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不去想
天幕永遠是陰沉沉的昏黑色,從昨日六符山消失以後,天上的濃雲就沒有散開過。
不時有駭人的長嘶從北方傳來,眾人時不時就能感到腳下大地傳來一陣或輕或重的震動,但人們很快習以為常,沒有人再問這地震的來源。
第一次漫長的朝會散場后,杜嘲風與馮易殊也跟在朝臣中離去,女帝暫時地赦免了他們各自的罪過,好讓他們頂著將功折罪之名,在這最後的七日里各盡所能。
離宮前,馮嫣去太初宮向孫幼微告別,在殿外走廊,她看見一個一身素服的少年與自己擦肩而過,少年看起來與小七五郎年紀相仿,眼眶微紅,在撞上馮嫣的右手以後,他極快地抬頭瞥了馮嫣一眼,向她微微頷首,算是致歉,然後飛快地離開了。
馮嫣轉過身,有些在意地向近旁宮人開口,「那位是……?」
宮人始終低著眉眼,「回公子,是晉王孫。」
馮嫣沉默地回望少年的背影,在他身上,馮嫣感到了一陣強烈的恨意。
「公子。」宮人在一旁輕聲開口,「陛下還在等您。」
馮嫣收回目光,邁步進殿。
孫幼微在御座上閉著眼睛。
「陛下。」馮嫣像從前一樣在略顯空曠的大殿中跪坐,「我也要出宮了,還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嗎?」
「幫朕送個口信吧。」孫幼微低聲道,「昨晚事情太多,完全把這事忘了……」
「您吩咐。」
「你去找唐三學,告訴他朕需要一批信得過的下臣,來幫朕整理這些年的文書。」
「陛下心中有人選嗎?」
「有。」
孫幼微有些疲倦地往後靠在了龍椅上,低聲說出了一串姓名。
聽到第三第四個的時候,馮嫣心中微動——這些名字全都是先前晉王提及的,要和他一道離開洛陽的臣子。
「如果這些大人手頭也有一些要緊事——」
「讓他們放下手裡的事,先顧朕這邊,」孫幼微緩緩道,「朕這裡……是第一要緊事。」
馮嫣雙目微垂,「臣明白了。」
孫幼微有些睏乏地望著馮嫣,「阿嫣。」
「臣在。」
「你覺得姑射……非死不可嗎。」
馮嫣倏然抬眸,望向座上的女帝。
女帝仍閉著眼睛,她聲音沙啞,帶著一點嘲諷的笑意。
「如果朕是姑射,朕就……一個都不原諒。」
……
當馮嫣踏出太初宮大門的時候,她看見魏行貞就站在外面等候。
魏行貞回頭看了她一眼,一句話也沒有說,又很快轉頭看向檐外的大雨。
馮嫣一聲嘆息,她慢悠悠地走到魏行貞身後,悄無聲息地靠在了他的背上。
魏行貞皺起眉頭,「別搞這些沒用的。」
馮嫣並不接話,她的手繞過魏行貞的腰,將他緊緊地抱住了。
魏行貞裝模作樣地掰了幾下馮嫣的手,而後微轉過臉,「是不是姑射死了,這些事就結束了。」
馮嫣閉著眼睛,「大概是吧。」
「我們只要等就可以了?」
「大概是吧。」
「等到正月十六?」
「嗯。」馮嫣忽然想到了什麼,雙眼微睜,「姑射現在在哪兒?還在岱宗山一帶嗎?」
「在,離洛陽至少有二百里遠,」魏行貞說道,「先前我用瑕盈把她引到了岱宗山的邊界,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她沒有追著我回來……看起來像是被什麼重新給困住了。」
馮嫣想了一會兒。
應該……是伏羲吧。
姑射說過要直取洛陽,那些隨她一起在地表浮現的妖霧也一直在向洛陽湧來——這些慘絕人寰的殺戮所引來的罪惡,是她削弱天道伏羲最好的方法。
馮嫣的目光落在魏行貞腰側的佩劍上,她伸手輕撫參商的劍柄。
「下克上之劍……」馮嫣喃喃道,「也許,就是當年姑射準備用來斬殺伏羲的劍?」
魏行貞一下想起方才馮嫣與女帝的談話,「你也同情她?」
伏羲與姑射之間的恩怨,她也只是從馮黛那裡聽到了一些隻言片語。天道之間的傾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人間動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憑自己區區一介凡人,能否自保尚屬未知,又拿什麼去憐憫旁人?
「不知道。」馮嫣輕聲道。
在那個金色的狹間,馮黛曾不止一次讚揚她過去在取捨上的果決。
或許有些事情,只有不去細想,才能下得去手。
就好像當年已經理解了一切的馮黛,仍在最後關頭突然選擇了另一條道路,化作一柄插在姑射心頭的長劍。
或許她應該在心中為伏羲祈禱,希望這一次伏羲能夠徹底將姑射毀誅滅,這樣一來,她也能從綿延四百年的宿命中,徹底解脫。
世間……只要有一個天道就夠了。
只要能像從前一樣活下去,就夠了。
魏行貞感到馮嫣的一些變化,「阿嫣?」
「……」馮嫣覺得心中一片混亂,她抵靠在魏行貞的背上,輕輕搖了搖頭,「行貞還有什麼,想帶我去的地方嗎?」
「你想去哪裡?」
「我——」
馮嫣話還沒有說完,突然停住了,她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天空,眼睛睜大了許多。
所有在室外職守的人,一時間也都屏住了呼吸。
就在這一瞬,天地之間的雨聲戛然而止,像是有人突然截斷了雨幕。
雨停之後,萬物寂靜,只有殘留的雨滴順著宮中的瓦檐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有膽大的宮人穿著斗笠蓑衣走到天空下,壯著膽子朝天伸出自己肉乎乎的手。
許久過去了,沒有一丁點兒雨絲跌落。
「雨停了……」
「雨停了!」
「老天爺啊——!雨停了——雨停了!!」
時起彼伏的歡呼聲從內廷的各個方向傳來,每個人的聲音帶著一種不知所措的狂喜,若不是此刻地面上還有殘雨,許多人只想當場跪下給老天磕頭。
魏行貞也抬頭望著天,「……不,沒有停。」
馮嫣也很快望見了天空中薄如蟬翼的結界,它近乎透明,血紅的雨絲落在上面,順著結界流淌——結界外血雨依舊,只不過在暗淡的天幕下,若不細看,很難覺察。
……
「這樣就可以了嗎,天師?」
「可以了。」杜嘲風站在高處望著從靈塔中探出頭來的馮易殊,「我們可以回去了。」
「這玩意能撐多久?」
「不知道。」杜嘲風坦然答道,「希望它能撐夠七天。」