔,那洛陽大抵也能熬過幾個年頭,撐到靈河沉落的那一天。
然而在真正領教過來自天道的毀滅之力以後,這種準備就成了笑談——長安的消逝只在瞬息之間,根本沒有給人留下任何反應或掙扎的機會。
造塔之舉……真像是一個海邊玩沙的孩子捏了一座沙堤,還指望著以它來抵禦尚未到來的海嘯。
沿著架在山體內壁的懸空棧道,魏行貞與杜嘲風繞著靈塔走了一圈。杜嘲風問及魏行貞與馮嫣這幾日的去向,魏行貞逐一告知。
在聽得馮嫣與魏行貞是被接連不斷的天雷逼去域外之後,杜嘲風心下著實驚駭,這種驚駭甚至遠遠超過之後聽魏行貞談起的十二域土崩瓦解——就在這一點極小的細節中,杜嘲風彷彿窺見了天道的局限。
天道竟也有所謂的好惡憂懼……
那這與人,又有什麼分別。
此刻再想起消失的六符山、山下的馮稚岩……這零零碎碎的拼圖在杜嘲風腦海中漸漸架起一組龐大的圖景。
他如今才反應過來,不久前有過無意一瞥的石人,恐怕並非什麼突然出現的怪物石獸,而是這四百年來一直被鎮於地底的姑射啊……
兩人繞塔一周,又回到了原點。
魏行貞的目光注視著塔身,若有所思地喃喃了一句,「還不錯。」
杜嘲風對這個評價有些意外,「你認真的?」
「認真的。」魏行貞停下了腳步,「單憑這其中貯藏的靈力,也足以構建一個覆蓋洛陽的結界了。」
杜嘲風並不信服——再稀少的靈力,只要撐得足夠單薄,就能構建一個足以覆蓋洛陽的結界。
只是那樣的結界又能抵擋得住什麼呢。
杜嘲風忽然嘆了口氣,而後低聲道,「不好再耽誤了……我能不能再拜託你一件事?」
「什麼事?」
「靈塔中有一條通路直接洛陽。」杜嘲風指了指不遠處的另一條山路的入口,「既然入山以後,天雷就暫時放過了我,想來之後應該也不會再與我為難,我一個人回去就好——但歸墟山那邊,五郎還困在那裡,你跑得快,就先代我直接去接應他吧……我們洛陽見。」
……
小山的木屋中,馮易殊坐在床榻邊閉目休息。
不久前遠處突然響起一連串的雷鳴之聲,好像天上持續不斷朝地面落雷,前後足有小半個時辰之久,直到後來更遠處的轟隆聲又起,這邊的雷聲才漸漸稀疏止息。
馮易殊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只是那雷聲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時候姑婆同他講的修仙故事——說不定真是哪位道友在岱宗山一帶渡劫呢。
就是不知道杜天師有沒有受到波及……
馮易殊在心裡算了算杜嘲風的腳力與這裡到洛陽城的距離,憑天師一貫的速度,那會兒應該是已經回到城中了,不用為他擔心什麼。
馮易殊又抬眸望了阿予一眼。
雖然這間屋子裡此刻除了他和阿予外,就剩下一個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賀夔,但馮易殊依舊警惕地覺察著周圍的一切變化。
窗外雨聲不停,他握著阿予的手,始終沒有鬆開。
忽然,他感覺阿予的指尖動了動。
馮易殊幾乎立刻直起腰,「阿予?」
床榻上的阿予確實已經醒來,她的眼睛半睜著,神情淡漠地望著天頂,還帶著一點懵懂的惺忪睡意。
聽見馮易殊的聲音,她稍稍側目,臉上綻開一個淺淺的微笑。
馮易殊鬆了口氣,他把阿予的手背貼在自己的臉頰上,低聲道,「還好,差不多隻過了三個時辰。算起來……也就是七年?」
阿予望著他,眨了眨眼睛。
「找到辦法了嗎?」馮易殊問道,「你都看到了什麼?」
「狻鷺……」阿予低聲喃喃。
「狻鷺?」
「在鳴叫過三次以後……如果繼續鳴叫,會怎樣……」阿予輕輕地呼吸,「我……看到了。」
馮易殊微微顰眉,阿予的話令他突然感到一陣不安。
「……會怎樣?」
「在三次鳴叫以後,它們會褪去所有的羽毛……回到天道的巢穴中,變成一隻雛鳥,直到羽翼豐滿,它們就會再次啟程……飛向人間。
「周而復始,周而復始,一直這樣巡迴……不會停下。」
阿予短暫地閉上了眼睛,又緩緩睜開。
「只要世上還有紛爭,還有輸贏無定的戰局,狻鷺就會一直重生下去……因為它們是報勝的預言鳥,這是……生來就註定的使命。」
馮易殊握著阿予的手,越聽越覺得不對勁。
阿予此刻的聲音,比從前任何時候聽起來都要虛弱,儘管她的手指微微蜷曲著放在他的掌中,像是握住了他的手指,但女孩子的手只是搭在上頭罷了——阿予的手上根本沒有一點力氣。
「你不舒服嗎?」馮易殊關切道,「怎麼這麼憔悴……是不是去的時間太久,所以耗下的精力太多?要是太累了你就先別說話,先睡一覺。外面還在下雨,這一時半會兒的我們本來也哪兒也去不了……
「我們都別著急,不管最後解除你和瑕盈契約的方法到底是什麼,都等你養足精神再——」
阿予搖了搖頭。
「瑕先生,已經死了。」
馮易殊一怔。
瑕盈……死了?
他驟然想起先前杜嘲風突然驚醒的事,這才有些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是了,正是因為瑕盈死了,所以他下在天師身上的咒術也就隨之解開。
想到這裡,馮易殊目光微亮——如果對杜天師是這樣,那阿予身上的契約,是不是也就一併順勢消除了呢?
還不等他詢問,阿予已經笑著開口,「……現在,我就是自由的。」
馮易殊舒了口氣,他靠在床邊,把下巴放在床沿上,「太好了……你剛才突然說那些有的沒的,把我嚇一跳,還以為是出什麼意外了……」
阿予又笑起來。
馮易殊望著她,「既然瑕盈死了你就自由了,那你怎麼過了這麼久才醒——要確定這件事很費功夫嗎?」
阿予搖了搖頭,「不用費什麼功夫,很快。」
「那……」
「待了這麼久,是因為,我想找另一些事的答案。」阿予輕聲道。
「什麼事的答案?」
阿予笑道,「……讓五郎,也能夠好好活下去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